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帝星摇光(GL)>第99章 

  “见过太子殿下!”

  面生的小太监缩着脖子行了礼, 半垂着头朝上瞥了一眼,小心翼翼道:“相爷,宫内那位, 召您前往觑见。”

  季和章闻言心头暗叹, 把手中书册放下,站了起来。

  身旁坐着的蟒袍少年连忙也站了起来, 面色不安道:“季相一会儿还会再过来吗?”

  “孤……孤还有些不懂的地方想向您请教。”

  玉冠锦衣、腰间金色腰封的少年面容恳切, 目光孺慕。

  “皇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常与我说,‘季相乃国之柱石, 才高八斗,更有一身文人风骨’, 以往您事务繁忙、操劳国事,孤也不敢叨扰,如今有机会,还请丞相能不吝赐教。”

  季和章口称不敢,与储君恭敬奏对, 心头却免不了升起一阵厌烦疲累。

  他要是答应一会儿再过来,只怕深宫里待着的皇帝也要找托词又宣他过去,一轮轮较劲相邀, 没完没了。

  这父子两看生厌、针锋相对,局势已至白热化, 再有淮南煽风点火, 世家朋党林立争权, 放眼望去, 国朝之中竟是看不到一丝光明前景。

  老丞相自从来了旧都, 头几日还好, 天家父子二人对他俱都以礼相待。

  重归朝堂, 老相爷为振民心与淮南相抗,偶有激进一些的廷议进言,触及世家利益引起反扑,有皇室在身后鼎力支持,世家倒也退让三分,叫朝堂上维持了诡异的平衡。

  只是过不了几日,季和章就发现,这父子俩对他近乎无底线的纳谏退让,实则只是讨好拉拢。

  他成了皇帝与储君之间争权的筹码。

  这种礼遇是一道饵,皇室抛出来了,是必要得到回报的。

  哪怕你是为了他萧家的江山在朝堂天下间周旋,这父子俩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自私地慢慢诱逼他站队。

  日头西沉,又在宫中斡旋耗了一天。

  老丞相挺直腰背,手持笏板走出宫门,在季椿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季和章进了马车,这才佝偻身子放松下来,老仆给他捶肩缓解酸疼,他用疲累的声音吩咐道:“改道,去卢府。”

  卢升之自离开京城,果然就跟他向淮南王保证的一样,辞去官位归田,安心做他的田舍老翁。

  其后更是约束族人,卢家大多青壮也都陆续寻了理由辞官。

  哪怕后来朝臣联合与世家相争,求到家门口,这位前左相也只是把名号借了出去,并未实际出面插手朝堂政事。

  卢升之把季相请到内堂,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可爱小女娃睁着乌亮的圆眼睛,乖巧听爷爷的话跟客人行过礼,然后抱着他的腿撒娇。

  卢老爷子蹲下去,听孙女在耳边说话,随即乐呵呵地答应了什么,小娃娃这才高兴地蹦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礼貌地跟客人道别。

  季和章目光随着小女娃的背影跟出去,似在追忆怀念着什么。

  卢升之倒了一杯清茶,搁在桌子上推过去。

  “相爷公务繁忙,每日都要进宫伴驾,今儿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季和章收回了目光看向他:“你倒是清闲,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卢升之避开他的视线,自己捧了茶小口啜着。

  “不然又能如何呢?我一大把年纪了,身子骨禁不起折腾,”他看过去语气关切,“相爷比我还年长,也当注重调养,多加休息。日日往宫里跑,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才几日未见,老丞相更是消瘦得厉害,皮包着骨头,只眼里一股精气神支撑着,叫人瞧了就替老丞相的身体揪心。

  但那宫里每日三催四请的,怎么推得掉?

  瞧着是皇家器重礼遇,可老头子七十好几了,日日这么游走在那父子俩中间周旋调解,明眼人谁看了不摇头叹气?

  季和章默了一会儿,俄顷才道:“陛下今日召我,话语间的意思,是想再试试回返朝堂。”

  先帝当年设了三位辅政大臣。

  季相是三朝老臣,地位及年龄都居长,罗崇盛性子太过于偏激刚正,卢升之是个温吞老好人,性子圆滑好打圆场,三人互补合作,这些年也处下了极深的交情。

  罗崇盛虽然被淮南王发话留了一命,但王驾显而易见是厌了这执拗偏激的老头儿。罗家怕老人家再犯驴脾气,真的惹恼淮南王连累全族,子孙接连上阵苦求无果,便把他关在了家中。

  虽衣食无忧,但终究是被儿孙软禁了起来,一辈子说一不二的偏执老头很快精神气就垮了,现在人已经有些糊涂了。

  放眼天下,能再叫季相说说心里话的人,也只剩一个卢升之了。

  “还在京城的时候,陛下与太子父慈子孝、全无芥蒂,陛下一片慈父之心,储君也灵敏好学、聪慧上进……可如今,父子二人几成仇敌,互相算计提防。”

  只说今天,太子跟他暗暗诉苦,言谈话语之间隐藏挑拨,尽是对父亲的不满怨愤。

  而皇帝对储君更是再无一丝慈意,拿先帝之言和大义压他,逼季相站队。

  季和章只觉心头有如一块巨石梗着,说不出的沉闷积郁。

  卢升之斜看着他不说话。

  “我今日在陛下跟前还提了提往日东宫旧事……”

  本来是想着忆往昔,叫皇帝软化态度,回想起旧日父子情谊。却不料皇帝勃然大怒摔了笔洗,斥问他为太子说话,是否目无君上,也想着拥立太子。

  虽然后来皇帝冷静下来,道了歉,把事情轻描淡写揭过去了,但季和章心中终究留下了阴影。

  皇帝心结如此之重,只怕是解不开了。

  “陛下向来顺风顺水、刚愎自用,岂是那么好劝解的?”

  卢升之叹了口气,唤下人摆晚宴上美酒。

  “淮南调兵遣将、虎视眈眈,保不齐哪日王驾就要亲率大军压境,兵临城下,陛下此时还想着与储君争权,何其……”

  卢升之摇摇头。

  “只苦了相爷您居中调解周旋。

  今日暂不谈这些,我与相爷作陪喝一杯,算是迟到数月的接风宴了!”

  季和章心情烦闷,年纪大了胃口也不好,喝些酒就饱了一大半,更不想吃东西了。

  空腹饮酒,再加之酒入愁肠,更易惹人醉,不几时,老头儿就醉得不省人事。

  见状,卢升之叫人扶着季和章在家中客房歇下,自己走上前,从季和章袖袍里缓缓搜寻摸出了一道宫令牌。

  “这块牌子可比先前陈家寻的那枚权限大,送出去吧。”

  他掂了掂手里的牌子,递给一旁的下人,转而看向醉倒的老头儿,面露愧色叹息道:“相爷啊相爷,此乃天意啊!我卢家若想不就此没落、保住世代荣光,少不得也要准备投名状,对不住了。”

  醉得昏沉,但酒喝太多,睡再熟也免不了要起夜。

  季和章被卢府下人服侍更衣后,回来又睡下,没一会儿,在床上翻身起来问道:“外面是什么动静?”

  似乎府外远远有喧闹声,窗纸上还隐约印上了火光。季和章趿拉着鞋,披上外衫走了出去。

  庭间侍奉的人忙上前劝他回去睡下。

  “相爷,是北城街道那边走水了,救火兵已赶了过去,您回房歇息吧。”

  季和章点点头,回身走了两步又止住,皱眉正待静听,下人见状连忙又要开口说话,被老头察觉不对严厉呵斥道:“闭嘴!”

  只听得北城方向隐隐有喊杀声,再一瞬,府外有人大声在叫“相爷!”喊了一声又消失,似被人捂住了口鼻。

  周围下人只笑着说外头喧哗,老丞相许是听错了。

  季和章摸了摸腰间,面色一变,沉着脸整冠束带提脚就往外走。

  才走到二门,闻讯赶来的卢升之就把人截住,身后跟着一群家丁。

  卢升之看着老头儿阴沉的脸也不作辩解,就这么点时间,已经足够聪明人把事情想明白了。

  二人对视一刻,卢升之叹一口气,让开了路。

  “就如相爷所想,殿下亲率王军已入北城了,您现在去,在皇宫门口应该能截住人。”

  “相爷,下官并未算计您,今夜本也是该由我们几家带着令牌诈开城门的,只是刚巧您过来了,您手里的宫牌自然更好使……”

  那是太子为了方便请丞相时时进宫请教专门赐下的令牌。

  季和章猛地站住,对着卢升之的脸就啐了一大口,痛骂道:“乱臣贼子!”

  卢升之也不躲,拦住家丁任由老丞相离去,这才从下人手里接过干净的帕子擦脸。。

  “相爷,您是耿直忠臣、悍不畏死,可这满朝文武、百官将相,连带着皇宫大内,只有你一个季和章啊。”

  季相匆匆忙忙地来到卢府门外,发冠都跑散了。候在门边的下人吓了一跳,十来人涌上来把老爷子扶上马车。

  “太爷,卢府说您喝醉睡下了不叫我们打扰,我们正准备回去,您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来不及解释,季和章掀起车帘望向北城冲天的火光,忍着酒后的头颅眩晕,急忙吩咐道:“速速赶往皇宫!外面怎么回事?”

  老仆连忙为他整理仪表,一边细细汇报:“半个时辰前北城就有动静了,家里人去探消息,说是淮南大军有如神兵天降,突然就到了城外……

  坊间巷尾都在传,说大行皇帝宾天已逾半载,皇后也接连过世,帝后停灵不葬,太子恐怕也被奸臣所害,凶多吉少,淮南王如今亲率大军是来匡扶社稷……”

  季和章一侧太阳穴传来阵阵抽痛。

  怪道淮南派来使臣大张旗鼓送他南下回旧都。

  那谭姓女官,除了开始呈递一封奏折,请礼部感觉拿出一套皇帝丧葬入陵的安排,其后就再无音讯,反倒天天在宁城瞎逛下馆子买东西。

  原来淮南的筹划早就完成了。

  淮南使者先前南下时,命令队列慢走,绕了一个大弯,说夏季炎热,路途辛苦,便挑着往密林走,只早晚赶路,白日夜间都休息。

  老丞相正巧也想看看南边朝廷治下百姓情况,也未多想。

  这么看来,只怕那时候淮南早就提前规划好了路线,在使臣队伍里安插了许多暗巡人马,一路上分散拔掉了朝廷各处兵驿,偷偷换成了自己人。

  再加上暗中联系投靠的京城世家、豪门官员,淮南王率军,神不知鬼不觉摸到旧都附近也不是难事……

  季和章越想越心惊。

  阳谋与诡计并行,每一步都有先机筹划,洞察人心。

  当初国库虚耗、财政周转不灵,淮南接连几年都是足足地送上春秋国税及上供粮。

  此等豪富自然惹来贪婪垂涎,这才有皇帝纳谏,废先帝禁令,诏摇光公主出封地,改派转运使去淮南任职。

  此时想来,这种毫不掩饰的夸耀富庶,真的不是淮南故意显露的吗?

  再有摇光公主在沂水东路招揽民心,直接将京城百里外的腹地归为淮南中转据点,化成自己死忠。

  就连如今劝进、请王驾登御宝座,都是沂水东路率先奏请。说不定这些也都是早就谋划好的。

  更不提用淮南出兵驱逐北地蛮族这个诱饵,来跟朝廷换取一个空有名头的王爵头衔,逼得内阁暗示皇后,要在勤王卫军到达京城前除掉她。

  “七日”,多好的名字。

  季和章向来厌恶皇宫里这些恶毒妇人们研究出来的诡毒。但这次不一样。

  服用后五到七日必死,且查不出死因,只能归为猝死。那时淮南王在王军保护下猝死,谁也怪不到朝廷头上,富庶淮南全境及数十万精兵强将皆归于朝廷。

  多美好的图景啊。

  而他季和章掺和进此等阴诡毒计里,愧对天地圣贤,愿来生给淮南王做牛做马赎罪。

  本以为她真中了剧毒将死,再无威胁,却不想都是假象。

  淮南王苦心谋划、逆来顺受,只为了骗得朝廷南迁、一封罪己诏安民,然后夹带私货,一举逼死“皇帝”,名正言顺窃得摄政权柄。

  那时结局就定了。

  天家夫妻不睦、父子成仇。世家抛家弃产,只能重新划分地盘,旧都朝廷就像一个养蛊场,养出诸多新的逐利朋党……

  大周的棺椁已经打好,淮南王只用等着他们跳进去,然后阖上盖板,随着大行皇帝和皇后的梓宫一起,埋入皇陵。

  如此多智近妖……季和章心中惊惧,直冒冷汗。

  摇光公主自淮南封地出境后,所思所想所行皆环环相扣,不留一丝漏洞……这哪里是破军天降、护佑金銮的将星,这是亡国妖星啊!

  已有黑甲卫兵骑马在斜巷奔走呼喊,叫百姓安心居于家中,淮南王军今夜进宫护驾,接管旧都宁城。

  听闻北城的动静是淮南王军,原本惴惴不安的百姓都从床上爬了起来。但毕竟有宵禁,都不敢出来。但有些胆大的已经兴奋地开门开窗往外张望了。

  有趴在院墙上观望的,瞧见城中大道上飞驰而过一辆古朴的马车,还不待看清什么,马车就奔向皇城方向去了。

  那人只好回过头,兴致勃勃地跟邻居吹嘘交流,不忘提了提那辆精美的马车,和从车窗外瞥见的、一闪而过的流泪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