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体输到一半, 沈文翊的烧就差不多退了,可沈文翊依然昏睡着, 睡得很不安稳, 眉心紧蹙,额头冒着冷汗,似乎做着什么噩梦。
姜什漾轻轻拍了拍沈文翊, 唤道:“醒醒,沈文翊, 你醒醒。”
沈文翊眉心蹙得更紧了, 依稀梦呓着什么, 姜什漾凑过耳朵去听,只听到了“不行”“不可以”这样的字眼。
什么不行?什么不可以?
手机突然响了,姜什漾摸出看了眼, 是郝医生。
郝医生不是在环球旅行吗?怎么会给她打电话?
姜什漾接起电话, 还没等开口就听郝医生在那边抱怨:“沈文翊怎么回事?打了那么多电话都不接?再不接我都要报警了。”
姜什漾道:“她的手机在家, 我们这会儿在医院。”
郝医生道:“怎么在医院?生病了?什么病?”
姜什漾道:“没事,就是发烧,已经退烧了。”
郝医生这才松了口气:“我也没什么事, 就是上次打完电话之后一直不太放心,想问问情况。她……还好吧?”
姜什漾看着依然蹙眉昏睡的沈文翊, 抿了抿唇道:“你这电话打得正是时候,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就感觉很不对劲。”
郝医生道:“不对劲?怎么不对劲?”
姜什漾把事情经过大致跟郝医生说了下, 只隐瞒了打邹鲁飞这件事。
郝医生沉吟了片刻道:“这个事情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这个牵扯到病人隐私, 我的职业道德不允许我说。不过你是她最爱的人,告诉你或许对她的病情有帮助, 只是她未必想让你知道。”
姜什漾道:“我明白,我原本也没想着问你,可她现在真的很不对劲,我很担心,拜托你告诉我吧。”
郝医生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在逼我违背职业道德,还背叛朋友。”
姜什漾道:“作为医生,你不想你的病人痊愈?作为朋友,你不希望你的朋友幸福?”
郝医生沉吟了片刻道:“好吧,我告诉你。”
姜什漾道:“谢谢。”
郝医生道:“沈文翊有多爱你,你知道吗?”
姜什漾道:“我知道。”
郝医生道:“不,你不知道,沈文翊对你的爱超出了你的想象,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心理医生,我也是不敢想象的。”
郝医生道:“你和沈文翊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骄傲自信,交友广泛,身边从来不缺朋友,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当然,这是沈文翊给我的描述,我并不了解你。”
“不过沈文翊我却是了解的,沈文翊看似温柔强大,其实极其不自信。她生活在母亲的强压下,被母爱胁迫,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就是一定要比别人家的孩子强。然而这种思想其实是最糟糕的反面暗示,暗示她本身是弱小的,她从根儿上就比不过别人,所以才要更努力才能追得上别人。”
“长期的心理暗示造成了她的不自信,不自信的她遇到自信又耀眼的你,很难不被吸引,尤其你不只是自信,你的随心所欲更是她最欠缺也最想要的。”
“如果仅仅是这样,沈文翊对你的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埋藏,就像大部分人一样——心底有白月光,却轻易不会拿出来,时间久了甚至自己都忘了。”
“也或者,沈文翊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意识到那是爱情,只以为和你是朋友,然后平凡的恋爱结婚生子,平凡的度过一生。”
“如果真是那样,未尝不是一种平静的幸福。”
“可惜沈文翊的母亲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初二那年的事,我想你应该知道。那是她母亲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同性恋’这个词,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个词。她母亲暴力阻止了她去见你,却也同时在她心底埋下了叛逆的种子。”
“不过她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喜欢你,是初中毕业,整个暑假都见不到你,她才有意识地查了她母亲告诉她的那个词——同性恋,才意识到她对你的思念有多不正常。”
“那个暑假,对你来说可能就是撒欢玩耍的两个月,对她来说却是从友情到爱情,从思念到自我厌恶再到更加思念的艰难过程,越是禁忌越是情难自禁。”
“对于一个极度不自信又长期被压制的少女来说,禁忌的情感本身就已经让她感到羞耻与惭愧,你越是耀眼,她就越是觉得自己污秽,就越是喜欢你。所以那段时间她才总是做噩梦,在梦里释放所有压抑的情绪。”
“她曾经跟我说过她的梦,最初还是很美好的,她梦见和你和好如初,梦见和你亲密接触,可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她的梦就变成了噩梦。”
“她开始梦见杀死你周围的人,梦见独占你,现实中无法表达的情绪,在梦里肆意放大,到最后,她梦到你倒在血泊中,她杀了你。”
“你的死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无法接受这样的梦,更无法接受做这样的梦的自己。她试图找心理医生自救,可她的母亲却不允许她去看医生。”
“当时的她并没有反抗母亲,哪怕叛逆的种子早已经发芽长大,可长期受到母亲的压制,她已经养成了习惯,哪怕再怎么痛苦她都压抑着,表面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实际她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高三毕业那天,是她最后一次鼓起勇气靠近你,她在你们常去的地方等了你一天一夜,她母亲甚至还报了警,等找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已经很不好了。可她的母亲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因为估分不够理想,把她关在家里刷雅思,说如果考不上京大就让她出国。”
“那个暑假大概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她每天足不出户关在书房,在母亲的钝刀子磨肉中鲜血淋漓,在噩梦中自我厌恶,却不知道该找谁求救。”
“她麻木地刷题,麻木地听着母亲对她的温柔嘲讽,麻木地度过看不到希望的时间,然后不受控制地想象着你没有赴约的原因,想象着你听到那首歌有多恶心,想象着你唾弃她的样子,然后做着强迫你杀死你的噩梦。”
“她可以清楚地区分现实和梦境,却无法摆脱梦境延续的恐惧,她甚至真的生出了杀死你的念头。”
“这念头让她毛骨悚然,她拼命压抑着自己,直到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
“那天她母亲很高兴,当着她的面打了很多电话炫耀,不知谁提到了上大学就可以恋爱了,还把自己的儿子推荐给她母亲,她母亲问都没问她的意见就约好了见面时间,然后她突然夺过她母亲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撕了。”
“她母亲吓了一跳,问她干什么?她转身上了楼,推开窗户就跳了下去。”
“还好那是二楼,人没什么事,她母亲也吓到了,终于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
“可是已经迟了,她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不仅有强烈的自我伤害倾向,还多次拿起刀想要杀死你。”
“有次她已经跑到了你家门口,还看到了你从家里出来,她几乎就要举刀冲过去,可看到阳光落在你的脸上,那么美好,她哭了,她舍不得杀你,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杀死你。”
“她的母亲给她找了好几个心理医生,她都非常排斥,那天她却自己去了医院,自己找了心理医生,当时我正在那家医院实习,她是我第一个正式接下的病人。”
“那时她的精神已经非常混乱,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想你死,可为什么又要拿刀杀你?她说她不明白,她很害怕。”
“她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她爱你,所以她不想你死。可正是因为她爱你,所以你的存在才让她痛苦。所以她才想杀死你结束这种痛苦。”
“这是当时我给她的分析,这分析不能说是错的,只能说不全面。事实上,她想杀死你不仅仅是为了结束痛苦,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只有你死了,才不会有人把你抢走。”
“她多少是有些随了她的母亲,是有些偏执在里面的。”
“我当时没有太多工作经验,给她的治疗方案其实并不算好,但已经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了。”
“我推荐她种花或者学茶道,让自己的情绪放松,然后写你和她的同人小说。”
姜什漾诧异道:“我和她的同人小说?”
郝医生道:“对,我让她想怎么写怎么写,怎么发泄情绪怎么写。茶道可以修身养性,是收。小说则发泄欲望,是放。双管齐下才能更好的改善她的状况。”
“后来她的情况确实逐渐好转。一方面是她的母亲被吓到了,之后收敛了很多;一方面是她上大学住校,离开家之后情绪开阔了很多;还有一方面则是我的治疗方案起了作用。”
“不过这个治疗和我原本预想的不同,沈文翊在经历过对你极致的侵犯欲以及杀欲之后,陷入深切的自我厌恶中。她越是觉得自己龌龊肮脏,你在她心目中就越是圣洁不可侵犯。”
“整个大学时期,她都不敢再对你抱有任何龌龊的念头,不管是你对她做什么,或者她对你做什么。你在她心目中,从想要侵犯占有的对象,变成了不容侵犯的圣洁神明。”
“这是她自我疗愈的过程,走得都是极端,极端的侵犯和极端的不容侵犯,其实这样都不好,都不是健康的精神状况。”
“大学之后,你进了娱乐圈,她也跟着去了,网上开始出现你和她的CP粉,CP文也逐渐多了起来,这和她大学时代自己写的那些治疗目的的CP文完全不同。”
“治疗目的的CP文里,她总是把你设定成天使、神佛、女皇、总裁、影后等上位者,写得都是苏爽大女主文,而她在文里是你的追随者,为你生为你死,却连个牵手的剧情都不敢写。”
“而网上的CP文,你知道的,都是感情文车文。”
“这些文勾起了她心底隐秘的渴望,却也带起了恐惧的记忆。她渴望你,又不敢亵渎你,处理不好这个矛盾,她就无法真正治愈,她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这个平衡点就是她自己写的同人文。”
“在她的同人文里,你不再是受害者,你才是那个侵犯者,她就像是赎罪一样,自己可以在文里受尽折磨,却舍不得让你痛苦。”
听到这里,姜什漾道:“打断一下,你说她不舍得让我痛苦,《插翅难飞》这篇你知道吗?这篇文里,她最后死了,我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