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一路狂奔到刑部大牢, 不料还是晚了。
等她赶到柳明玉那间牢房的时候,只看见牢房里早就没了想见的那个人,只有一个老狱卒在擦地上的血。
阮棠心里一沉, 问那狱卒:
“请问这里的犯人去哪了?”
“死了, ”老狱卒一边擦一边说着, 头也不抬,“看见这些血了吗?她喝了毒药,吐了一地的血。”
阮棠不相信:
“不、不可能!谁给她的毒药?”
见她这样激动, 老狱卒瞥了她一眼, 回答道:
“我怎么知道?是她自己带进来的吧, 以前也有犯人在狱中自尽的。”
说罢, 又用一种大仇得报的语气骂道:
“她死得好, 早就该死!萧家人那么好,给我老伴儿治病还不收钱, 她却把萧家害死了!”
老狱卒撒气似的狠狠拧了一下毛巾:
“她就该给萧家偿命,喝毒药都便宜她了, 应该凌迟处死!”
不!不是这样的……
阮棠双腿一软,踉跄了一下, 幸好扶住了墙才没有摔倒。她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愣在原地, 然后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又马不停蹄地往城外的化人场赶去。
离着老远, 她就闻到了烈火灼烧血肉的味道。
不知道柳明玉会不会也……不会的, 不会的。阮棠在心中默念,翻身下马,随便拉住一个人急急地问道:
“请问柳明玉的尸体有没有被送过来?”
工人们漫不经心地听着:
“柳明玉?谁啊?”
“就是……就是从前的摄政王!”
阮棠急道。
“哦, ”工人这才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 “好像在那堆里头扔着呢,你找找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阮棠看到一堆摆得七零八落的尸首。
这就是摄政王的下场吗?死后被扔在这种地方,没有吊唁,甚至没有棺椁,只有万事唾骂和挫骨扬灰。
阮棠疯了似的冲过去,搬开上面的死人,挖了好久,终于看到一具脸部被划烂的尸体,衣服上缝着标签,写的是死亡日期和“柳明玉”三个字。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若柳明玉当真死了,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可事实是,当她亲眼看见了柳明玉的尸体,她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就好像在碰到尸首的瞬间,她的灵魂也被死亡腐蚀掉了,如今只剩下一句枯萎的躯壳。
她瘫坐在地上,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连哭都没哭。
那边几个忙着的工人见她如此,奇怪地碰了碰她,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的话,那边有棚子,去坐一会儿吧。我们要烧人了,你在这儿有点不方便。”
阮棠蓦然一下站起来,十分震惊地问:
“烧人?你们要把柳明玉扔进炉子里烧了?现在吗?”
工人差点被她这过分激动的反应给吓到:
“对啊,大牢里没有家属认领的尸体,都是送来就烧的。这种横死的人煞气重,要赶紧烧。”
“不要、不要烧……”阮棠终于意识到柳明玉真真切切是死了,哭了出来,“我认领她,我带她回家……”
工人问道:
“你认领她,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把阮棠给问住了。
她们是什么关系?不是上下级,不是血亲,不是任何被世间伦理承认的关系。
她们是偷情,是夜里的床伴,是黑暗里对方的光。
见这个女孩站在原地发怔,工人们轻轻推了推她:
“她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这么伤心干什么。好了,我们要干活了。”
阮棠被这句话惊醒,拦住他们,哭着哀求:
“不要……稍等一下好不好,我想再看看她……”
她如此不依不饶,工人们也没办法,只好先去干别的。
在这片只有死亡和腐朽的土地上,阮棠安静地跪在尸体身边,忽然觉得很满足。
她和柳明玉,终于可以安心地在一起了。
“主人,您并没有把我养得很好,”她牵起尸体的手,自嘲一笑,“我还是那个幼稚的小孩,幼稚得要时时刻刻依赖您才好。”
此刻,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也不必警惕任何人的目光,她可以放肆地、安心地把望着柳明玉,用目光把柳明玉的样子一寸一寸地刻在心里。
主人生前受了很多苦,那群落井下石的东西,居然连主人的脸都不放过。想到这里,阮棠的心都碎了,被内疚和仇恨撕得鲜血淋漓。
还有主人的腰,那两道淤青简直像是刻在骨子里,不知道行刑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阮棠痛苦地想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具尸首的腹部……有点奇怪。
主人是五个月的时候流产的,接着很快就被下狱、赐死。上次去大牢里探望主人的时候,主人的腹部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有怀过孕的痕迹。
可是这具尸首,腰腹平坦,只有伤痕却没有变形。
这……
阮棠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惊怔着思索片刻,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
“姑姑,臣想求见太后娘娘,不知太后娘娘此刻是否得空?”
太后的宫殿外,阮棠拦住宫女问道。
一见是她,宫女说道:
“太后娘娘出去了,不过想来也快回来了,你在后殿稍候吧。”
一边说,一边领她到后殿去,然后就离开了。
谢过宫女,阮棠就在后殿里焦躁不安地等着。她的心里兵荒马乱,正思索着待会儿如何应答,却忽然听见后殿的内堂里有说话声。
这种深隐的宫殿里,竟然还住着人?阮棠微微蹙眉。
太后把人藏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不清楚那边是什么情况,阮棠本不该贸然前去的,可是这声音,她却越听越熟悉。
居然很像柳明玉的声音。
阮棠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着那边的动静。
“放开我,我不喝!”
那个很像柳明玉的声音说道。比起阮棠印象里的柳明玉,这个声音没了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势,而多了几分歇斯底里。
一个人劝道:
“这是药,是治你的病的。”
“才不是治病,分明是毒药!”那声音哭道,“你们要杀我,救命,有人要杀我!”
话音未落,阮棠已经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
其实她也拿不准那声音是不是柳明玉,但声音中七分的相似,已经足够让她奋不顾身了。
来到后堂的门口,她一把拉开门,然后震惊地僵在原地——
她居然真的看见,柳明玉被人按在病榻上,几个宫女正试图把一碗汤药灌进柳明玉的嘴里。
柳明玉疯狂挣扎着,白皙的手腕被人抓出了红痕,泪珠挂在眼角眉梢,目光好像破碎的琉璃。
“别碰她!”
阮棠冲过去,推开那几个宫人,把柳明玉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
她不知道柳明玉怎么了,但看得出来,柳明玉好像疯了。不过疯子会不会伤人这种问题她是不管的,此时此刻,她只想抱住柳明玉,就这样把人真切地抱在怀里,永远不分开。
而就在被她抱住的瞬间,柳明玉竟然微怔,然后平静下来了。
阮棠一惊,抓紧问道:
“主人,您怎么了?”
然而柳明玉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抓着她的衣袖,浑身颤抖地掉眼泪。
柳明玉并没有恢复神智,她也没有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有这个人在,她很安心。
就在此时,宫人们悄悄退下,一个人来到阮棠身后。
看到这个人,柳明玉的手攥得更紧了。
阮棠回过头去,见太后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
“太后娘娘,”阮棠没有行礼,而是仍然用身体护住柳明玉,“这是怎么回事?”
太后轻蔑地看了一眼柳明玉:
“是她太脆弱。哀家只是问她要了一样东西,她就疯了。”
……疯了?眼看着主人被逼成这样,阮棠心疼得快要不能呼吸了,极力克制着情绪,问道:
“什么东西?”
“哀家不过是要了她一只手。”
太后轻飘飘地说道。
阮棠一早就看见柳明玉左腕上缠着的药布,只是没想到,这居然是挑断手筋后留下来的。
她明白了。
别看太后和皇帝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们还是害怕柳明玉。既怕柳明玉死,又怕柳明玉活着,所以只有当柳明玉成了废人,他们才能放心。
想到这里,阮棠跪在地上,请求太后:
“臣愿辞去所有官职,在乡野中了此残生,只求太后恩准臣带着柳明玉一起出宫。”
太后看了看她。
柳明玉成了废人,又是个疯子。为此,阮棠愿意自己退出官场,还要照顾着这么个拖油瓶,大概也干不了别的。
如此甚好。
因此,太后点了点头:
“好,哀家准了。”
……
不再有高贵巍峨的摄政王府,也不再有车水马龙的阮府。柴门小院,一个躲开京城所有繁华的安静角落,成了新家。
这是城郊的一处小院子,阮棠用积蓄买下了它,因为夜晚的时候,这里的月亮很美。
主人是怕黑的,夜里月光明亮,主人就不会怕了。
小马车吱呀吱呀地来到院门外,阮棠掀开车帘,让车里的人扶住自己的手,慢慢走下来。
“喜欢这里吗?”
阮棠笑着问道。
柳明玉却好像没听见这句话,也并不去看小院子,只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没关系,慢慢治总会好的,阮棠心想。
只要人还在身边,慢慢来,总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