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是想查查自己的户籍登记,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你我同为英王效力,为何不让我查?”
户部大堂里, 阮棠质问着当值的侍郎。
她想看看自己的户籍到底是怎么写的, 柳明玉那家伙说起话来根本没有个准。
户部侍郎姓石, 今年快五十岁了,留着两撇细细的鲇鱼胡子,每次打量人时都捋个不停。
石大人捻着胡须, 皱起眉头:
“你既在奴籍, 就不得擅自查阅户籍。否则若是自己把奴籍给偷走了, 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英王爷?”
难道我真的是奴籍……阮棠心中越发不安起来。那天夜里, 柳明玉的醉话仿佛迷了她的心窍, 让她在端着毒酒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信任起这个女人,赌了一把, 让瑶瑶喝了下去。
可眼下又很明显,柳明玉骗了她, 虽然是在另一件事上。
但这也足够让阮棠心中再起疑影了。
事到如今,她都不知道那杯毒酒究竟是真是假。她不希望瑶瑶死。
私心作祟, 她也不希望柳明玉的那些醉话是骗她的。
见她沉默不语, 石大人露出一个鲇鱼般的笑容:
“小女奴,你若是真想查, 也不是没有办法。”
阮棠的眼睛亮晶晶的:
“什么?”
石大人靠近了些, 难闻的鼻息扑面而来:
“你今晚留下来,陪陪我,我不告诉英王……”
没等他说完, 阮棠早已厌恶地避开,一口气跑出大堂。
跑出老远, 还能听见身后那恶心的笑声。
在她身后,一个身影晃动了一下,离开了。
英王府,偏院的卧房里,云世英正躺倒在床上,听得门口有人唤“少爷”,一下子跳下床,把门外的人迎进来。
“怎么样?”云世英满脸期待地问,“那个东西是不是趁机干什么坏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在书院里第一次见面,云世英就对阮棠没有一丝好印象。可能是因为这人和其他白白嫩嫩的女孩不一样,生得又高又结实,皮肤黑黢黢的,一双眼睛虽然是圆的,却好像猎豹,让人看了就觉得不安。
他讨厌这样的女人,讨厌一切他压不住的女人。
虽然阮棠如今还只是个女孩,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早些下手。
偏偏英王还格外看重这个阮棠,他没有办法,只好在背地里做些小动作。
今日英王命阮棠去户部取些东西,云世英便暗中派人跟着她,满心希望她借着这趟差使谋些私利,他好去父亲面前告状。
自从上次被大理寺杖责后,柳明玉就把他送回府中管教,英王发了好大的火,让他每次出府都必须告诉父母。明明是自己的家,他却不能自由出入,这不都是拜阮棠所赐吗?
这次的消息没让云世英失望。他的小跟班回报道:
“那个阮棠想擅自查自己的奴籍!她肯定是不安分了,想把自己的奴籍毁了!”
云世英快要蹦起来了:
“她真是这么问的?”
小跟班笃定地点点头:
“我亲耳听见的!”
太好了,待会儿我就跟父亲告状去!云世英打定了主意。
……
“王爷,东西我都取回来了。”
阮棠将今年宗亲王府的收支从户部取了回来,送到英王的书房。
见英王没说话,阮棠将东西放下就想走,又被英王叫住。
“你每日都戴着这个防咬器,不会不方便吗?”英王问道,“若是不在情潮期,就摘下来吧。”
阮棠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的防咬器,指尖虽是触在冰凉的金属上,却好像碰到了脸颊处的那行血字。
那是用她自己的血,刻在自己骨肉之间的“摄政王”三个字。
她面色微红:
“不、不用,我已经习惯了……”
英王笑了笑:
“本王不过随便问问。”
阮棠越发想走了,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撞上了云世英。
“哟,这么急匆匆的,是想逃跑吗?”
云世英让人堵在门口,自己则站在后面嘲讽地笑道。
他拿出主人的派头,高傲地乜一眼阮棠:
“告诉你,私自逃跑的奴隶是可以被活活打死的,你自己掂量着办。”
阮棠完全有能力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但这是当着英王的面,她只好隐忍着赔笑:
“少爷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在书房里闹这么一出,英王却并未出言制止,而是放任云世英在这里胡闹。阮棠明白,英王仍然有不放心她的地方,存心要看她如何回答。
云世英冷冷一笑:
“还装?我什么都知道!你擅自去户部查了自己的奴籍,是不是?”
他以为自己这么一问,阮棠不被吓一跳,至少也会吃惊。
没想到的是,这家伙不仅面不改色,反而还一副似乎知道他会问的神情。
这让云世英越来越不悦了。
“回英王,云少爷,”阮棠大大方方地说道,“我今日确实问了自己的户籍一事。”
见云世英面有得意,她接着说道:
“只是云少爷说错了,我此举不是擅自,而是为了英王殿下和您。”
云世英心中已愣住了,却还是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
“我倒想听听你要如何狡辩!”
阮棠不卑不亢:
“我自小就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和生辰。英王殿下虔心信佛,佛家讲万物有缘。我去查户籍,是想看看奴籍里有没有登记自己的生辰八字。”
她一揖到底,十分温顺的样子:
“英王殿下赏识我,我也不希望自己的生辰会与云家相克。但愿阮棠与云家世代有缘,可以生生世世为云家效力。”
云世英被她揶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成了愤怒的红色,大睁眼睛瞪着她。
父亲,她巧言令色!云世英这话正要说出口,却被阮棠抢先了一步。
阮棠转过身来,跪在英王面前,低眉顺眼:
“我受殿下赏识,一直感激在心,却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云少爷,处处给云少爷添堵,我真是过意不去。”
云世英赶紧辩解:
“父亲,不是我故意刁难,是她……”
阮棠拦住他的话:
“英王殿下,不要因为我破坏了您和云少爷的亲情。既然我在这里碍云少爷的眼,那就让我去后院伺候吧。”
后院,就是英王的妻妾和侍女生活的地方,瑶珠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阮棠想去看看瑶珠提到的绣法。或许那里会有人认识娘亲。
本王收用你,不是让你来做什么针线活的。英王本想拦一句,但一看宝贝儿子那面红耳赤的样子,还是妥协了:
“罢了,那你就去吧。”
“谢殿下。”
阮棠施了一礼,退出书房。
等她走了,云世英才气冲冲地出来。刚走到长廊上,就听一个温柔的女声问道:
“世英,怎么了?”
这女人和英王差不多的年纪,但看上去更年轻些,满头珠翠,绫罗加身,却十分清瘦,仿佛承受不住这满身的贵气。
消瘦的面孔上还有一痕淡淡的雀斑,更显得气色憔悴。
“母亲,你到前院干什么?”云世英还在生气,“没事,就是碰到了不喜欢的人,晦气!”
英王妃不解,云世英却没有心情解释,一甩手就跑开了。
拦住他身边的小厮一问,小厮才把事情说明白:
“王爷新收用了一个人,也不知怎么的,少爷总是跟她不对付。”
英王妃皱了皱眉:
“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厮忙道:
“咳,一个女的,和少爷一样大。”
“和少爷不对付……”英王妃的脸色变了变,“那女孩的肤色如何?”
小厮想了想:
“还真别说,她生的和寻常女孩不一样,挺黑的。”
英王妃沉默片刻,说了句“知道了”,就让他走了。
……
“阮姑娘,这是我闺女给你带的果子,说谢谢你上次教她读书识字。”
“小阮,我妹妹可喜欢你用竹子编的那个小马了!”
“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们囡囡采了蘑菇,嚷嚷着要她阮姐姐去尝鲜呢。”
进后院的这一路,都有各种年纪的阿姨和姐妹迎上来,跟阮棠说话。
阮棠也都一一笑着回应。
她好像天生就是小狗体质,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招长辈和孩子们的喜欢。倒是那些和她势均力敌的家伙们不喜欢她。比如云世英。
也是在这里,她找到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英王府的绣娘们,几乎全都用的是娘亲的那种绣法。
她问了很多次,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崔云仙的女子,可新来的姐姐们都没听说过,而那些待的年头长的,虽然听到之后会支吾一阵,最后也只是回答:
“不知道,没听过这个名字。”
有好心的阿婆提醒道:
“要不你去问问方婶儿吧,她是王妃的陪嫁,府里的事知道得多。”
方婶儿,阮棠知道这个人,但一直都搭不上话。
她负责府中的一切采买,本来就忙碌,更要命的是她的脾气。
府里的人谁都不敢招惹她,后院的账目簿子放在她手里,别人连翻都不能翻。上次有个小厮想偷偷做假帐,还没涂改呢,光是用手碰了一下簿子的封面,就被她告到了王妃那里,活活给打死了。
若是有人从窗外路过,哪怕这人只是多停留了几秒,就会被她疑心是要偷看账簿。每每这时,她都要站在后院门口骂上大半天,整个后院都能听见她的大嗓门和不堪入耳的脏话。
而她自己的小孩,却时常夜半哭闹,她也不管教管教,别人更不敢管。
所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大概就是如此。
夜里,方婶儿那屋又响起小孩的啼哭声。
早已安静的下人卧房里,传来不满的私语:
“天天半夜哭,让不让人睡觉了?”
“白天她吵,晚上她闺女吵,真是造孽。”
阮棠没睡,听见小孩的哭声,索性从床上爬起来。
连续几日来,她一直都在听。方婶儿不让自家孩子出来,也不许别人看,但阮棠听得出来,这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么小的女孩,整日被锁在房间里,说不定是生病了。
生病的小孩,那么难受,那么痛,当然会哭了。
阮棠将白天用竹条编的小狗拿出来,走出卧房,蹑手蹑脚地来到方婶儿房间的窗根外。
屋里还没熄灯,想来是这孩子怕黑。透过灯影,她看见这孩子就缩在窗户下面。
阮棠轻轻敲了敲窗框:
“小妹妹别哭,我来找你玩啦。”
屋里的哭声短暂地停止,响起一个奶乎乎的声音:
“你是谁呀?”
阮棠把编好的小狗放到窗外,在窗纸上映出一个小狗的影子:
“我是小狗。”
寂静的夜里,她听见两声抽噎。
靠抽噎忍住了哭意,小女孩在屋里说道:
“妈妈不让我给别人开门,小狗也不行。”
阮棠捏动小狗的耳朵:
“那小狗就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小孩的声音明显乖巧了许多:
“好。”
见她不讨厌自己,阮棠趁机问道:
“小妹妹,你困不困呀?很晚了,大家都睡了。”
小孩扁着小嘴巴嘟囔:
“我睡不着,我害怕……”
阮棠赶紧哄着:
“那让小狗给你唱歌吧。”
小孩点点头:
“好吧……”
霜寒露重,阮棠也不嫌冷,就这样守在窗外。既然不能抱抱这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孩,那就让小狗的影子拥抱她。
阮棠轻声唱着一首歌谣。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调子莫名就跳进了脑海中,仿佛撞见了久违的故人。
屋里的小孩逐渐安静了。
哼到一半,阮棠才蓦然想起,吓了一跳:
这是柳明玉唱过的那支小调。
……又是那个女人。阮棠没想到,自己无意识地想起的东西,竟然就是那个女人赐予自己的。
不想起倒还好,一想起来,忽然觉得这曲子从唇齿间流过,都染着一缕美人发肤间的馨香,好像……好像在和柳明玉嘴对着嘴唱似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无人的黑夜,阮棠独自站在这儿,竟越唱越脸红。
别想了别想了!她逼迫自己回过神来,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屋里的小孩身上。
这孩子没动静了,应该是困了吧?
阮棠琢磨着,想仔细听听,于是离窗户更近了些。
然而就在此时,猝然有一道绳子从后面勒过来,死死地捆在她的咽喉上。
谁?!她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眨眼之间就反手抱住了身后的人。下一秒,这人已被一个过肩摔扔了过去,狠狠地摔在地上。
这深更半夜的,难道是来偷小孩的?阮棠来不及多想,捡起一块石头就追了上去,没等她动手,就看见屋里的灯光透过窗户,映在这人的脸上。
阮棠一怔:
“方婶儿……是你?”
方婶儿哪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把抓住她的裤腿,不让她跑:
“我就说你好好的来后院干嘛,果然是想害我闺女,今天可算被我抓住了吧!”
阮棠慌了神:
“不是的!”
见她还敢狡辩,方婶儿生怕她跑了,慌忙扯起嗓子大叫:
“来人哪!有人要偷我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