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白骨的表情, 柳明玉的神色蓦然一松,单手褪下手腕的佛珠,在手心里缓缓捻着:
“怕什么, 一个外室生养的罪奴, 有什么可紧张的, 死了就死了。”
此时,一个御林军赶了回来,禀报道:
“王爷, 小阮姑娘找到了。”
柳明玉的目光反而锋利起来, 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 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后面的话。
这军士偷瞄一眼她的神情, 才继续道:
“那伙土匪劫持了小阮姑娘, 说要、要……”
柳明玉攥住佛珠的手上挺起一道青筋,语气却还是那样漠然:
“要怎样?”
“要……见您。”军士乍着胆子说道。
“见我?”
柳明玉笑道, 手中将佛珠捻得飞快。死寂的大堂里,只听得紫檀佛珠碰撞的声音。
白骨正要请示怎么办, 却听佛珠的声音骤停,柳明玉已经站起身来, 往府衙之外走去。
夜晚的雪越发下得紧了。白骨忙顶着寒风追出去, 在喧嚣的风雪中大着声音劝谏道:
“王爷,您不能真的亲自去啊!”
一旁的军士也赶紧道:
“是啊王爷, 那些人是土匪,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
柳明玉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给他俩一个眼神。白骨和军士立刻就后怕地闭上了嘴, 赶紧安排起行。
扶她上车的时候,柳明玉才向白骨平静地说道:
“圣上命孤按察北地, 这清剿土匪也是职责所在,孤得亲力亲为才是。”
这理由很充分,但她方才一直没说。
因为这是她刚想出来的理由,这理由说服了白骨,也说服了她自己。
孤是为了剿匪,才答应了那些土匪的要求的。
马车很快在黑夜中疾驰起来。她低垂着眸子,双眼冷得几乎结冰。
……
赶到现场的时候,柳明玉一下车就看见,在半山腰处聚集着一伙凶神恶煞的东西,手中拿着亮晃晃的砍刀。
柳明玉没什么反应,袖手瞧着,余光默默在人群中搜寻。
她的视线触到角落里的那团小黑影,见小影子还在颤抖,方才收回心神。
柳明玉发现,这伙人她认得。
正是当时在西郊县,和阮棠一起的那伙土匪。当时柳明玉去西郊县救阮棠,也是见过他们的。
白骨领着御林军在前面,高声道:
“你们想怎么样!”
为首的大头领打着火把,勉强照亮眼前,见来者确实是摄政王,大声喊道:
“让王爷过来!就她一个人!”
这……!白骨就没听过这么无理的要求,这怎么可能答应啊!她忙转过头,低声请示柳明玉:
“王爷,弓弩手已经就绪,要不……”
“不,”柳明玉轻松地笑了笑,瞥了一眼被土匪们用刀抵住的阮棠,“孤就去看看,也不打紧。”
白骨吓得跪在她面前拦她,她却好像一点也没将这些土匪放在眼里,拢了拢衣裳,散步般往山上走去。
这山不算高。走到半山腰处,这群土匪就已近在咫尺。
柳明玉来到土匪们面前,只身一人。
自从看见是这伙人,她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而此刻,眼前的情形也和她想的一模一样。
大头领带着一堆兄弟跪下:
“王爷,您终于来了!”
大头领让人把阮棠抬过来,想着阮棠如今的样子,这个彪形大汉差点哭出来:
“这片山岭平时里没什么人,老有黑心的官差在这干坏事。我们在这等了几天,果然看见小阮姑娘被人押过来,那伙人还要在这杀了她,我们就杀了官差,把小阮姑娘抢过来了。”
柳明玉“嗯”了一声,只向阮棠身上看。
接着火把微弱的光线,她第一眼甚至没认出来这是阮棠,只看见一团模糊的血肉。
柳明玉的脸色阴沉几分。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弥留之间,阮棠吃力地抬起一只手:
“柳、柳明玉……”
柳明玉俯下身去,将整只小黑狗都抱在怀里。
阮棠的意识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只知道自己被拥入了一个香软的怀抱。
“他们要用我来害你……”阮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紧抓住柳明玉的衣袖,但这样做确实能让她心安,“你终于来了……”
柳明玉以为,她这后半句的意思是终于不用受苦了。不料小黑狗抿了抿渗血的唇,软软说道:
“我怕我会撑不住……”
柳明玉的动作一僵。
这小狗怕撑不住什么?
她怕的难道不是酷刑,而是经不住酷刑后出卖孤?
这个念头只在柳明玉心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但她仍然将阮棠往怀抱深处推了推:
“乖,睡一觉罢,醒来就没事了。”
阮棠扁着小嘴嗫嚅道:
“会把你的衣服弄脏的……”
“孤有的是衣服,”柳明玉觉得这话说得有点过,又故意笑着补了一句,“大不了孤再用小狗毛做件新的。”
阮棠想配合她的玩笑,但努力了半天,也挤不出个笑容。
每次笑都要牵扯到伤口,太痛了。
柳明玉抱着她,亲手交给身边的人:
“送她下山,要交给白骨。”
目送着阮棠被人好生送走,柳明玉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向大头领笑道:
“大王既然救了孤的小狗,送过来就是了,何必做出这番姿态。”
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必然是来借机邀功请赏的。不过既然是救了小黑狗的人,她随手赏些什么也无妨。
大头领跪着答话道:
“这世道,除了王爷您,当官的就没个好东西。我们不敢把小阮姑娘给别人,得亲手送回您这儿,才能放心。”
柳明玉冷冷一笑:
“如此说来,你们还把孤当个好人看了。”
土匪们都有点惊讶,好像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您当然是大好人了!俺妹子走丢好几年,娘的眼睛都哭瞎了,结果上次才知道,是被人卖到富村去了!”
“对对对,富村的那些姑娘们都说,要把富村的那座庙重建,改成您的生祠哪!”
“王爷,俺们年年都会去您的生祠上香的,您可得长命百岁呀!”
柳明玉怔住了,眼中的冰层有了裂隙。
她垂下眸子,再抬起时,还是那副冷冷的眼神。
“够了,”柳明玉厌恶地打断他们,“孤若再听见这种话,就让你们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一只手抓起大头领的手,另一只手则掣出大头领的刀来。
土匪们都惊慌地看着她,谁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谁都不认为她是要害人。
柳明玉冷着脸,在大头领的手上划了条口子。
鲜血哗哗地流出来。
她解下腰间的摄政王印,沾着鲜血,在大头领的衣服后面印了一下。
土匪们面面相觑,又听她说道:
“凭这个印,去平西大营,那里的将军会给你们个位置的。”
说罢,又想起来:
“生祠就不必了。想立生祠的话,替西郊县的人给阮棠立一个吧。”
那么稚嫩的一条小性命,别被孤给克死了。柳明玉想着,又找补了一句:克死了就没得玩了。
一听这话,土匪们先是震惊,把那血淋淋的摄政王印看了好多遍,才有人想起来谢恩。一时间,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连连地磕着头:
“王爷,小的们拿什么报答您啊!”
“小的们给您祈福,您一定多保重身体!”
过了好久,他们才反应过来,柳明玉已经离开了,悄无声息地一个人走了。
到了山脚下,白骨一面吩咐人将阮棠送回行宫,又迎上来,询问柳明玉:
“王爷,铭州府衙门那些人,如何处置?”
柳明玉温和地笑了笑:
“坑杀。”
……
行宫里,好几个医女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捧出一盆盆红得发黑的血水。
柳明玉被方才的冷风吹得头疼,但仍不动声色地隐忍着,坐在屏风外看折子,耳朵却留意着屏风后的动静。
医女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姑娘,你忍着些,这里的肉都烂了,得刮掉才行。”
接着,就是阮棠那小狗般的呜咽声。这孩子好像咬着什么,死活不肯叫出声来,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
柳明玉看上去没什么反应,仍立在卧室里的佛龛面前,非常虔诚地念着经文。
她手上的泥土和血污,是刚刚才洗干净的。
铭州府大小官员五十余人,除了她留下的活口,皆被活埋在衙门后面的土场里。那埋人的坑,是御林军拿刀逼着他们,让他们自己挖的。
柳明玉双手合十,低声呢喃道: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信女所做之事,报应皆在信女一身,与信女的父母无关。他们生前都是良善之人,还望菩萨保佑他们早登极乐。”
说罢,将两柱香奉在菩萨面前,分别是给父亲和母亲的。
捧起经文正要接着念,猝然听屏风后传来一个软塌塌的声音:
“疼……”
按在经文上的手一停。
鬼使神差地,柳明玉又捻起一炷香。
……孤为她祝祷什么?
孤自从当了摄政王以来,杀人无数,她这条性命,与旁人有什么不同么?
柳明玉冷冷地想着,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放不下这炷香。
她将手放在官府的衣带上。
柳明玉想,如果自己脱了这层摄政王的皮,或许可以以柳明玉的身份,给小家伙祈一炷香的福分。
可是这层皮下,早已没有那个叫柳明玉的人了,只有一只恶鬼。恶鬼寄生在摄政王的皮囊里,脱了皮囊,就要灰飞烟灭。
她唤住一个出来换水的医女:
“伤员情况如何?”
这医女忙得焦头烂额,更没想到摄政王会守在外面,竟没看清是谁问话,脱口而出:
“这么小的孩子,家里大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照顾的!她四肢上都有烂肉要刮,否则四肢一个都不能留……啊,王、王爷?”
看清眼前之人,医女瞬间吓得两腿一软,颤抖着跪倒在地。
但她今日幸运,这位阴晴不定的摄政王并未怪罪,只是说道:
“嗯,快去吧。”
医女赶紧跌跌撞撞地去了,没有看见身后,柳明玉那想要迈出、最后却没有迈出的步子。
我想去看看阮棠。柳明玉的手扶在屏风上,最终还是阻止了自己的脚步。
不,关心和在意,都不是孤应该有的情感。
正失神间,忽听白骨在身后道:
“王爷。”
“嗯?”柳明玉一下子回过神来,随手拿起一份折子,“孤在看公文。”
白骨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说我又没问您在干什么。
见王爷手里的公文拿反了,白骨也不敢多说,只禀报道:
“那个负责审讯阮棠的捕头招供了。”
柳明玉漫不经心地笑着:
“哦,都说了些什么?”
白骨听着屏风之后阮棠痛苦的呜咽声,心中紧张至极,但也只能照实禀报:
“说……他们之所以没杀阮棠,是、是因为……”
柳明玉的笑容有些阴毒:
“因为什么?”
白骨落下一滴冷汗,颤声道:
“是因为阮棠已经答应作为他们的内应,帮他们……刺杀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