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秦明月走了, 柳氏一直在屋里,那些姑娘们也不似秦明月在时那样叽叽喳喳,又与之前一样死气沉沉。
倒是十分清净。
不对, 从昨日秦明月与那西域人对话起, 柳氏就觉得哪里都不对,之前她就觉得秦明月神机妙算,心思未免过于细腻。她之前对秦明月的调查不可能是假的, 秦明月自小习武,几乎没读过什么书, 读书也没有什么天赋。
从方絮就依稀能够看到秦明月小时候, 更何况方絮还有一个读书的爹, 有专门请来的女先生, 秦明月呢?她少时只有一无所有的家和大字不识的祖父母,虽说没几年秦家就开始渐渐发迹, 但也只是家境殷实的平民百姓而已,等到秦明月能过上大小姐的日子,恐怕她都已经十三四岁了。读书应该是更晚一些的事, 毕竟这样的人家女孩子识不识字都不重要,这也正是她到现在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原因。
一个这样的人, 如何凭借一本书学会一门语言,还能流畅沟通?
这与一个聋子十年前看完琴谱,十年后忽然就立刻能够弹出何异?
是认识什么西域人吗?很快, 这个想法也被柳氏否定了, 中原人所说的西域人,大多是楼兰一带或者再往西一些, 但这些说着奇怪语言的西域人明显要更远,甚至远很多很多, 这还是曾经秦明月告诉她的,他们想来,只能乘坐巨大船只组成的船队,如果最近十数年有过这样的船队过来,不可能没有传闻。
等等,秦明月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呢?怎么会知道他们来的地方有多远,那时她还没见过船上的西域人,甚至没来海州。
这些事情,郭图荣可以不追究,刘焱明可以不追究,可是她不行,尤其昨日秦明月说她不能久留的那句话,让柳氏的心都漏了一拍。她要去西域吗?柳氏心里有些慌乱,因为她觉得不是,西域而已,她想去,她奉陪就是了,何必问都不问就做生离死别之态?
难道,她根本不是秦明月?可这更不可能,秦氏自小在秦家长大,嫁人时身边也带了陪嫁嬷嬷和丫头,她婚后也回过秦家,甚至数日前还曾与秦家一家同桌而食,他们既然没有看出不对,那秦明月就是秦明月,不可能有错。
目光变化,柳氏看向更远的地方,她有个荒唐的猜想,除非,外壳没换,瓤子换了?这想法虽荒唐,却能解释很多事,比如夫君公婆都死了,她却不见半点伤心难过,比如对于这样一个害死全家的小妾起了心思,比如与她联手击垮方家……柳氏闭目,回想起许多细节。
她似乎从没哄过方絮睡觉,都是天一黑就交给了信嬷嬷,也不像别的母亲患得患失,任凭方絮在泥里打滚也不管教,还教她习武,让她学的不是《女四书》《女戒》,甚至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安邦定国之策、行兵打仗的兵法,这很古怪。作为平民百姓,母亲爱女儿,惟愿她一生顺遂,一个女人如何才能顺遂,自然是带着丰厚的嫁妆嫁个好人家,生几个有出息的儿子,试问那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女儿征战沙场你死我活?
莫说女儿,就是儿子为娘的也只是希望他守好家业,吃穿不愁,遇见征兵挤破脑袋的争取不去,而秦明月似乎已经在为方絮上战场做准备了。
秦明月对方絮,更像是先生对学生,总想让她一展抱负。
如果,她本就不是方絮的娘亲呢?
柳氏不敢继续想,再想下去已经涉及神鬼之事,就未免过于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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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数日,秦明月很忙,每天跟在西域人身边,给他们每个人当翻译。四艘船足有几百人,每人提出一个小要求就够她忙的脚不沾地了。更何况去京城还有许多事要准备,那边又是王府世子带队,两边衔接很是反锁。
终于,在忙了六七日,京城那边得知有人能听懂他们的语言,又派人来催后,要启程了。
启程前一晚,还有件事秦明月要做。
刘焱明见她身边没人,便许她挑几个婢女带着,若是用得惯以后就送她了。说是婢女,实则是从那十四位姑娘里挑,秦明月知道他是好意,这样一来,柳氏就顺理成章的回到了方家,至于别人,她到时拒绝了就是。
这些秦明月知道,姑娘们却不知道。
她们早已受够了一片凄清的王府,加上这几日发现秦有时确实是个君子,进退有度,又听闻她在岫州有不菲的家底,若是能跟了去自然是好;也有的姑娘想借此脱离王府,一介商贾,想要强留她们,可没那么容易。
于是得到消息这日,秦明月还没回来,后院就已经乌烟瘴气了。
嫣儿被瑶儿一脚绊倒,随即扭了脚,整个脚踝肿了老高,莫说明日,只怕下个月都不能走路了。
瑶儿刚得意的转身,被面前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大石头绊了一跤,跟嫣儿作伴去了。
彩儿莫名闹起肚子,不到两个时辰,就卧床不起。
秋秋被飞过的石子刮伤了脸。
冰儿砸碎了屋里的古董,被嬷嬷叫回去罚跪三天
……
凭西跟柳氏一起在正屋里坐的稳当。
作为一个姨娘,能跟王府常来常往自然是郭刺史愿意看到的,哪怕她来往的只是半主半仆的柳氏,但只要刺史府的马车能出现在王府门前就很好了。
所以凭西可以经常来看柳氏。
“你有什么打算?”柳氏问凭西。
凭西如葡萄一样又黑又大的眼里,那抹野性的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她轻叹,“也许,会留在这儿吧。”
她的故乡,距离那些西域人来的地方,比距离海州还远,凭西也只能默默放弃。
“就留在刺史府?”
凭西点头,“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郭图荣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对小妾都还算温柔。其实他说的我也想过,我真的还能回去吗?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我的家族,还能接纳我吗?”
凭西手指紧紧搅着手帕,“就算是回去,我这个年纪,应该也很快被嫁人,加上这样的经历,大概也只能随便找个什么人,真的会比留下更好吗?”
柳氏默默倒茶,她倒是很佩服郭刺史的本事,竟然短短几日就改变了凭西的想法。其实这不难理解,之前那么多年,虽然也有很多姐妹们劝凭西放弃,可每个人都是空口白牙,说说而已,凭西的前路还是一片茫然。只有郭刺史能够给她一个稳定的栖身之所,他说的话,自然更有分量。
“你还会回来吗?”凭西问柳氏。
柳氏摇头,“我不知道。”
“你想跟着秦明月?她什么都给不了你。”
柳氏苦笑,“她什么都给不了我,我却还是想要跟着她。凭西,你说怎么办?”
“兴许以后她去哪,我也在那开个小酒馆或者别的什么。她愿意,就来坐坐,不愿意,我也可日日忙自己的事。”
“酒馆?”凭西对这个词有些不屑,她们都是从风月之所出来的,酒馆那种只有两三张桌子,甚至只有几个酒缸给人打酒的地方,凭西是看不上的。
“凭西,我够了。”柳氏叹道,目光悠远,“任人摆布的日子,我过够了。王府再好,那也不是我的,方家再富,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这,哪怕有一间屋,一片瓦,单单属于我也好。”
凭西笑了笑,想说向来都是你摆布别人,什么时候有人摆布过你,却在此时刺史府的人来催凭西回去,凭西不敢耽搁,虽话只说到一半却也只得起身,似乎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柳氏要的是什么。
“千盏,这是我亲手做的水晶糕,可好吃了,你尝尝?”见凭西走了,红红端着一盘糕点过来。
又来了,柳氏今日已经看得烦了,这才跟凭西一起窝在正屋不出门。
可是……真的让秦明月带别的美人上京?柳氏嘴角一勾。
“你放心,我知道公子必然要带你,这真的只是一盘点心,”红红跟她的名字一样一身红衣,今年才及笄之年,看起来俏皮可爱。
“我知道妹妹没有坏心,不过是今日为公子收拾行囊过于忙累了,这才有所疏忽,你可千万别多想。”柳氏擦着额头的薄汗。
红红听罢眼前一亮,“不如我帮你吧,千盏姐姐。”
帮着收拾了行囊,自然有许多行李都只有她知道怎么收的,到时为了方便,不带也要带咯。
柳氏看了看她,笑道:“那就多谢红红妹妹了,那边的箱子里,是公子的旧衣,公子近来旅途劳累,一直压在箱子底没拿出来,你都拿出来,给重新叠好。”
红红开开心心地去了。
很快,就有别的姑娘想起了这一条,开始陆续来帮柳氏。不到半个时辰,还能动的七八个全都来找柳氏了。果然正屋里的事情不少,小到鞋袜、茶具,大到被褥、帐子,都要一一准备好,千盏说,公子不喜欢贴身的东西有异味,于是几人又合力将那些衣服被褥重新熏了一遍香。
天色渐晚,柳氏亲手点燃了正屋的大炉子,这个炉子平时只有到了隆冬才用得上,不过看里面的碳灰,应该是这几天已经用过了。
“公子近来太过繁忙,身子畏寒,我点了些火,你们不要动。”柳氏笑盈盈说着,“还少了些公子爱吃的,路途遥远,没有吃的怎么行。我去交代大厨房做吧,爱做饭的那几位,都做不得饭了。”
姑娘们自然没怀疑,便让她去了。
柳氏去了足有半个时辰,不过王府很大,她一个人的脚力确实有限。
等回来时,这些姑娘一个个脸上泛红,明明都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却连拿一床被子都嫌沉重,柳氏就站在窗外,可这些目光明显有些呆滞的姑娘们竟然迟迟没有发现。
“我怎么……”
直到红红猛然起身后一下跌到,姑娘们才觉出不对劲。
几乎同时,秦明月回来了。她每次回来都是莺莺燕燕你追我赶的迎接,这次,门口竟然格外冷清,到了内院才听见有人“哎呦、哎呦”的呼痛,抬头看去,只见柳氏正在门外。
“怎么了?”她听见正屋里姑娘们惊呼。
柳氏没接话,翩跹的蝴蝶一样扑在秦明月怀里,头轻轻靠着她的肩膀,“公子,奴婢怕。”
秦明月若是不知她是演的,就是个棒槌。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今日院子里风水不好,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了,奴婢都要吓死了。”柳氏缠着秦明月,像个柔弱的小猫,“下午时还只是外头,如今不知为何,连屋里的姐妹们都倒下了,幸而奴婢刚刚去了府里,这才幸免,公子,奴婢好怕。”
面对一只吓坏了又不会炸毛的小猫咪,能怎么办呢?
秦明月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温柔道:“好了,公子我去看看,你就在院里等我。”
柳氏乖巧点头。
秦明月推开门,就觉出了不对,这屋里热的如同蒸笼,还有火烧的味道,仔细一看竟是暖炉里燃着火。
她把暖炉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大块的碳,烧的红红的,这些人明显是一氧化碳中毒了!
不过这么一会儿,又有两个姑娘倒下,秦明月赶紧开了窗,跟应九一起把她们一个一个抬出去,问了柳氏才知道火点着没多久,料想应该都是轻度中毒。
做完这些,秦明月脸上一块黑一块灰,还没来得及洗洗,柳氏就又扑了过来。
“公子,奴婢真不知道,烧炭火也能中毒,咱们岫州比海州暖和,又不怎么烧火。”
岫州虽然位置比海州往南,但海州靠海,明明这里的气候更温暖一些,尤其现在才十月,那有必要烧火?
秦明月也不拆穿,就着美人在怀里,在她额头上吻了几下,“好了,她们没事的,我知道你吓坏了,快去歇歇。应九,叫人去久香楼买几个菜,给姑娘们压压惊。”
又拿出一早买好的一个很精美的小盒子塞在柳氏手里,“看看喜不喜欢。”
柳氏打开,是一只龙凤呈祥的金镯子。
秦明月隐隐挡在她身前,“先收好,免得被看见了都问我要,我可买不起。”
柳氏嘴角含笑,将镯子收下。
没多久,去久香楼的小厮回来,拿了好大一个食盒。说是给姑娘们压惊,但中毒的那些还在头晕呕吐,受伤的也是疼的抹眼泪,闹肚子的更惨,折腾的脸色煞白,却还是没法休息,没完没了的上茅房。
一桌子菜,就剩下秦明月、柳氏和应九三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