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日子, 在平静之中过得飞快。秦明月得到消息,秦四方去世了,但秦家也带来消息, 说不必她一个寡妇回去, 算算日子,秦明月收到消息的时候秦四方应该已经出殡了。秦氏与范氏向来不睦,秦明月自然乐得省去麻烦。
转眼, 柳氏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信嬷嬷也不再折腾家里的丫鬟们, 只是除了早晨方絮习武时院里还有一些鲜活气儿, 其余的时候, 就如百年枯井已经波澜不惊。
“春梅, 清修观在哪?”
这日清晨,露水尚未散尽, 草木特有的恬淡气味萦绕,秦明月又在看应九教方絮练武,有时候她自己也会上去, 跟应九打一场,当然, 实际上是应九帮她喂招而已。
母女二人的进境都很快,尤其已经有很好底子的秦明月,如今虽然不能算是高手, 三四个地痞流氓在她手下肯定走不过十招。
“太太忘了?就在往西北不远, 二十多里路。”
西北二十多里……柳氏的家,是不是就在西北二十多里的小石头村?
“太太要去清修观?”陈先生喝了一口茶, 问。
这几天陈先生起的也很早,每天都来看方絮随应九练武, 正好秦明月偶尔会沏一壶上好的茶,她也跟着享口福。
“我曾在清修观许愿,如今也是还愿的时候了。”秦明月说,是秦氏曾嘱托她去还愿。
“啧,帅气。”陈先生心不在焉,一心盯着应九的动作,此时的应九一身黑衣,有几分雌雄莫辩帅气。
“太太是单去还愿,还是也想去看看故人?”陈先生笑问。
秦明月嗓子有些干,她咂咂嘴,这些天她都在努力把方家生意理顺,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迫使自己不再想那个敲骨吸髓的妖精。
可陈先生一语道破,之前那些画面,就开始不由自主的在脑海里出现。
“若是去看故人,也带上我吧,虽说时日很短,到底也有一段师徒缘,我也理应去看看她过得如何。”
“也好,”秦明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毕竟是从我们方家出去的,我也应该去看看。”
于是方家一家,又浩浩荡荡的往清修观去了。
秦明月和方絮一个马车;陈先生特意要跟应九单独一个马车,结果应九骑马,她也就跟着骑马;后面信嬷嬷、韩嬷嬷、春梅秋竹一个马车,还有几个赶车的小厮,又带了不少捐给观里的银钱香烛。
清修观其实不是很大,位置又偏僻,香客自然不是很多。
老观主见到秦明月很是高兴,穿着满身补丁的道袍出来迎接,说虽秦明月不常来,却是少有的灵慧之人,还邀秦明月拜完三清后去后院一叙。
只怕,那灵慧之人现在已经不在了。秦明月心中感叹。
既然来了,秦明月也跪在三清面前,正正经经地上了一炷香,穿越之前她可是个唯物主义者,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神,可现在却又不得她不信。
‘你终于来了。’
刚跪下,一个声音自秦明月脑中响起,就像是那天晚上的秦氏。这声音非男非女,只是非常好听。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那个声音道:‘秦氏临走前托你办的事,你怎么还不办?’
‘你当真是神仙?’
‘哦?’
‘神仙怎么会怂恿人杀人?’
‘杀人不是我的愿望,而是秦氏的愿望。’
‘我不想杀人,至少,我不能杀一个未成年人。’
‘不杀她,你就回不去。’
‘我可以等。’
‘你以为无论等多久你都可以回到你来的时间?’
秦明月脚底生寒,心也跟着不断地往下落,难道,她猜对了,两边的时间流速是一样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柳氏的脸在她眼前浮现。
‘倒也不至于一模一样,只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该听过吧?这里的十日,相当于你的世界一日。’
所以,在她的世界,她已经昏迷四天多了?爸妈已经知道了吧?自己是不是已经被送到医院了?
‘我……’
‘想回去,就快些完成秦氏的心愿。’
那个人说完就走了,虽然看不见,但秦明月能感觉到他走了。
果然不会如她想的那么美好。
抬头看看三清像,再也没有心情继续,难怪秦氏要她一定来,原来这里留着她的后手。
如果说之前还抱着一丝侥幸,那么现在……
她得把柳氏弄回来,找个机会……
秦明月摸了摸靴子里的匕首,不然一会儿见到她就动手?可是那样自己成了杀人犯,只怕为方絮布置的一切也都白费心思了,反正十天才是那边一天,不如再等等。想到爸妈因为自己无缘无故昏迷,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秦明月的心也仿佛被插了一把刀似的疼。
他们的身体也不好,万一自己回去他们却熬坏了怎么办?
“陈先生,我们去找柳千盏吧。”攥紧拳头,秦明月道。
陈先生笑笑,“还叫柳千盏,会不会不太合适?”
“倒是你提醒我了,那该叫她,孙千盏?”
老道士见秦明月急着走,颇为遗憾,不过方絮、信嬷嬷等人还是暂且留在了清修观,秦明月只带了应九和陈先生往小石头村去。
小石头村是个很小的村子,村口有条小河,沿河两岸有一排低矮的房屋,每一家都有一个大院子,里面养着鸡鸭鹅、猪狗,路过时,总能听见各种叫声。有几家的果树结了果,红彤彤的满树,十分安宁祥和。
应九来后,杨老虎和杨云豹已经回亨通镖局了,二人是镖师,不是秦家仆役,肯在岫洲耽搁这么久,全是因为心疼秦明月。
可惜杨云豹走前没说孙家是哪一户。
小河边,有一排洗衣的女子,年岁都不大,一边洗衣,一边互相嬉闹着,虽穿的都是粗布麻衣,却一点也掩饰不住她们的美。
若是柳氏换上这么一身,到真如西子浣纱了。
秦明月想着,上去问,“小姐们可知孙家是哪一户?”
那些女子也不扭捏,问,“我们村有好几户姓孙的,你说的是哪一户?”
“他们家,应该有个早年被卖了女儿刚接回来,长得很漂亮呢。”秦明月道。
“是他们家呀,孙姐姐确实漂亮,就在那边,过了那颗柿子树就到了。”一个嘴角又红痣的女孩儿笑着回答。
“孙姐姐年后就要嫁到你们家了吧?”
“嗯,虽说急了些,不过我家二哥确实不错,有一把好力气呢。”
“我还想把我小姑子说给他来着,谁知被孙老三抢先了。”
……
女子们嬉笑着说些什么,秦明月却越听心里越是不舒服。
柳氏订婚了?
是了,她也是十七岁的姑娘了,在这个年代不小了,嫁人生子自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她真的不记得……想起柳氏临走前的吻,秦明月有些恍惚。
“孙姐姐来了。”
有个女子往远处指了指,只见一个穿了土黄色粗布衣裳的女子抱着个大盆从自己大门出来,盆里满满地都是脏衣服,头发也只是用布条绑着,没什么章法。
“那就是孙家女儿?”秦明月问。
“对呀,你看孙姐姐是不是好看?”
好看,确实算得上好看,某种意义上也能算得上小家碧玉,可比起柳氏天差地别。
她根本就不是柳氏!
陈先生眉头微微一皱,却躲在秦明月身后没被她发现。
“孙姑娘?”
等孙家姑娘走近了,秦明月将她拦下。
“夫人是?”孙姑娘的明显与那些浣衣的女子不同,不仅细皮嫩肉,且更知礼一些。
“姑娘是这几日才回家的?村里可有跟你一样近来才回村的女子?”秦明月问。
谁知这位孙姑娘听闻却不似刚刚落落大方,反倒是抱着大桶急匆匆的往家跑去了。
看热闹的几个女子也是满脸莫名。
那孙姑娘还没到家,只见又一老妇从门里出来,还没走几步,就被那位孙姑娘拉着回了家。
秦明月见状追过去,却只听见了重重的落锁声。
那老妇分明就是那天来过方家的“柳氏亲娘”!
秦明月急匆匆追上去敲门,可根本无人应答。
“老人家,我是方家的……”秦明月在门外喊。
“主人,可要翻墙过去?”应九看了看不高的墙头,随便一跳就过去了,哪需要这么麻烦。
秦明月却摇摇头,“再等等。”
此时门内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里面有人说着什么,只是风声和家畜的叫声中听不清晰。
过了将近五分钟,有人从里打开了门栓。
是孙家老翁,也就是柳氏爹爹。
“老伯……”
秦明月话没说完,老翁摆摆手,示意她们进去。
孙家的房子着实很破旧,就如同所有现代人对家徒四壁的想象一样,除了几张床和一个自己打造的木头衣柜,别无他物,连被褥都薄的可怜。
秦明月又看了看刚刚那个女子,这样的家里能养出这么水灵的姑娘,也是件稀奇事。
除了三人,家里还有几个孩子,见到秦明月一行人,都躲到了另一间屋里。
“太太,我老汉,对不起你。”老翁说着,已经开始落泪,他指着刚刚的女子,“快跪下,给太太磕头。”
秦明月赶紧拦着,问是怎么回事。
女子跪下,跪的却不是秦明月,而是抱着老翁的腿哭诉不要再送她回那要人命的地方,老妇也拦了几次,老翁却还是坚持说。
其实事情与秦明月知道的差不多,这对老夫妻确实有个女儿从小被她们卖去了柳家,柳家说是给他们当女儿,可谁都知道就是柳长春的童养媳。
其实老夫妻对女儿的这个去处还是很满意的,柳家只是普通百姓人家,不像大户人家那样挨打挨骂,但却能吃饱穿暖,就是小小年纪就要做一个大人的活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后来他们的日子渐渐好了一些,便时常带着吃的用的去看女儿,柳家偶尔让见一见,大部分时候是不许的。不过柳家很小,门前屋后的,只要肯等,总能遇见女儿出门的时候。
可是半年前再去,柳家却无论如何不许见,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老夫妇自然起疑。有一次他们在门口等了小半天,结果从柳家出来的是个极漂亮的姑娘,根本不是他们女儿。
以柳家的家境,根本不可能买那么多仆婢,更不可能给柳长春纳妾。
老夫妇一头雾水回了家,怎么想都不对。可是女儿已经卖给了人家,怎么处置都是柳家的事,他们担心也不敢去柳家闹事。大概这么过了半个多月,忽然村里有人说在岫州的青楼里见着了他们女儿小花。
这话一出,孙老二家在村里立刻就出了名,说他们家闺女不要脸,去青楼卖身。
老夫妇一刻也不敢耽搁当即坐上牛车就往岫州去,在青楼门外等了两天,才隐隐看见了小花,二人确定了是自己女儿后花了足足三两银子,老鸨才许见上一面。结果见面后小花,她也不知为何,只是有一天柳长春给了她一碗羊奶,她身为童养媳平时喝不到这样好的东西,喝完之后人就昏昏沉沉的,再醒来就到了这五蕴馆,成了风尘女子。
不过好在小花来的时日还短,加上年纪不大,老鸨打算让她先学一些讨好男人的手段再接客,所以还是清白的。
老夫问了老鸨,赎他们女儿要三百两,可是二人连三十两都拿不出来,根本无可奈何。一家人日也睡不着,一方面是担心女儿、妹妹,另一方面也是家里出了个□□,以后孙女嫁不出去不说,好人家的闺女也不敢嫁进他们家。谁不想想,万一什么时候年景不好,就给儿媳妇卖到青楼里可怎么办?
愁了两个多月,终于半个月前有人说方家人要见他们,他们当时一头雾水,并不知道什么是方家,也不知道为何要见他们。
“前儿方家人来找,老汉我以为是贵人想吃我们的瓜果,能多挣几两银子,谁知道……”
谁知道秦明月竟然把那个漂亮姑娘推给他们,还说是他们女儿。
“老汉我一时鬼迷心窍,想着拿这个姑娘肯定能把我们小花换回来,就、就没声张。”老翁叹气。
“你们就把她卖了?”怒意自心头起,秦明月的语气越发不善。
老汉摇头,“那姑娘一开始就认出了我们,她说她在柳家瞧见过我们,还说跟我们小花是一样的人。我不忍心拿她去换,可那姑娘听说我们小花的事后,就自愿去了青楼。”
“自愿?”秦明月皱眉。
老翁点头,“说来也怪,那青楼里的妈妈像是认得她似的,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那妈妈当天就让我把小花带回家了。”
“太太,你可别怪我们啊,我们也是没办法。”老妇叹气。
秦明月摆摆手,表示不会追究什么。她都不知道自己又跟他们寒暄了些什么,就跌跌撞撞的出来了。
柳氏根本不是被卖入柳家的?不不,当年确实有个姑娘被卖入柳家,兴许也被叫做柳氏,但却不是她认得的柳氏,她是半年多以前才到了柳家的。
她的身世来历,全是假的!姓甚名谁,秦明月一概不知!
所以她的知书达理、她的行为举止确实不是柳家培养出来的,秦明月的心一寸一寸下跌,她发现那个她以为的小狐狸,其实还是原著里的恶魔,不,比原著只是通过方絮的回忆展现的那一点点更加可怖,她从未看透过那个人。
“她……”秦明月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千盏她很喜欢这个表字。”陈先生道。
不知为何,秦明月忽然回了点神,“应九,你随我骑马回城。”
陈先生想说什么,见秦明月风风火火的,到底是没开口。
一路疾驰,晚霞正浓时,二人到了五蕴馆门口,柳氏所在的地方。这倒是一家挺高级的青楼,不像别家门前时不时有些姑娘搔首弄姿,只能在门口听见丝丝缕缕管弦之声,迎客的也都是十几岁的小子,口齿十分伶俐。
“您里边请。”
见秦明月带着护卫在门前停住,迎客的小子立刻去牵了马,并不像电视剧里看的那样对女客来青楼那么震惊。
事实上,跟秦明月一起往里走的,就还有别的女客。
“我是第一次来,你们家向来这么热闹?”
“咱们五蕴馆,是岫州城最雅致的地方,平时文人骚客不断,不过今儿要更热闹一些,因为今儿有一位极有才情的姑娘第一次路面。”
“哦?是哪位姑娘?”
“自然是千盏姑娘。”
秦明月步伐一滞,开门接客?是身不由己么?眼前出现柳氏被人打骂虐待的场景,她在方家,也没过几天太好的日子,大部分时间不是受罚就是养伤,到了五蕴馆,恐怕还要更惨一些?
望着五蕴馆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的姑娘倒是与柳氏的气质有几分相似,秦明月忽然恍惚了,她真的只是为了方家的财产而来吗?看原著,她得到方家之后,确实一直在经营着方家的生意,还曾一度把生意扩大到海州,后来战乱起,这才不得不收敛了。
一个只为了贪图享乐的妾室,有这份能耐?
“我与这位千盏姑娘相识,不知可否提前与她见上一见?”
“这小的可做不了主。”迎客的小子有些犯难。
“那就烦请你代我去见能做主的人。”秦明月拿了一两的碎银子递给他,那小子瞬间乐开了花,带着秦明月去找老鸨。
整个五蕴馆熙熙攘攘的坐满了人,不像是青楼,倒更像是戏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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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蕴馆三楼雅间,柳氏,或者说暂且叫她柳氏,坐在梳妆镜前,她今日的妆容与在方家时的寡妇打扮截然不同,唇红似血,脸上也擦了淡淡的胭脂,头上是一整套黄金头面,三只流苏金钗和金灿灿的玉兰花耳坠摇曳生姿,身上更是一套浓艳的红底金边抹胸裙,只有薄如蝉翼的披帛颜色浅淡一些,隐隐遮住了几分艳丽。
哪怕步生早已见惯了姑娘各种不同的妆容,今日也少不得多看几眼。
“姑娘今日真好看。”
柳氏笑笑,对于镜中的美人无动于衷,“不过是任人品头论足的谈资罢了。”
这时,五蕴馆的老鸨红姑姑虚虚的敲了敲门进来,她今日格外欢喜,扇子煽动,一阵阵过于艳俗的香风就在柳氏的屋子里铺张开去,完全压制了原本的檀香。
“姑娘,你等的人来了,想要见你呢。”红姑姑道。
“姑娘,我们别回去了吧?”柳氏还未开口,步生道。
柳氏重新给自己点了一些口脂,“不回去,在这儿当妓丨女么?”
“瞧姑娘说的,凭姑娘的姿色,那些臭男人哪个不为你疯魔?他们附庸风雅还来不及呢。”老鸨陪笑着说。
“且还要看她有没有那份心,”柳氏嘴角上扬,“让她进来吧,难得陈先生肯帮我们一次,我也欠她一个解释。”
步生讷讷应是,数日前柳氏给陈先生传消息求她帮忙时,步生就拦过,奈何,她根本拦不住。陈先生倒是十分尽心,收到消息不过三日,秦明月人就来了。
秦明月进屋时,几乎没认出那是柳氏。在方家时,哪怕她只是妾室,也一样要为老爷守孝,虽偶尔出格弄些红的绿的装点,终究不过是些小心思罢了,哪像现在,明晃晃的一身大红配金,曾以为柳氏的美更偏向小家碧玉的秦明月终于明白,柳氏是可以千变万化的。
见到秦明月,柳氏笑得很甜,她亲自起身,拉起秦明月双手,将她往屋里带,“我道是谁,原来是主母舍不得我,倒是奴婢的福分了。”
步生沏了茶,之后随红妈妈一起出去。
檀香味淡淡的,跟柳氏的装扮并不相符。她总是这样,看起来简单,却又极其复杂,让人害怕,又让人忍不住亲近。
“你究竟是谁。”秦明月坐下,细细品着那茶,余香绕口,果然好茶。
只可惜,这歌舞之所的每一分温存都是要真金白银来衡量的,如果她压在老鸨那的一百两不够,大概立刻就不被大棒子打出去。
“主母可真不解风情,难道,你不知奴婢是谁?”柳氏一笑,歪头看向秦明月,目光里带着三分勾人心魄的美,“奴婢,是你的柳儿呀。”
一句话,直挺挺撞进秦明月心里,那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忽然想不管什么任务,什么书中现实,就这样对面浓妆艳抹却又不艳俗的女人按进怀里,带着她远离所有纷扰。
秦明月深吸一口气,明明屋里只是淡淡檀香,却有了催人欲望的效果,真是可恶。
她正了正神色,严肃道,“你究竟姓甚名谁,有何来历?”
“都是被撵出家门的了,主母还在意这些?”
“嗯。”秦明月只是答了一个嗯,她想了想,觉得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你对我而言确实与别人不同,相信我对你,也总不是陌路人。”
柳氏听了这话,似乎很高兴,她柔柔地起身,水蛇一样钻到秦明月怀里,就那么坐在她腿上,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她。
“我给主母讲个故事吧。”柳氏收敛了笑意,缓缓开口,“三十几年前,岫洲有一商贾之家,虽说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富商巨贾,倒也有十几间铺子,生意很是红火。这一家人,不论老爷太太还是三位少爷都十分仁善,有一日老爷出门办事,在路上碰见一对快要饿死的少年夫妇,那女子身怀六甲,却连一个馒头都吃不上。那家老爷动了恻隐之心,就把他们从一众灾民之中救了回来。”
秦明月试图说些什么,却被柳氏拦住,“那少年很勤恳,很快就得到了老爷信重,老爷越来越重用他,还把其中一间铺子转到他名下,让他们夫妻有个依靠。最终甚至认他为义子,与三个亲儿子几乎一样,少年为了报恩,还随了老爷的姓氏,那时倒也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十年后王广之乱让人闻风丧胆,整个岫洲人心惶惶。那商人仗着多年积蓄本可安然度过危难,谁知那少年,不,那时他已是中年,带着一伙贼人进入那商人之家。”
柳氏说着大笑,“可怜那老爷和家中两位少爷还以为他被劫持,本来都已经躲好,却为了救他暴露了自己所在,老爷一家,被那中年屠戮殆尽!”
“当时岫洲很乱,几条人命根本无人过问。中年只说是反贼趁夜为了抢掠金银,杀了老爷一家。”
“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家中最顽劣的三少爷当晚为了去见私自养的外室,趁夜翻墙出去,而他回来时刚好在墙角的窟窿处目睹了一切。”
“三少爷害怕的躲到外室家中,还是那个外室,装作散步,去门口等了两三天,才知道中年将一家人的尸身都用装货的大箱子给运到城外草草埋了。后来,那中年以义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的继承了老爷的财产,而三少爷为了躲避追杀,甚至卖了外室的宅子,搬到了离家最远的城西。”
秦明月听着,渐渐地她也猜到柳氏说的都是谁,那少年夫妻恐怕就是方博用父母,而那善心的老爷就是……
“不错,那老爷就是我爷爷,而三少爷和外室,就是我父母。那对少年夫妻,就是你的公婆,方万福和李青妞。”柳氏姿势变换,她跨坐在秦明月腿上,头压得低低的,鼻尖几乎碰上,“主母,你知道吗,其实,我才是方家的后人,我才姓方!你们,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罢了!”
“那日被关进祠堂,我竟然发现方家还供奉着我爷爷奶奶,和伯父伯母们,他们怎么敢?难道不怕午夜梦回,有怨鬼索命吗?”
“什么白手起家,方万福当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也时常好奇,那些自诩聪明人,为何就没想想,一个逃难而来的流民,凭什么短短十几年就拥有这样大的家业?”柳氏冷笑,“没有人会想,没有人会追究,因为死人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但方万福能。”
“至于那位曾经的纨绔三少爷,也一夜之间长大,他娶了外室为妻,生了一儿一女,十年深居简出。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只要他不提当年的事,不去复仇,就可以苟且偷生。谁知道,十二年前,他到底还是被当年的一个贼人认出。一天晚上,方万福亲自带人到我家,杀了我爹、我娘、我哥哥!我亲眼看着他们被一刀一刀砍死,血流了满地,那黏腻的滴答滴答声,现在还在我耳边不断地响。本来方万福也想杀了我,可他一个手下似乎很缺钱,骗方万福说我已经死了,却转手将我买入这五蕴馆。”
外面原本清幽的丝竹声忽然停住,换上了撩人心绪的曲子,更有五蕴馆的歌女轻轻吟唱。
秦明月的疑惑渐渐解开,心里却像是被撕裂一样疼,她在方家伏小做低,看着这些盗匪之辈享受着自己父辈留下的财产时,心里该是如何煎熬?
如果柳氏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做过的多少事在对方眼里可笑至极?赏她衣服首饰,在她面前拿主母的架子……
柳氏从秦明月身上起来,拿着一方帕子挡住半边脸,随即笑得灿烂,“主母,方太太,拜方万福所赐,我从六岁起就是这五蕴馆歌女。只是我知道,苟延残喘是没有用的,我爹爹娘亲的结局,也终究会是我的。尤其半年前红妈妈要我接客,我若一朝成名,方家的屠刀就会紧随而至。柳长春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我把他灌醉,知道他也是个贪财好色之辈,就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与他合谋。”
“他确实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胃口大的出奇,却又蠢得厉害,常常被我牵着鼻子走而不自知。”
“那……”秦明月的头开始一突一突的疼,“不对,方博用明明是……”
柳氏点头,“不错,方万福或许是坏事做多了,当年那个孩子生下来不到三天就一命呜呼,此后多年李青妞都没能怀孕,直到三十多岁才生下了方博用。”
“方家,已经都死了。小絮,她还是个孩子,你为何……”
秦明月语塞,在古人的观念里,嫁到谁家,就是谁家的人,她是方家的媳妇,自然也是方家的一份子。更何况,秦氏嫁进方家足有八年,每一天吃喝供奉,都是源自方家,都是柳氏祖辈置下的财产。
她哀哀的看着柳氏,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想起靴子里的匕首,如果她真要动手,秦明月打算先下手为强!无论他们有什么恩怨,她都是一缕幽魂,家里还有父母亲人,也只能对不起柳氏了。
“我不杀你。”
“嗯?”秦明月意外。
“公堂上,你饶过我一次,算是抵消了吧。”柳氏长叹一声,她挑起秦明月下巴,“当我决定不杀你的那一瞬间,竟然,像是也放过了我自己。”
秦明月紧紧咬着唇,甚至尝到了血腥味,“所以,不惜惹怒我,你也要带着红玛瑙耳坠。”
“不错,我绝不会为仇人守孝,看着他们死,我只想笑!”柳氏道。
柳氏的许多行为,忽然都有了答案。
秦明月怔怔的望着眼前的人,看小说的时候,或者说在柳氏说明一切之前,她从未想过事情还有这么多隐秘,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有多难。
如果说以前她一次又一次放过柳氏,是因为她自己的一丝善念,因为她现代的思想,因为她是一名老师,不允许自己伤害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这一切都是因为秦明月自身,其实与柳氏并无多大关系,无论换做是谁,她都下不去手。
那么现在,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她似乎也下不去杀手。
她甚至觉得,能把方絮一直养在身边,柳氏已经比方家人善良多了,甚至比秦家人也更善良。
定定地看着对方,带着满腔仇恨而来的绝世美人,如此令人迷醉。
“跟我回去吧。”秦明月深吸一口气,再等等,在等十日,让爸妈再等一天,一天而已!
“回去?”
“既然是你的家,当然应该由你来守着。”秦明月道,“方万福到死都没有不承认自己是方家义子,那么你这个真正的方老爷子的后人回来,再怎么,也是家中小姐。”
柳氏一怔,她后退几步,似乎有些看不懂秦明月,“小姐?我设计杀了他们一家,还几次试图杀你,你把我迎回去做方家小姐?”
“不行?”秦明月反问。
柳氏无所谓的笑笑,“当然行,大仇得报,我已再无牵挂,能过上当小姐的日子,谁愿意当□□?”
话音刚落,红妈妈来敲门了,“姑娘,时间差不多了。”
柳氏擦了擦眼泪,作势要跟红妈妈出去。
“慢着,”秦明月拦在柳氏身前,“我要为她赎身。”
“赎身?”红妈妈眼珠一转,“方家太太,你新寡妇人,要买一青楼歌女?”
“怎么,红妈妈身为青楼老鸨,不思多赚些银钱,反倒来关心方家后宅之事了?”
“谁稀得管。”红妈妈一翻白眼,似是连她也看不上这寡妇狎妓之事,“不过,这千盏姑娘可不一般,方太太你也看见了,我们五蕴馆养出这么个极品物件儿不容易,今儿又为她造了这么大的势,若是此时你把她带走,我的损失可是无法估量的。”
秦明月端坐,拿出方家太太的气势,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开个价吧。”
“爽快,既然方家这般大方,一万两,我恭恭敬敬地把千盏姑娘送出门去。”
柳氏握着帕子的手骤然收紧。
饶是秦明月手中有众多财物,也不禁在心里咋舌,一万两,在这个时代是个什么概念呢,大概够一家人从出生舒舒服服的活到死,即便方家在方万福的手里生意越做越大,一万两也至少是一年的盈利。
拿出这一万两,方家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目前手头的流水定是断了,秦明月接手方家生意后,到现在算是刚刚理出些许头绪,如果此时这么做,不仅前功尽弃,还会人心浮动,再想进入正轨只怕是千难万难。
秦明月知道对方狮子大开口,一个青楼女子,少则不足百两,多则一两千两已是极限,至少在岫洲,在秦氏的认知中,没有哪个青楼女子值一万两。
作为老师,她的口才毋庸置疑。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事,她也不陌生,她可以拿出一千种理由让老鸨降价,可是她忽然不想。
秦明月知道,终有一天,自己要为了回到自己的世界,为了父母,出手杀柳氏。也知道她向来受人轻贱,无论是在柳家,或者半卖半嫁送入方家,都是低人一等的下贱之人。
偶然扫过柳氏脸庞,就让她,贵一次吧?难得自己穿越一回,做一些肆意妄为的事,才不枉这奇特的人生经历。
“好。”
秦明月声音不大。
“你、你说什么?”倒是红妈妈愣住了。
“可笑,你开了价,我应下了,怎么,这位妈妈耳朵不好?”
“一万两?”红妈妈嗓音尖细,连走廊都能听见。
“一万两又如何?”秦明月定定地看向柳氏,红一直下,衬得她明艳动人,“有些人,无价!”
就连柳氏也愣住了,满是算计的狐狸眼忽然就多了几分滞涩。
“你……”
“去准备卖身契吧,我这就吩咐人去取钱。”
她近来变卖了一些不完全能过明路的生意,加上老太爷给的银票,和秦氏的嫁妆,倒是能凑出一万两。
“爽快!方太太果然财大气粗。”红妈妈的脸立刻就变了,满脸堆笑,腰背也弯下去一截,“太太您请坐,千盏姑娘,好好陪着太太吧。我这就去拿卖身契。”
“还是请千盏姑娘坐。”秦明月看向柳氏。
柳氏眉头微皱,眼圈微红,美目里沁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