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青到六道郡了!”
“柴青入青岭门了!”
一向藏匿世间的远人间势力,倏然现身,为九州做一场盛大的即时通报。
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凡有烟火处,便有远人间。
远人间不再远离人间,是以柴青的一举一动被放大到世人眼前。
又三日。
青阳县,春水镇,泰安客栈。
镇子里的百姓暂歇一切的工,如坐针毡地留在座位,坐在台上的先生不再说书,守在台下的听众们望向门口。
胖婶紧张地揪着衣袖,袖口掺杂不多的银线都被揪皱。
她无知无觉。
小寡妇提心吊胆,一口气怎么也顺不下来,长呼一口气,强迫鼻孔往外出气。
从县里回镇探望的净玉、秀玉、柔玉三人,眼尖地瞧见门外有人来,猛地站起身。
“柴青抵达药王谷了!”
唰!
死寂的客栈陷入更深沉的静默,几息过后,胖婶握拳:“我相信柴青!”
店小二大喊:“我也相信她!”
一下子,仿佛有一把火在人心头烧起来。
起先只是一点子火星,慢慢的,慢慢的,开始成团。
一团火。
在无人问津的小镇烧起来。
柴青说药王谷搞鬼,那药王谷肯定有问题!
因为柴青是从春水镇走出去的人。
因为她从来不冤枉一个好人。
坏种有自己的原则。
坏种要当天下人人口皆赞的大女人、大豪杰。
远人间的播报撒遍九州大陆,三刀郡,刺客盟总坛,盟众们心提到嗓子眼,无一不攥着拳。
“打起精神来!盟主有自己的路走,咱们也有咱们要做的事!”
朱雀护法莫玲玲率先起身:“盟主为咱们做了榜样,接下来你们知道该如何行了,那就动起来!让九州看一看,刺客盟的强悍!”
这话如水珠溅进油锅,噼里啪啦激起人心中的火。
“动起来!”
“让九州瞧瞧刺客盟的厉害!”
“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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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青到药王谷了。”
合欢宗,岳三娘穿着内门弟子服饰,腰挂一把长剑,手里提着食盒,一步步朝山上走。
走在她身畔的师姐收敛平日噙在唇边的笑:“宗主已经带人去了,柴青是她养大的孩子,比亲骨肉还亲。她要赴险,宗主不可能置身事外。”
九州谁不晓得柴青是柳眉的心头肉,莫说被人喊打喊杀,就是随随便便磕碰一下,柳宗主都得和人急红眼。
“但宗主带的人不多。”三娘担心道:“不会出事罢?”
药王谷以‘神药’乱天下,搅得江湖腥风血雨,他们既敢接下柴盟主的战书,想必早有准备。
再者听门中长老说,药王谷不干净,屁股是歪的,竟与王室勾结。
柴青阉了燕王,燕王能不趁机要她命?
“别想那么多了。”
都是一群大人物需要操心的大事,和她们干系不大。
话不是这样说的。
三娘欲言又止,心道:怎能与她们无关呢?要她说,是大大的有关。
药王谷地位超然,握着九州最强医道,却不行善事。
他们用药害人,祸害世间,柴青这一去,是为正道苍苍。
人们不信她说的话,所以她铁了心揭开药王谷的伪面。
她甚至不要刺客盟盟众同行。
这等魄力,岳三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不是为自己去的。”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柴青不聪明吗?
恰恰相反,她脑子比许多人都好用。
可她用了最直接了当的法子。
一力破万法。
一刀诛佞邪。
山有虎。
她就斩了那虎,劈开一条上山路!
同行的师姐良心一痛,扭过脸来看一本正经的三娘,嘴唇微张,半晌没说话来。
说什么呢?
无话可说。
无言以对。
柴青这一去,人们大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她狂傲,一人敢与整座药王谷对着干。
可若真相大白于天下,证明药王谷是恶非善,全九州的人都得承她的情。
正道渺茫,有人替天行道。
那么,躲在柴青背后坐享战果的人,有什么资格评判豪杰之事呢?
她抿抿唇:“我记得,柴青在出春水镇前,是镇子有名的坏种。”
“这不对。”
三娘停下脚步,恰逢山风拂过她脸颊。
她道:“我有幸听少宗主提起过,柴青少时机敏,常窥破大人间的私密事,怕她多言,做贼心虚的大人先行在她脑袋扣上‘坏种’的名。后来渐大,柴青混不在意有了个污名,听之任之。
“有讨厌她、污蔑她的,但还有很多人喜欢她。
“风流剑之女踪迹曝光的那一回,与柴令有仇的武人聚在春水镇作威作福,以无辜人的性命逼迫柴青现身。
“她现身的那一刻,‘坏种’这词儿就有了全新定义。
“是闪闪发光,带了点叛逆不屈的好名。”
她顿了顿,不是要劝说谁,而是打心眼里叹服:“一个‘坏种’,尚且肯为天下人出头,伸张正义,怎么不值得人动容?
“若天下人都想当装聋作哑、追名逐利的‘好人’,和那些人比起来,柴青的确是‘坏种’。
“只有心怀叛逆,永不屈从的‘坏种’,才敢和真正的恶人斗狠斗勇。
“宁愿天下人都是‘坏种’,我也不想称赞为一颗‘神药’打得头破血流的‘好人’。”
岳三娘怅然前行。
那位师姐因她的话怔在原地。
“三娘!”
她大声喊。
三娘惑然回头。
她追上去:“我错了!”
三娘眼里的疑惑慢慢淡去,纠结道:“这又如何能分出对和错呢?端看想与不想罢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拒绝‘神药’的诱惑。
也不是每个人都是柴青,都是‘坏种’。
她想,她还想太弱了。
以至于没资格被宗主带去支援。
长风吹过合欢山,花草为之折腰。
两只食盒并排放在石门外,三娘起身,听得石门启动的声音。
“大宗主?!”
白衣柳茴眉染倦色地踏出石门。
三娘大着胆子往她身后张望。
“她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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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药王谷。
陈旧章一马当先:“柴青!你真敢来?!”
秋风猎猎,柴青漫不经心地扛刀在肩,嘴里叼着一段狗尾巴草,一脸坏笑:“怎么,你姑奶奶我敢来,吓破你的胆了?”
“大言不惭!”
她啐了一声,吐出草梗:“你家阉王可好?”
“找死!”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旧章勒马倒退。
药王谷大弟子出声道:“柴青,刺客盟与药王谷往日无怨,旧日无仇,你何故要污蔑我们?神药是真的,不是假的,为研究出这药,药王谷付出泼天的代价。明知如此,你也存意要与谷中过不去么?”
“什么真的假的,等我弄死你们,打开贵宗炼药房,事情就都清楚了。废话少说,动手罢。”
她目光灼灼。
身如烈火。
直视她的眼,仿佛都会被刺痛。
大弟子道了句“可惜”,大手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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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药王谷三里外,来了不少看热闹的。
远人间的探子武功稀松平常,轻功却是一流,来回往返,将前方动态播报地清清楚楚,甚至连对峙双方的表情也演绎的十足生动。
“药王谷不承认神药是假,斥责柴青存心找茬,嗐!柴盟主太想不开了。何至于此呢?”
“想不开?我看她就是自己有把伞,非要旁人跟着淋雨。宗师难越,武道的大山杵在眼前,明明有药解决此难关,她偏要站出来逞英雄。”
“最好死在那。”
“……”
恶意满满的话吐出来,场面一静。
众人看向说话之人,眼神各异。
没人出声,面相凶恶的汉子咂了咂嘴,咧唇笑开:“兄台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了,柴盟主为江湖做了多少好事,旱灾雨灾,哪次没有刺客盟扶危济困的身影?九州百姓仰望刺客盟,知大义的武人敬仰刺客盟,你说这话,真是教人怀疑是王室走狗。”
“你胡说!我才不是!”
‘王室走狗’这顶帽子太大,骇得这人再不敢开腔。
汉子嗤笑一声:“九州,要说谁最想要柴青的命,就是九国王室了。她在一日,刺客盟精气神就在,她不在,这江湖又得死气沉沉。想一想被王室骑在头上层层盘剥的苦日子罢,真是尝了点甜头就忘了苦。陈旧章这会身在药王谷,说药王谷没有和燕王室狼狈为奸,傻子才信。”
气氛一滞。
远人间探子又来报。
药王谷联手燕王室布下天罗地网,金丝渔网一出,断刀随之出鞘,一刀,破了渔网阵。
“杀了她!”
千名‘宗师’组成战阵,陈旧章骑在马背挥旗指挥,打不死柴青也要耗死她的劲头,隔着三里,动静传入武人耳中。
“药王谷好大的排场!”
“一千名宗师,哪来的这么多人?”
有的人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神情疯狂:“还能怎么来的,你们别忘了,药王谷手握神药,宗师,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
想要多少有多少。
宗师,这么不值钱的么?
曾经拦在武人眼前的大山,原来用一粒药就能推翻。
众人沉默。
柴青那头的动静越闹越大,如一只灵活的燕子,盘桓于千人大阵之上,一脚踩下,崩碎一颗脑袋。
血肉四溅。
陈旧章再行变阵。
直接逼人落地包了饺子。
刀尖混着拳风擦过柴青的脸,她暗暗生恼,腰身弯出不可思议的弧度,身形如电,等敌人发现她的踪影,便见柴青双目紧闭地立在古槐树的树冠。
一息之内,数十宗师飞向上空。
柴青蓦的睁眼,一刀劈下!
刀气如虹。
“来了!”
无需远人间播报,三里外扎堆的武人也看出柴青一改轻慢的态度,开始认真。
一刀开大,崩碎几十人心脉。
前一刀声势未灭,后一刀又起。
半刻钟内,连续开大二十八次,暴烈的刀势如雷轰得药王谷方圆十里地皮震荡。
“她疯了!”
三里外境界低微的武人狼狈趴在地上:“二十八刀了,她不怕真气耗尽,有去无回吗?”
她还能再出刀吗?
不仅外面人那样想,身在药王谷的陈旧章也这般想。
他面色泛白,身下马匹早已被肆虐的刀气震得七窍流血,他人也从马背摔下来,摔得灰头土脸。
柴青疯了。
这是疯子的打法。
她不耐烦和他们掰扯。
要一口气灭了这千人宗师阵。
“痴心妄想!”陈旧章呕出一口血:“愣着做什么?上!杀了她!”
二十八刀,刀刀无我境大圆满的最强战力。
仅仅半刻钟,死去的同伴过半。
药王谷外遍地尸身。
有的,甚至尸身不存,只剩一滩血肉。
杀神在上,谁敢上前?
柴青面容冰冷,呼哧呼哧喘着气,下巴微抬,手里的刀再难承受可怕真气的施压,本为断刀,这下,连把断刀也做不成了。
刀身顷刻间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她眸光暗含可惜,抬手复拔刀。
祖坟里刨出来的传世宝刀,打跟了她,一直未来得及出鞘饮血。
柴青抽出刀身。
炽热光明的气息蔓延开来。
这才是真正的不朽。
便是方才化为齑粉的断刀,也不过是这刀的仿造品。
不朽出鞘,为迎不朽人间。
祖上多少代没拔.出的宝刀,就这样被柴青拔了出来。
一股豪情壮志激荡胸间,她扬眉。
刀尖亮起,又是真气爆满的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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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皮震动。
鸟兽逃命。
窝在炼药室不吃不喝搞研究的药王终于炼好一副药剂。
药剂装在瓶内。
倏地。
破碎。
他一愣。
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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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这一刀的‘宗师’近三百人。
柴青安然闭目,屈膝打坐。
她知道,她赌赢了。
一片叶子坠地,琴魔背着她的琴翩然降落。护在柴青身前。
一人出刀,引得天下人睁大眼睛。
一人卫道,才有千千万万人挺身。
她做了她该做的,于是放心进阶,度超我境。
“琴魔?!你也要和我们药王谷作对?”
夏玉眸子沁凉:“药王谷?也配?”
她二话不说抚琴。
药王谷大弟子一脸铁青。
便是此时,状若癫狂的药王赤红着眼跑出来,靴子跑掉一只,蓬头垢面,嗓音嘶哑:“谁!谁毁了我的药剂!是谁!?啊啊啊啊,我要你们死!死!!!都给我死!!!!”
一瓶‘圣水’被他重重砸碎在地。
异香弥漫整座药王谷。
琴魔抚琴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一处。
那里,正有骇人的气息节节攀升。
剑君子燕三仗剑而来,身侧,是领着三位长老的柳眉。
“怎么回事?”
“好强大的威压。”
“我好像,好像听到兽吼了,你们有没有听到?”
三里外的武人们冷汗渗出。
远人间的探子疯了似的往回赶:“药王放出了一头堪比大宗师境的异兽!”
人群哗然!
“异兽?!”
“大宗师境?”
“那柴盟主呢?”
“在晋升超我境!”
长相凶恶的汉子唰得抬起脑袋,不管不顾地往药王谷方向冲。
“喂!你去做什么?!”
“去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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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谷藏着一只堪比大宗师境的异兽,实在是超乎众人所想。
一时之间,前去支援的武人甚多。
剑君子燕三去得,合欢宗宗主去得,琴魔去得,他们也去得。
不过是一死。
承刺客盟大恩者,多如牛毛。
四面八方涌来的报恩者,合在一处,如支流涌入江海。
人齐了,就连他们都不敢相信,竟然有这么多。
“我们相信柴青,相信柴盟主。”
“药王谷有神药,更有异兽,柴青刀斩八百名宗师,这才逼出药王暗藏的底牌,药王好好的药不炼,弄出这么一头杀人如麻的畜生来,他要做什么?药王谷要做什么?”
“我们要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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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比大宗师的异兽,一爪子拍裂燕三手中长剑,柳眉骤然大怒:“好个包藏祸心的药王!”
“杀了她!杀了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杀了柴青!”
药王癫狂大喊。
夏玉神色一凛,伸手擒拿这始作俑者,被一群伪宗师挡住去路。
“不知死活。”
琴音顿响,扑倒者不知几何。
“青青!”
柳眉运起全身功力往她身旁赶。
异兽原型是一只吊睛白额虎,受药水滋养,又不知用多少伪宗师的血肉改造体质,即便药王谷的大弟子都不晓得,师父养着这么一只可怕的畜生,他更不知道,所谓‘神药’,一开始,不过是药王为爱宠研制‘口粮’弄出的衍生品。
用邪魔外道拼出来的‘大宗师’,当然没真正的大宗师厉害。
但也够了。
柳眉一口血喷出,倒退十几丈。
“保护柴盟主!”
五湖四海赶来的江湖人围成一堵墙,巨兽的影子扑来,大宗师的威压迎面扑来,处在进阶过程的柴青睫毛乱颤,忍不住要睁开眼。
异兽一爪子拍散人墙。
风中传来一道熟悉好闻的香。
柴青混乱急躁的心境倏地回归平稳。
柳眉心神巨震:“青青!”
巨兽的爪子将将要落到柴青发顶。
蓦的。
不动了。
在它庞大的身影处,一人一剑挡在它胸前。
莫名强悍的气机牢牢锁定它。
一记眼神望过来。
有种不存于世的冷然。
“退下。”
“……”
巨兽懵懵懂懂地敛去杀气,懵懵懂懂地接连倒退。
阳光顺遂地洒下来,一人屈膝而坐,一人身姿笔挺,好生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