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忙忙碌碌追赶着烟火气, 转眼又是鸡鸭回笼,星月当空。
小乡村山清水秀,不过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发展起来旅游业, 外地的来这里都是为了工作,从前容倾如此, 如今林少安也一样。
她忙碌到这个点,才赶着赴容倾的约,是觉得有些愧疚的。但这里不像城市里,迟到了还能顺路买个烧烤奶茶什么的作为补偿。
她跑过白天容倾停驻过的那片雏菊,想到容倾忙里偷闲还特地聚焦了镜头拍了照片,应该是很喜欢,便心生一念。
十几分钟后,她站在了容倾门前, 犹犹豫豫许久没有敲门, 半晌门从里面推开了,出来的人不是容倾。
女人看起来大概四五十岁, 穿着松松垮垮的毛衣和休闲裤。林少安跟着姐姐们长大,很小就开始接触时尚杂志了,所以即便眼前人看起来穿着不考究, 她也眼尖的认出来那一身都是名牌。
虽然和工作状态下差别很大, 林少安还是很快对上了号, 是杨琪学长介绍过的那位, 总部第一位女性高级合伙人。
“谭律师您好, 我是援助中心的林少安。”
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心里想着为什么她会在容倾房间里。
好像, 还喝了点酒?
“找容倾的?她出门拿文件了,过会儿再来吧。”
刚要关门, 又忽然想起是什么似的打量了她一眼。
“你是yang yang?”
林少安一惊,点头。
谭松枝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转身回了屋:“哪个yang?”
林少安背着手,拘束着跟着进了屋,环顾一眼容倾的房间,哪怕只住过两天,好像也存了容倾的气息。
“‘残日漾平沙’的‘漾’。”
谭松枝嘲笑她:“现在的大学生说话都这么文邹邹的?直接说漾石子儿那漾不就完了?”
这个解释戳中了林少安的痛处,毕竟七岁以后,她都不想再提她的“漾”是抛弃的意思。
身后传来熟悉的高跟鞋声,她下意识转过身,看见了容倾,心里又踏实下来。
容倾还穿着那身正装,路上就散下了头发,口红还没来得及卸掉,看见林少安已经来了,疲惫的脸上笑意又温和起来。
她探了探头:“藏了什么?”
林少安觉得有些窘迫,身后的野花用香槟色的丝带系成了一束,也难掩那是路边捡的。
想把雏菊送给容倾,可开得正旺那些她不舍得摘,被人图新鲜摘了,又弃之不顾的那些,她不忍心不拾起。也没想到一路弯弯腰走走停停,到门前已经成束了,问街坊好不容易借来了丝带装点,却还是觉得配不上容倾。
“没什么,就是……”林少安默默抽掉了丝带,藏进袖口,才把花束拿出来:“花被人摘了好多,觉得挺可惜的,就捡起来了。那个……我放外面吧,还有泥巴,一会儿把你房间弄脏了。”
身后谭松枝抽着烟看着她背后的小动作,目光里难得浮现出些真情实意的笑意。
容倾温和地接了过来:“给我吧,我喜欢。”
“真的?那我给你扎一下。”
林少安听闻,又立即从袖口拿出了丝带,高高兴兴打了个蝴蝶结。
容倾逐渐意识到什么,心头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复杂。从前的林少安,会把捡来的落叶做成玫瑰,大大方方地送给她。而今,怎么有了这么多顾虑。
她怅然若失,也没在多说什么,婉拒了丝带,转身去找了个玻璃瓶把花插了起来。
林少安跟着往里走,谭松枝的气势让她莫名生畏,特地坐得远了点。她不清楚这个业界前辈和容倾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
“你们……是好朋友吗?”
“朋友?”谭松枝哼笑一声:“同行之间哪有朋友,职场里给女性的机会可不多,我们是竞争对手。当然了,比起她,我还是最讨厌你们这些二十来岁的小年轻。”
容倾把手上的文件放下,失笑道:“谭姐,你别逗她了。”
“怎么了?他们不都这么说吗?说我跟你不和,还说我打压后生,”谭松枝苦笑起来,点了点烟灰,摇摇头叹道:“这些人啊,眼里只看到利益,根本就不懂,过了一定年纪的职场女性,哦,尤其是像咱们这种独身女性,都是惺惺相惜的。”
容倾眉眼流露出淡淡的温情,没有回话。
“你不信?前几年听说你要调过来,我可是在家来了瓶香槟庆祝的。只不过……是我一个人庆祝罢了。”
说着,把手里的烟偏向另一边,看向林少安:“你们这些小年轻,路还长,该追风就去追,该揽月就去揽。该爱人,就去爱。别学我们。”
“好了,谭姐。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容倾取了挂在门边的高定风衣,朝林少安低声解释:“别理她,她喝了点酒话就多。”
把谭松枝送回隔壁房间后,容倾才匆匆打开刚刚搜罗来的文件,和林少安谈起工作。
“今天下午我又去茶园问了一圈,茶厂现在的管理非常欠缺,和员工之间甚至没有一份成文的规章制度。茶园到茶厂,到网上售卖,之间也没有签订任何合同……”
林少安还惦记着刚刚谭律师的话。
像她那样事业有成的女人,也会在醉酒的深夜怅然悔恨,也会为年龄焦虑,也会把平时不放在心上的流言蜚语拿出来玩笑。穿着最贵的衣服,背着最贵的包,卸掉精致的妆容以后,也会显得孤单疲惫。
那容倾呢?
她恍然间想起明理问她容倾等得起吗?她自以为答案是肯定的。
容倾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显露过脆弱,即便是生母离世,即便是面对和“伏地魔”一样存在的周子扬,即便面对公众的恶意和流言蜚语,她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一直以为那些云淡风轻都源于容倾内心的坚毅,以为容倾即便没有爱情,也有她闪闪发光的骄傲和幸福。
以为时间够长,她都可以慢慢追上容倾的。
“还有雕刻坊,每年光是抄袭侵权的投诉就接了几十条……”容倾停了下来,看林少安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了句:“在想什么?”
林少安看向她,五味陈杂。
“这个问题我确实也发现了,因为是家族产业,自产自销,彼此之间都信得过,尤其是老一辈的,也没有太多法律法规意识,子女们提出建议,他们反倒觉得算那么清楚坏了亲戚之间的情分。”
容倾眼低微微显露出惊异,林少安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开小差被抓包就胡乱回答一通,而是仔细思考了她的话,认真给出了回应。
她有些欣慰,接而又苦恼道:“这样产业是做不大的,要么就是盲目扩大了,招架不住,出问题是迟早的事。就像烟花厂一样……”
林少安抬眼看了眼容倾,早就有察觉好像每次提起烟花厂,容倾都有些奇怪。
“你也喝酒了吗?”
“嗯,心情不好,找谭姐喝了一点。你不是忙吗。”
林少安有些惊讶容倾会说得那么直白,想问她为什么心情不好。烟花厂的负责人被抓了,大家都很高兴,唯独容倾,没有参加庆功宴,反而借酒消愁。
“倾倾,你为什么不亲自做小宝的辩护律师?”
容倾沉默片刻,起身去拿来了另一份文件。
林少安疑惑地接了过来,翻开第一页,看了几行,神情就沉重起来。
文件详细记载了当年怀安县一个姓家庭因家暴引发的惨剧,面目可憎的父亲,走投无路的母亲,年幼无依的女儿。上头这些名字对于林少安来说都很陌生,只有“容”姓让她猜测了几分,可容姓在怀安县其实并不罕见,她也就没有定论。
直到最后看到律师签字是明宪初,她才痛惜着合上文件夹。
她还是不愿去相信,这个故事远比童年时容倾描述的更加残酷。
“倾汝……”
“是我的曾用名。”
容倾如今听到这个ⓜⓞ名字,已经感到无比的陌生了。她早就忘却了——“倾”,本应该是倾慕于你的意思。
她怅然一笑:“生父入狱那年,母亲就把“汝”字摘掉了。”
林少安安静了好一会儿,看到故事里父亲的姓氏,想起烟花厂的负责人,好像也是这个姓。
“所以,你不接这个案子,是为了避嫌。”
容倾沉默了片刻,坦言道:“烟花厂是我伯父开的。其实我伯父一家对我挺好的,生父入狱的那几年,我还是会偷偷跑去烟花厂玩,伯母还会给我点仙女棒,被我母亲发现,没少挨骂。”
回忆着,还不忘笑说一句:“那时候我一挨批,你妈妈都会偷偷跑来安慰我。给我讲她写的故事,每次都从头讲起,我都听腻了,还是得夸她写得好,不然她要偷偷哭鼻子。你妈妈好胜心可强了。”
林少安这才露出笑意。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两家就彻底不往来了。这些年我回来,他们应该也都知道,我避着他们,他们也避着我。本来以为可以就这样各自安好下去,没想到又发生这样的事……”
林少安百感交集,想到容倾每次靠近她,都顶着与自己的过去对抗的压力,心里觉得又感动又亏欠。
“你和谭律师聊了?”
容倾摇头。
林少安便知道容倾离开了家的这些年,连个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都没有。
又何止这些年。
“这么多年,你都一直把这些藏在心里。”
“我一直想找你聊聊的,不知道怎么开口,”容倾释然似的笑了笑:“可能也没什么好提的吧,都过去了。”
如果说飞鸟的体温太烫,那么只有深海里的鱼,才最懂鱼需要的温度。
所以林少安没有戳穿她的逞强。
她沉默着,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果真的有良药能治愈曾经的伤痛,大概也只有时间了。
容倾重新翻看起从前的旧案,看得很慢。林少安明白,这字里行间每走一个短小的段落,对于容倾来说,都是无数个漫长的日夜。其中煎熬,大概也只有容倾自己知道。
“啪嗒”一声响,让她心头一惊。
回眸看去,才发现容倾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继续回忆下去,中断阅读合上了文件。侧过脸遮掩的,是眉头轻凝,泪眼楚楚。
“倾倾……”
她迟疑着抬手摸了摸容倾的脸颊,那目光一望向她,泪水就决堤似的,颗颗掉落在她手上,温热的,又咸涩的。
那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破碎感,让她情不自禁想把容倾裹进怀里,紧紧抱住她。可她还是犹豫了,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打碎了容倾的骄傲。
小孩子都是要面子的,何况是大人。
她没有想到,犹豫的时间里容倾会主动搂住了她的脖颈,额头抵靠在她肩头,默声坚持了很久,才总算不那么隐忍克制自己的情绪,放纵了些低低柔柔的抽泣声。
林少安不禁也跟着红了眼,跟着心碎,轻抚着容倾轻薄的后背,头一次发觉她也可以那么柔弱。
她恍然发现这世上如果还有比拥抱和接吻更加亲密的距离,那便是,她肯在你面前落泪。
这个距离,她今日才抵达。
“漾漾,你还不开口吗……”
林少安一顿,一时间没有听懂。
她感觉到容倾搂着她的臂弯紧了紧,颤抖着叹息了一声,低哑的声线,默了许久才又把泣不成声的话补充完整:
“说你一辈子都不会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