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瓶里所剩无几的药水, 一滴一滴落得勉强。林少安捏着软管,关了药,软声责备着:
“一个人打针还敢开会, 药都滴完了。”
话说完,眼光才低落, 正好被容倾仰视的目光接住。
为了方便扎针配药,诊所里装的灯是镇上所有门店里最亮的,把白天有意模糊的视线,照得无比清白。
岁月果然是不败美人的,大概因为在病中,又因为是这样的角度,容倾抬头望着她,眼眸里柔光似水的, 平时烈焰红唇, 也只剩下一点淡淡的荷花尖儿上的粉,微微向下, 看得出几分惊慌和委屈。
林少安脸上恍然有些发烫。
她还不太适应这样角度里的容倾,毕竟在过去大部分的记忆里,她从来都是仰视着容倾的。
就是不适应吧, 她觉得心脏都要扑腾出来了。
“其实已经没什么事了, 就是消炎药要继续打完所以……”
话还没说完, 小护士过来拔针:“还说没事呢, 来的时候人都站不住了。胃病就是这样的, 白天还好,晚上就疼得要命, 我看要不是疼得受不了,根本不会想着来把医嘱上的药打完。”
容倾蹙了蹙眉, 脸上显露出百口莫辩的窘迫。
短暂的停顿里,林少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转身问药柜拿了几个暖宝宝。
“我七岁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了,打针手会凉,要带着暖宝宝,怎么自己从来不记着。”
容倾眉梢一惊。
林少安迟疑了片刻,还是轻轻掀了掀容倾的外套,把暖宝宝贴在胃部。
抬眼一对视,才发现三年的遥不可及,已经在一个朝夕里,又拉得这么近了。
容倾对她总是不同的。
在法庭上一身黑色正装时,冷峻眉峰下,一双桃花眼总是淡漠疏离,妩媚却又无情,风刀霜剑,利落干脆。可每每看向她,就变得温柔又含蓄。
林少安的理智还在,她知道即便是最亲密的人,这样长久而灼热地盯着人家也是荒诞的。可就好像有海浪推着她的后背,而她也如地表潮汐,难以自控地被月色吸引着。
小时候,容倾生病时也会跟她撒娇,却是哄小孩的那种撒娇。为了让那个骄傲又担心的小朋友,觉得自己很有用处,容倾的眼神总会找到躲在大人们后面小小的她,说:“我想要漾漾陪着。”
而她也总能因为她的偏心,走过容爸爸明妈妈,走过明姐姐,扒开柔妹妹,理所当然的处在离容倾最近的位置,有时还能睡在她身旁被她抱进怀里,因为“抱着你暖和”。
她知道从前那一切都是因为对一个敏感小孩的特别关照,而不是因为,容倾最需要的人真的是她。毕竟那时候她还太小,总是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
毕竟,今天容倾身旁只有她了,却不会和她撒娇了。
她目光沉落了片刻,犹豫很久才伸出了掌心:
“手给我。”
容倾恍惚的眸色微微一颤抖,惊慌失措了一瞬,才落到林少安伸出的手心里。
她下意识蜷了蜷手,指尖冰凉得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手心的温度在什么时候,上一次敢放心的把手交给一个人,又是什么时候。
犹豫着抬了抬手,指尖落下,有些生疏的试探着林少安的掌纹,才一点点安放,贴合。而后被林少安细腻的双手轻轻揉搓着,一抹温热油然从指尖暖到心头。
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明天大概会是个好天气,因为月色下的天空已然是雾蒙蒙的,山野间流淌的水像从云里头有过似的,带着天上的情话,和河岸边的含羞草窃窃私语。
容倾身上的病痛已经消散了,因为药物作用,双眼微微泛起倦意。手还被林少安牵着,脚步跟着她,眼光也望着她。或许是一个人久了,突然被熟悉的人接回家,整个身心都开始犯懒,好像路都走不动了。
“我那么久以前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得?”
她用慵懒的声线问着,又浅笑道:
“以前都是你跟医生还有家里人告我的状。现在都轮到他们跟你告状了。我们漾漾,还真是长大了。”
似乎故作着长辈的口吻,她才敢坦然地用满目装不下的爱和疼惜看向她。
林少安也故作坦然地回应着:
“那当然了,每句话我都记得。你说大人也会害怕,会吃醋,会生病……你说你吵架很厉害,从来没输过,你说你会长生不老。”
容倾哑然失笑,转而心头又有一瞬间被针刺痛的感觉。生死徘徊间,对生命的脆弱和无力,仍然让她走些后怕。
她停了下来。
“抱歉啊,漾漾。”
林少安回过头,疑惑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容倾苦涩一笑,摇摇头:“这么晚了,还给你添麻烦。”
“我小时候那么麻烦,也没跟你说过对不起。”
林少安继续牵着容倾的手往前走着,时快时慢,一边担心容倾受路漫风寒的苦,一边又想让十指相扣的时间更久一点。
看着林少安与从前不尽相同的样子,容倾头一次为前后一共不在她身边的六年心生怅然。人生苦短,她却都拿来错过了。
所以真的很抱歉,漾漾。
抱歉我会害怕,会吃醋,会生病。抱歉我也有吵不过别人的时候,抱歉有一天我也会死。
林少安忽然停了下来,回神一看原来已经到住所门口了。
“你还说过我会长大,我的爱也会。”
容倾心里一咯噔。
“倾倾,以前是我太幼稚了。现在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非要把喜欢大声说出来的小孩了。你可以不躲着我了吗?”
容倾注目着林少安笃定的眼睛,心头泛起难忍的酸涩和疼痛。
就像在海边遇到了一块心爱的岩石,想带回家,又怕太承重,时过经年,终于回过头想捧起,却发现已经风化得四分五裂,细碎成沙。
而她怆惶地看着沙从掌心流失,已然预知到越紧握,抓到的就越少,便什么也不敢做了。
她勉强自己抬眼笑了笑:
“傻瓜,我真的是因为工作才去鹤城的。别想太多了,赶紧回去睡觉。”
林少安沉默片刻,点头:“嗯……对了,来诊所之前,刘奶奶找我约了明天上午,说和张大爷有事说。茶园那边……”
容倾意会:“我自己去就好。”
“那我中午来接你去诊所,”林少安小心询问着:“不是还有最后一天的针吗?”
容倾颔首,微微一笑:“好。”
两人谁也没有转身离开,气氛尴尬了两秒。
“那你快进去吧,别又着凉了。”
“我看你走。”
更深露重,好在林少安就住在往前一个街口的小院,容倾目送她到门口,都还能听见她开门的动静。
“漾漾。”
身后一声轻唤,林少安闻声回头。容倾站在路灯下,影子朝她的方向追了很长。
她在说:
“晚安。”
距离太远,风刮着叶落卷卷,她听不清。只是那口型,像极了——“我爱你”。
所以她小声回答:“我也爱你。”
风把她的话儿吹得到处都是,唯独没送到那人耳朵里。
秋天的风那么沁心又温柔,容倾却转身推上了木质的门,把风拦在了外头。手心空空如也,想握住什么,却不敢。木门的纹路清晰又冰凉,是她现下唯一的依靠。
哭什么……
你要高兴,漾漾真的长大了。
你要高兴,她从无可奈何里释怀了。
你要高兴,她不再爱你了。
劝自己为她高兴,颗颗泪水成星,却比落寞更落寞。
隔日一大早,律所门前的平坝地刚刚摆上了桌椅,刘奶奶和张爷爷就提着母鸡登门。
“我这个老母鸡,平常那一天都要下两三个蛋,那么好的母鸡给他偷去了,找得我好苦,就给我赔偿了十个蛋,你说这……”
“哎你这个老婆子怎么乱说话,明明只有十几天,哪里快一个月?法官大人,你评评理,她把鸡放出来了没有收回去,鸡自己进了我家笼子,又不是我去偷的,非要我把下的鸡蛋赔给她,我鸡也还了蛋也赔了,她还嫌不够?”
“你乱讲话!我这鸡从来没走错过笼子!自己家鸡自己不认识啊,喂那么久不做声,不是偷是什么?”
“你吵什么?!我偷你母鸡干什么?吃我那么多粮我还没跟你算!”
林少安要看他们要动手,赶紧制止了下来:“哎好好好好好……”
又哄小孩似的哄道:
“爷爷奶奶,我们都是文明人,要讲法对吧?那法律呢,讲究一个谁主张谁举证,就是说呢,刘奶奶您说张大爷偷了您的鸡,您得拿出证据,对吧?您看您之前是不是也没拿出证据来,张爷爷呢又年纪大眼花了,看不清鸡是谁家的,所以咱们‘一审’的时候,您也认可了这鸡是自己不小心进错了笼,对吧?”
刘奶奶满脸倔强,还是表示了认可:“那十个鸡蛋也赔得太少了,我不服,我要上诉!”
林少安只觉得头大:“那您看您说咱这老母鸡十五天不止下十个蛋,张爷爷呢,又说您家母鸡吃他家粮食了。那这说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故意放母鸡去贪爷爷那点粮呢!”
刘奶奶一慌:“哦呦法官大人,这话不可以乱讲的哦,我贪他那点粮食干什么?都换不来两个蛋的。”
“是啊!咱们本来都亏了鸡蛋,还被人嚼舌根不划算。您看这样好不好,咱们也把张爷爷那里最能生的母鸡抱过来养十五天,算算下了多少蛋,跟之前爷爷赔的十个多退少补。咱们也不能被人说占了爷爷便宜不是?”
张爷爷一听连忙发话:“我看可以!我家鸡随便你挑,生了蛋都算你的,以前那十个也不算了,当我送给你!”
“怎么不算!必须算!别还真讲我老太婆贪你便宜!”
虽然绊着嘴来,又绊着嘴回去,这件事情可算是有了个解决的办法。林少安长呼一口气,看了眼时间,一刻没耽误起身就跑去了茶园。
上了山一打听才知道,茶园今天罢工的人太多,索性都放了天假,容倾早上来也跑了空,身体看着也不太舒服,就听了几个小妹的劝,直接去诊所吊水了。
午后阳光正好,江晚云坐在庭院里说着书,几个女学生围在她身边,眼里都含着希望的光亮。
见那个稳重有礼的林律师神情慌张地闯进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江老师!”林少安见有学生在,才收敛几分问了句:“你看见容倾了吗?”
江晚云摇头:“是不是去烟花厂那边了?”
几个学生连忙应和:“是啊,听细妹子说,来了好多警察,把负责人带走了。”
林少安听闻立马掉了头,急匆匆道了声谢。
一学生噗嗤一笑:“你们看林姐姐和容律师,是不是好像林师娘和师父?”
江晚云温秀的眉头微微皱起,羞恼让平时的端庄自持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抬起书角在学生脑门轻轻一敲:“不许瞎说。”
几个学生捂嘴窃笑,不再八卦了。
烟花厂围了很多人,林少安一眼就看见人群里容倾的侧颜,表情严肃地正和警察交接着什么,垂在侧边的手上还贴着医用胶带。
“昨晚才打的针,这才隔多久又打,真的是不会照顾自己……”她自言自语埋怨着,其实也在埋怨自己没能随时随地陪在她身边照顾好她。
和警察的对话结束了,容倾像是早有察觉似的,第一时间侧目望向了她,沉默了片刻,眼神却又低垂回转,走向了站在另一个方向的几个律师。
那眼神里有些落寞和躲避,是林少安看不懂的。
他们谈笑着,大快人心似的,孙婆婆和邻居也闻声而来,哭诉着感激的话,想来应该是一切都有着路了。
村民们邀请几个负责的律师去家里吃饭,容倾的目光没有穿过人群寻找她,偏心的叫上她,她便也没有勇气走上去。即使失落,即使不忍,还是掉头打算离开。
“漾漾。”
她又立马回头,喜笑颜开:“怎么啦?”
容倾也一愣,可能这个反应,又让她看到那个小跟屁虫的影子吧。
她微微一笑:
“有时间吗?我有些事想跟你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