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翔不晓得杜应麒每周有空都来宁波和空气“研讨”。只觉得,这人来得次次巧合。

  当小兔崽子开始和印秀如胶似漆,而凤翔除了台上剩下个戏搭子,饭搭子就不见了。周末起来对着空荡荡的家闷了会儿,凤翔对Q上的小杜说,“想去吃火锅,一个人又不太好意思。”

  半小时后家门口就立着个人,精神抖擞的牙医说,“巧啊,我正好在宁波有事儿,一起吃吧。”

  牙医像摸透了凤翔的口味,刚瞥一眼鱼丸,杜应麒就从锅里捞出给她。再偷着扫一眼隔壁桌的新奇菜式,杜应麒已经起身去找服务员加菜。凤翔说小杜你们这行业为什么最近总在宁波开研讨会?

  “宁波人民热情,宁波老百姓牙不好。”杜应麒陪着缺饭搭子的凤翔吃得热火朝天,顺便透个底儿,她们口腔医院和宁波这边某连锁医院有合作,所以她会经常来参加培训或者会诊,“当然,我来培训人家。”

  凤翔点头,“那行,你来了就找姐。”

  “那得多麻烦你啊,有时你周末也想好好休息的。”杜应麒说眼下咱们碰面机会多了,不着急。什么时候你休假,也去省城找我玩儿。

  话说得风轻云淡,赶来赶去的辛苦杜应麒自己知道,在酒店里盯着Q等凤翔召唤时的忐忑也只有她明白。而老家省城的朋友最近聚会都等不到牙医,席间打听她是不是忙着谈恋爱去了,都看向和杜应麒熟悉无比的甘棠。麻醉医酸酸一句,“也许吧,应麒有数的,该公开时自然会公开。”

  杜应麒从三月跑到了三伏天,从来没“公开”。从开始的大包小包上路,到周五一下班就带着简单的洗换衣服出门,她已经跑出了节奏感,又体会读大学时每周末回家的感觉。这些日子,她来宁波十次,见了凤翔六次。其中她主动现身一次,凤翔问她两回。

  剩下的三次是杜应麒心机满满地在动态上写,“周末又要进修了。”凤翔瞧见,自然约她上家里吃饭。吃完晚上陪凤翔逛逛超市,挑挑衣裳,做做头发。两个人的聚会时间从两小时变成每次五小时,陈凤翔听她吐槽医院里的破事儿,她听陈凤翔骂那兔崽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还喝酒。”

  而且,凤翔还蒙在鼓里,说真没想到咱俩的调子在宁波搭上了,说老实话你第一次来开研讨会,我还以为你骗我的。

  杜应麒脸蛋一红,不置可否。这回,在伏天的夜晚坐在了台下,终于能近距离地欣赏到凤翔唱戏。听越剧她是门外汉,但想到凤翔说过的“兴趣”,便在闲暇时留意这个戏种,免得接不上话。补习了名家名段不说,还泡在论坛里观摩别人的评价。杜应麒越发觉着,人悲剧的地方是审美能力与自知之明同时具备。

  台上的凤翔唱《沉香扇》,“紫袍玉带朝靴移,女扮男装步丹墀”,因为逃婚顺便中个探花的蔡兰英此时是个俊俏活泼的少年郎。凤翔在路上还问杜应麒知不知道这出戏,牙医当然知道,说这出戏不好唱。

  “哦?”凤翔来了兴趣,问你知道哪里最不好唱?

  “花旦的女扮男装和女小生不同,性别底色要显露出来,但不能刻意,而是在关键的地方自然流露。”刷完了视频刷音频、刷完音频索性看相关论文的牙医如此回答。怕自己讲得不细致,她举例子,男主苦苦相求,甚至作式要寻死时,女主蔡兰英那心急阻拦的一段就真切是女人模样。

  凤翔吃惊,“没看出你还是个资深听众。”

  不敢当。杜应麒说也是凑巧听过这出,有点儿印象。但又听凤翔对这出戏兴致不高的样子,她问,“是不喜欢这出戏吗?”

  被说中心思的凤翔浅笑,“由不得我挑,既然上台,什么都得唱好。”当着牙医的面,凤翔还是说实话,“我真烦这种什么私定终身、逃婚科考、中举洞房的戏码。最烦的是男人要死要活地要挟女人,没出息。咱们越剧,要还是在这些糟粕里打转转,难说哟。”

  “那你以后有机会唱现代越剧,比如演个牙医什么的,我能帮你的。”杜应麒说得认真,凤翔也听得当真,“谁说不可以呢。”

  凤翔唱腔灵动,眼神情态调皮,非常适合这个角色。台下的牙医有幸端坐两小时,眼里冒着光彩,又怕盯太紧漏了心气风声,在凤翔眼神扫过台下、差点和自己对上时便假装看别的演员。

  演完等凤翔卸妆,杜应麒乖乖站在外面,听到不远处有人用嘉兴口音聊天,看来是剧团老板两口子。她听得一知半解,大致推断出的信息是,“陈凤翔这一走,还真得找个厉害的顶她。”

  凤翔要走了?杜应麒心尖儿被揪住。论进度,她已然感觉到些不一般的变化:陈凤翔有时不喊她“小杜”或者“小牡丹”,而是叫“杜医生”或者“杜应麒”;在Q上,凤翔也会不自知地撒撒娇,说句“算啦,周六中午要是你没空我就自己吃了那只老母鸡。”见到自己时,凤翔明显情绪热了起来,每次都提早准备了一桌子菜。

  如果像拿着口镜般仔仔细细地检查,不算杜应麒妄自放大的部分,她还真觉得陈凤翔对她有点儿感兴趣。她无意中说了句“甘棠和她丈夫分居了”,陈凤翔隔了一周还记得问,“那她有什么新动作?”还有,杜应麒感冒已经好了三天,刚露面的凤翔却给她塞上中草药,说是提升免疫力的。

  时间再多点儿,再多点儿,也许就有量变转质变的机会。杜应麒抬头看夜空,愁肠百结时凤翔走到她身旁,“幸好有你陪着我开车回去。”

  开惯了夜路的凤翔小心看路,和牙医还聊着,“来宁波几年,要说真正处下来谁,除了卯生,就是你。”杜应麒知道凤翔在作总结,她说朋友不求多,求质。

  “嗯。”凤翔沉默了会儿,杜应麒猜她想说离开的事儿。结果车一进市区,凤翔不去酒店不回家,反而到了惊驾路附近,拉着牙医找了处大排档,“不着急吧,咱们吃龙虾。”

  杜应麒乐意,就担心凤翔会不会累。凤翔当然累,她喝着常温纯净水,一口、两口……喝了五口,才长长出口气,“我下个月就回柏州了。”

  她说师姐说了算的,打造柏州越剧品牌要拉回自己这个老搭档,“我看着强势独立,其实也有点儿想家。”凤翔摇头苦笑,“而且,在这边我也知道人家给的钱到了顶,再想多拿是不可能,人家给的也不那么开心了。”

  没关系。你回柏州唱,我去柏州也方便。杜应麒低头剥虾,口吐大实话。

  “你不是常在宁波出差嘛。”凤翔睁大眼,看得牙医结巴,“嗯……我们医院,出……出差地点可以自己挑。”夜市灯光下的牙医抬起那双无风无浪的眼睛,嘴巴不好意思地撇一撇,酒窝隐隐。

  凤翔清咳一声,半晌回了神,“那你累不累?”花旦平常说话是顶天立地的架势,少有对杜应麒如此温柔的时刻。牙医的心尖儿上的揪痕被凤翔不经意地抚平,她说不累的。

  花旦轻瞋了她一眼,“我这人情欠大了。”

  不是人情。杜应麒解释,“我的确为自己的事儿来的,咱们有空就见,没空儿各忙各的。”见不到凤翔时,她一个人忙着在酒店里听各种戏,手里还捧着杯面。

  见凤翔不信,杜应麒说真的,“我特喜欢宁波,加上我周末也想自己安静休息。”

  谁能相信她来回近十小时往返,就是为了“休息”。凤翔的食指直接顶住眉心揉了几下,“你怎么不明说呢?”

  “我自己的事,自己负责。”杜应麒说你别有压力,再说你陪了我这么多回,吃香的喝辣的有时还揣着,还请我VIP席听戏,我赚得不要太多。

  凤翔想了想,回头招呼老板,“两瓶啤酒。”不喝常温水了,这酒的滋味刚出来点——她陈凤翔何德何能,招了这么个大傻子?

  两个女人就用越发小的声音聊天,“我其实挺喜欢你的性格。”凤翔说你像我师姐,身上很静,又有卯生那股子傻气。你这人还不造作,有义气。我提了一嘴我妈在省城医院检查身体,你马上去找了熟人帮忙落实床位。你傻啊,我妈那是没住进去呢。要是她早安排上了,你不是得罪帮忙的人了吗?

  杜应麒只是笑,她眉毛本就有点儿散,这一笑,更松了劲儿,像粘不牢似的。她只能一个劲地说“没事”,“不麻烦”。她也挺开心凤翔去向刚定就告诉了自己。这说明,她们的关系超越了网络,也超脱了现实中的大部分朋友。

  “笑什么笑?”凤翔看着杜应麒——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她觉着这人还挺顺眼了。抬掌拍了下牙医的眉毛,“你这眉毛,倒是给它打理打理啊。”

  “好的,好的。”牙医说家里人没教过她打理,她也没在这上面动过脑子。

  两人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停一会儿,坐到凌晨。中间有会儿,凤翔把眼看牙医,看得很认真很深。最后两人都坐累了,她结账后拉着杜应麒上出租车回酒店。

  “你……你的车呢?”牙医问,却看到凤翔表情严肃。

  那就乖乖坐到酒店门口,杜应麒说要不我再送你回家?

  凤翔皱眉,说我上去陪你坐坐。这下换杜应麒皱眉。“愁什么,怕我吃了你?”凤翔放松脸蛋,笑着拉牙医进门。

  进屋后牙医烧水,凤翔坐在窗边,两人面对面,凤翔终于问,“你不想做点什么?比如那个体检报告,带了没?”

  牙医大窘,说没带。我不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这样你觉得舒服我就放心了。我不是那种人……凤翔却拉过她的手,“我不是傻子。”

  “我……我不好看。”杜应麒还是没迈过去。

  “那就试试吧。”凤翔松开她的手,面对杜应麒的不解,她一字字地重复,“我说,试试吧。”

  杜应麒,我还是想谈恋爱,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真正的那一位。那……咱们,能试试吗?要是不成,互相别埋怨。这事儿就像我们唱戏找搭档,我经历了七八个搭档才认清师姐才是不可替代的。凤翔说,“我说清楚的没?我足够坦诚了吧?”

  眼前的牙医表情古怪,眼睛也像犯困般地努力撑起。她说你等会儿,径自到洗手间拿冷水扑扑脸,完事儿了走出来,向凤翔伸出双手,“那就这么说定了。”杜应麒的颤音泄漏了她的激动,脸红暴露了她的情动。

  “你能实在点儿吗?”凤翔不满意她的一本正经。

  牙医凝神,捞起花旦的手背在唇边沾了下,诚恳的模样让凤翔心里泛起了心疼,她双手抱住杜应麒,手顺着牙医的背滑上去,感受了下那干巴巴硬邦邦的纹路,用劲儿提起一小撮皮肉,“肯定累,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