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的通病是听不进去话。王梨说对凤翔而言是把戏唱好,这之后,职称、名誉,该匹配的自然会匹配而至。凤翔却说师姐你错了,这年头,几个能听出你唱得好不好?职称名誉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上面有人”。

  凤翔在办公室被副团长老冯摸着手不放,老冯说“你想要唱什么我就给你排什么,王梨都得给你打下手”,以此为条件,问凤翔愿不愿意和他“做朋友”?

  凤翔讨厌有些人把那点见不得人的脏心思说成场面话,还要她心知肚明、觉悟到位地配合。于是凤翔问,“冯团,你说的‘做朋友’是怎么个做法儿?”

  冯副团长说小陈啊,话说透了那有什么劲儿?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嘛,大家还是同事。

  凤翔说谢谢冯团,我也是不勉强的。说完立即走人,转到洗手间那儿搓了半小时的掌心手指,边搓边在心里骂,“做朋友?看看你那榨出三斤油的猪头配不?”

  副团长也知道凤翔看不上他,又不吃他递过去的台阶,于是不着痕迹地罚了凤翔酒三杯:定好的新戏花旦被人顶了,顶替凤翔的也是郓老师的学生之一,她称五师姐。这个凤翔无话可说。

  第二杯罚酒是凤翔的职称评选“果不其然”地落选,需要再等一年。当然评选委员都得冯副团打招呼。

  第三杯罚酒就是送戏下乡,偏远地儿都派了凤翔去主打。这事儿不能叫苦,否则大道理能压下来一吨。但含着苦接了活儿,去唱的意义自然不会改,只是人身体吃不消。

  凤翔因为是朔东人,首战就是唱遍朔东下属的三镇七乡。有些地方在修路,有些地方的路年久失修,有些修好了路的地方没有完备的舞台,凤翔颠簸来颠簸去,半个月愣是瘦了五六斤。

  和她搭档的小生不是王梨,而是团里另一个“没眼力价”的戏校同学,和凤翔年纪相仿的小生没有王梨的冰气静气,一边往手上冻裂的地方涂药一边阴阳怪气,“知道吗?没送礼。所以咱们就活该来这些地界颠得腰酸屁股疼。你瞧瞧咱们出来的一批人有什么特点?”

  看了一圈愁眉苦脸的同仁,凤翔说脸色都不好。

  “岂止脸色不好,混得都不好。”同学说那谁和老冯老婆吵过架,那谁谁去年在财务室和老冯闹过脸红,暗示人家帐目不干净……再说自己,“我是自己活该,戏唱不出来,没事儿还溜出去打麻将。送点礼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没钱呐?凭什么?一个月千把块工资一次就要送他一大半。”

  又看凤翔,“你是怎么得罪了他?”

  凤翔对着镜子描眉,说不知道。

  “是不是出去吃饭拉你陪酒你不干?”同学一想,“不对啊,也没见拉你,一般这事儿王梨老师就给你挡住了。团里她最护你。”

  凤翔挑细眉尾,往发鬓方向缓缓延伸时听到这句不觉就笑,笑后又觉得空空如也,最后放下眉笔,“算吧。”

  既然能护着你,为什么你被打压时不帮你说话?任由你被拿了戏,还要来乡下一个月?同学说,王梨老师原来也怕得罪人呐?

  这句和凤翔的心事重合,她原本也希望王梨帮自己“打点打点”,但师姐没有,八成被哪个狐狸精迷昏了心神。凤翔想,可能还是那个副主编吧。

  凤翔近来食欲也不好,人累得没精神,幸亏上妆看不出。可卸了妆,脸上的痘斑疙瘩黑眼圈都日新月异,凤翔对着镜子叹气,“又长出粒疙瘩。”捏着粉饼去遮,身后传来王梨的笑声,“就放放,让疙瘩透透气,越遮越不容易消。”

  凤翔回头,半个月没见的师姐正背手弯腰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个人眼睛对视,王梨笑意温暖,“才抽出时间来看看你下乡的戏。”

  先偏开视线的是小师妹,她说“哦”,“我唱得怎么样?”

  长进还是有一点的。王梨还是说起了戏,“你唱探春这第三顿心酸话,是唱出了怨气,但下接的是自责和理解。做字到位,做腔差了圆润功夫。”王梨轻轻哼着凤翔的唱词,拖腔中的半音刻意放慢,好让师妹听清楚,“似唱似念时,情先到,声方出,字头的承阻和除阻就是情的表达方式……”

  听师姐说戏也和听她唱一样悦耳,王梨说完,凤翔心里的怨气已经没了,她说师姐,那我再唱一遍,你替我听着?说罢就摆出了探春的姿态,按照王梨的讲解做字做腔。

  王梨不住地点头,觉得这小师妹灵气四溢,虽然话听有时听不进去,说戏时却特别端正,立说立改。

  像要奖励小师妹似的,王梨坐在她身边,从包里拿出了蟹黄瓜子,再端上自己带来的大柚子,“别的水果怕存不住,这天儿冷,吃点柚子润喉去火。”

  “师姐,你还特意大老远来听我戏?怕我荒废?”凤翔正好肚子饿了,吃着瓜子仁并让王梨给她剥柚子,师姐却先将水果分给了别的同事,最后才给凤翔,被师妹轻轻白了一眼。

  “王团,你要是负责人事的该多好?”凤翔的同学边吃边说。

  “去去,我师姐只管戏,那儿管得了哪些污七糟八的事儿?”凤翔为王梨挡住话,吃完拉着王梨钻进中巴车的最后面,“今天回县招待所住。”

  她不想回到朔东的那个家里,她妈妈这些年炒瓜子炒出了名堂,房子给大哥买了几套,铺子也交给大哥打理。现在还成立了公司、注册了商标,一家人忙得风风火火。逢她回家就是一件事,“找对象结婚。”

  凤翔听不得这种唠叨,“我知道他们真心为了我好,可我觉得这份真心后面好多是唱戏唱开了收不回腔。”看别家女儿顺利嫁人生孩子,就觉得陈凤翔也得抓紧时间顺上这条道,“慌里慌张的,他们怕什么?”凤翔在王梨身边嘀咕完就倒在师姐肩头睡觉。戏里的怨气没了,对师姐“不提点”的怨气更不见了。

  王梨伸手揽了下凤翔的脑袋,让她睡安稳。

  到了县城招待所后竟然遇到了本地宣传部长,说王老师还是去住新开业的四星级酒店,俨然对王梨青眼相看。王梨道谢,说和同事们住一起挺好,她临时要了房间落脚。凤翔说还是你这儿好,空调可以制暖,热水也不是断断续续。

  知道凤翔在这儿吃了苦头,王梨笑,“怪师姐了吧?”

  凤翔噘嘴,“怪也怪过,但是觉得你做事有你的道理。”虽然你也是副团,但没实权,闲云野鹤容易招人欺负,再替我说话那不是被人拿话柄嘛。

  师姐说不单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你该下乡唱。咱们越剧不仅是城市里剧院演出的,还是乡土的。你得看看普通的听众的眼睛,知道他们要什么。总挂在团里不接地气,也少了实地历练。

  站在那样简单的舞台上唱,有什么感觉?王梨问。

  凤翔想了想,“开始不满意布景,后来一想,不管你景如何,我要把人唱活。我最近唱得专注,台下好像是观众,又好像都是布景一样。”

  师姐笑,“你站得稳,我知道的。”再论职称,师姐说这个论资排辈,你可上可下,“我帮你去提了,还是照样评。”但是拿下的戏就上不了,领导和评委老人儿居多,更买你五师姐的账。

  凤翔的眼睛顺着王梨的眉毛眼睛扫到她的嘴巴,最后扫回那双玲珑的眸子,“师姐,你什么都懂。”可不仅她瘦了,师姐气色也差,“你不会又分手了吧?”

  王梨眼睛怔了下,说分开有半年咯。她不接凤翔曾经的茬,“你考虑下我。”反而转讲考虑再三,觉得还是要在四十五岁前唱得更好,争取帮柏越在上高峰,拿个文华奖。这意思就是聚焦事业、无心感情。

  “听说小邓,来找过你几次?”王梨说的“小邓”,就是电视台那一位采编,对凤翔一见钟情后穷追猛打,每周末都来看凤翔。消息传到王梨耳中,已经变成了“小陈在谈恋爱”。她不放心,特意到凤翔面前问问小师妹的心意。

  你不是说你年岁没到吗?凤翔问师姐。

  王梨别开眼神,“现在到了。”

  哦,敢情到了我,就错过你年岁了是吧。凤翔说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冯就说过我,话说透了有什么劲儿?我不说透,我提着劲儿等了好几年。为什么不对我公道点?

  陈凤翔觉得自己失心疯了,竟然问王梨要公道。疙瘩的确不能拿粉遮,发作出来也好。

  可是,王梨能给她什么?陈凤翔明白恃宠生骄这个形容,更明白自己在得寸进尺。

  王梨无奈叹气,“我……我们不合适。”又叹气,我心里还惦记着别人。师姐说透了。

  凤翔说“哦”,那我明白了。她从王梨房间走出前,王梨问你和小邓不是真的就要断干净啊,这么任他缠着对你不好。

  凤翔心头窜起了火——既然心里没她只有别人,你管我好不好?

  “不好吗?我觉得挺好的。”听不进话的凤翔回来了,她说我也到了该恋爱的年纪咯。故作老成地吐出这句话,凤翔看到王梨的脸黑了。

  黑了又如何?反正她们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