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听人夸王梨是个明白人。明白到不给人添难堪,甚至在难堪被察觉前就拂袖一扫,还人家一个清清静静的世界。明白人碰上了直爽人说“你考虑考虑我呗”时,本也想用这么一手四两拨千斤,于是王梨说,“好啊。”配上她疼孩子哄妹妹般的笑容,师姐妹俩就把这事儿囫囵过去了。

  偏偏她撞上的不是块嫩豆腐,而是瓜子火候里炒了十几年的陈凤翔。王梨说“好”,凤翔就得了竿子爬得欢快。

  下班后陪着王梨一块儿教那小傻子学生,再一块儿送小傻子上了公交车,凤翔挎师姐的胳膊,“上你家吃饭去。”

  王梨说我就会做两个菜,你偶尔吃一回就算了,回回这么吃我心里过意不去。凤翔不讲究,说你有什么就端出来什么,这不还有我会做饭吗?我打小跟着老太太学了手。

  王梨笑得酒窝仿佛在路灯下闪烁,想了想,“我带你去一家馆子吃朔东农家菜,你老家的。”终究不肯怠慢小师妹的二师姐给凤翔点了四菜一汤,在女孩大快朵颐时只顾着给凤翔夹菜。凤翔将只鸭饺放进王梨碟中,眼睛收起台上方能见到的细腻缠绵,只是热切地看着师姐,“吃啊。”

  吃完再挎着王梨胳膊走路消食,顺带着不着边际地小声聊天,王梨说你还小,不要在个人大事上操之过急。人开窍太早不全是好事。

  “师姐,你说话就跟没说一样,狡猾。”凤翔拽着王梨的袖子,“‘不全是好事’,就是有好有坏呗。你就直接说,陈凤翔你别学你师姐,开窍早了,人辛苦。”凤翔嘴里开着玩笑,眼睛却俏然凝然,认真看着王梨。

  嗯。王梨难得爽快,点头称是,“我是不想你吃这份苦。”王梨吐出担心。

  “喜欢一个人能吃什么苦?不都说有情饮水饱?”凤翔想法清澈简单。

  “哈哈。”王梨抽出手轻轻拽了下小师妹的耳尖,“那是没饮水充饥过的人才说得出的话。”喜欢一个人很苦的,不单单是吃饱肚子的问题。两人走在柏江边,王梨说我到现在也没全了解这里头的门道。阿兰和我什么都没说就忽然去恋爱结了婚,我想不明白,也放不下。

  “第一个,”王梨顿了顿,“就是第一位正式的女朋友,她说无常也是苦,我这种还掺着爱别离,似乎更苦一点。”但王梨几乎不愿意和人说,觉着年轻时的那档子事不能看得太重。重了,反而压垮自己从而难迈开脚步。

  “不过幸好,我和阿兰没说个所以然。要是她还留在台上,我真不晓得如何面对。”毕竟戏也要紧,王梨不敢想象两个人台上台下一般亲密,明眼人不是瞎子。

  真进入感情了,性格磨得再顺滑的两个人,也会面对各种问题。王梨说地域不是那么轻易跨的,牵着亲人事业,抛下一切为情奔走后心里可能会不甘,“她就说过,唱戏对我太重要。王梨的根子在柏州,不在广州。水土不服时哪怕有情饮水饱,‘我怕你夜深人静时心有不甘’。”

  还有因为寂寥走到一起的,凑合着谈,凑合着过,总觉得少了点情味儿。“第二位待我特别好,但她喜欢的是台上的王梨。角色里的坚忍、大气、温润或是聪慧,是我,也不是我。”王梨说我下了班是食指不沾阳春水的,她不舒服时还要照着我的口味做四菜一汤,被油烟呛得一边哭一边咳嗽。后来我才看出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你要是心再细点儿该多好。”王梨回忆第二位女朋友的话,“我觉得,于她而言,我带去的也是苦。她渴望的和我呈现的,差距越大,人就越辛苦。”王梨也是打那后才开始反省自己在感情里只等着别人给予,“不操心,只享受。”

  现在的这一位也是个文化人,离婚自己带孩子,“她来找我多,我去找她不便。”一句话就道明了第三段感情里的苦楚,王梨说凤翔,我从没对人说过的,今天原原本本数给你听。我这个岁数了,从阿兰那段后,唯独能面无愧色说出的一句是,“王梨对感情没胡来过,都在尽力认真。”

  我也想认真的对小师妹说一句,“咱们真的不合适,单你这岁数,我就担不起,何况咱们还是一个团的,几乎天天见面。”王梨摇头皱眉,“凤翔,你是个特别好的姑娘。正因为如此,师姐才希望你能找到自个儿的幸福。别撂在我这儿被耽误了。”

  凤翔早听得双目发胀,泪珠子打着转,“师姐,仅仅因为岁数?”

  王梨指着自己的脸,“台上能遮,台下可遮不住,我大你十四岁呢。”

  “要是,当年和你一起学戏的是我,不是赵兰呢?”还在假设不存在的事,足以证明凤翔还是个孩子。还在抓着莫须有的假想敌对比,足以说明凤翔对赵兰的妒忌。凤翔手抬起揩泪,“我就是有点妒忌她。”

  她有什么好?前段时间文化系统开表彰会时凤翔又碰到了赵兰,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抛弃了戏台?一散会就去推自行车,人家问“赵兰你急着回去干吗?”赵兰说做晚饭啊,今天我让菜市场的熟人老板留了两条新鲜的鳙鱼——这在凤翔眼里是俗不可耐的。花旦多美,她竟然杀鱼。事业没点儿追求,就是个家庭妇女。

  王梨就是笑,那种深邃的眼神又跑出来了。惹得凤翔朝她甩了下包,轻砸在师姐腰部。王梨撑住,“呀。”她低呼了下,“怎么说呢,那种好属于我和她的年岁,是时间刻在心上的印子。淡啦。”王梨说没有假设,我和你注定差了一轮还多,“师姐希望你开开心心地唱戏,越唱越好。再有个真正的和你创造幸福的人就更好了。”

  幸福是什么?凤翔觉得幸福不该是她喜欢王梨,又得到王梨吗?

  而师姐在耐心和她解释,“在一起”后的鸡毛蒜皮一点都不会少,荦荦大端也无法忽视。

  “可我妈已经开始催我了,说我二十五岁前不生孩子这辈子就毁了。”她妈妈洪喜霖是拿王梨举的例子,“你看看你那师姐,三十好几了,唱得再出名有什么用?还不是外面传了一堆,一个都嫁不了。”

  凤翔让洪喜霖不要嚼师姐的舌根子,“你的话和别人的话不同,你说就是代表着我。”凤翔说师姐有自己的计较,不用学俗人个个结婚。

  师姐也挺俗,明明知道感情那么苦,还一个个坑都往下跳。

  “师姐,”凤翔在和王梨各自回宿舍前喊住她,“明明那么苦?你为什么还一段段地继续呢?”

  “大概我年岁还没到。”王梨神秘地眨了下眼,留下这句话后飘然离开。而陈凤翔到了三十大几才品出这句话的意思,嘴里还咂摸着白卯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