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还记得当初的情景。
远远瞧着那猛兽巨如高山,踏浪而来,周围海水四溢,此情此景,即使守卫再厉害,在自然面前依旧渺小。
房屋有坍塌的风险,众人躲闪不及,慌忙逃窜到殿外。
褚尧将军在外征战,璟帝失了左膀,只能高喊着让他的右臂织离大祭司想办法。
可大祭司就像没听见一般,呆立地望着越走越近的猛兽,最后还是紫圣国师拉了他一把才使他免遭猛兽尾巴的扫荡。
混乱之际,他被岭将军扑倒在地,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能不顾他人目光肆无忌惮地相拥。
想象中的浩劫并没有到来。
掀起的巨浪凝在半空又化作散落的水滴,软绵无力地砸了下来。而气势汹汹的猛兽似乎是遇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止住步伐,尾巴也打了蔫儿。
它试探性地缓缓后退,颇有些不可置信的意味,不多时,竟然一溜烟地跑了。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过后,猛兽的身影逐渐靠近海岸,最终彻底隐于海平面中。
劫后余生,众人自然欣喜若狂。但他并不高兴,因为从猛兽临走时带走不甘意味的咆哮声来判断大概是临时的撤退,只是撤退的原因有待商榷。
正想着,大祭司双眼微阖,深吸口气,再睁开眼时就行了大礼。
“江国有淮王殿下实属是江国的福泽。有殿下命格予以镇压,裂泽定能不战而退。”
大祭司都发话了,其他人更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纷纷附和。
就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命格之说,所有人都认为他能庇佑众生。
事已至此,他心中倒泛起了丝丝涟漪。江国水患频发想来也和那猛兽脱不了干系,若真如预言所说他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止海水、退猛兽,那也不算白担命格。
可是天下哪里会有这样好的事情。
他可不打算完全信了命格之事,如果这次猛兽撤退另有所因,下次再来他赤手空拳迎击,岂不害人?
至于到底该怎么做他心中有了初步定夺。墨泷渊多的是奇珍异兽,不乏凶猛残暴的,狩猎时他也积累了不少相关经验,虽然这个叫裂泽的猛兽是他见所未见的,但大祭司作为嵘骁的原住民似乎对它有所了解,他正要问问,却被人横插话题。
“大祭司,那这岭将军……”
未等大祭司回答,又有消息传来,说是外面也有一众百姓与澜王症状相似,病势迅猛。
他趁机说道:“岭将军就算手再长也伸不到澜王府外,既然如此形势已经很明朗了,想来大祭司口中的墨泷渊邪祟残魂就是附在刚才那些猛兽身上了。”
沉默刹那,大祭司开口道:“殿下……”
“不必说了。如今嵘骁遭受重创,满目疮痍,猛兽更是不知何时就要卷土重来,为今之计我们该团结起来共克时艰。”他扫视众人,“岭将军在墨泷渊平定大大小小无数战乱,莫要使有功之臣寒心。”
淮王发话,众人就算再不满也不敢多说什么,滴血之事也不了了之。
“没什么事爱卿们就散了吧。”一直插不上话的璟帝终于找到了机会,又凑到他跟前,故作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澜王的后事就交给你了,朕乏了,先走一步。”
然后就强拉着栩妃连同他带来的人风风火火地走了,独留澜王府满地狼藉。
紫圣国师没走,负手而立目送璟帝的大部队离开,脚碾残砖碎瓦,一言不发。
他知道紫圣国师有话对他说,也隐约能猜到是什么,有意逃避,岭将军却说: “殿下,这里有臣收拾残局就够了,别误了正事。”
无奈之下他只能和紫圣国师寻了个受冲击较小的地界谈话。
“国师有话便说。”
“殿下还不知道吧,淳王在狱中自裁了。”
依淳王的性子这是迟早的事,所以他并不惊讶。
“通敌叛国,论律当斩。”
“那殿下可知淳王死时喊着什么?”
他嗤笑一声,“还能是什么,和其他人喊得一样呗。”
无非就是“路峻竹你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这类的话。
人之将死,恨意早就超过了对于“神仙”的畏惧,反正都要入地狱,能拉一个是一个。
他的哥哥们就是这样。但他才不怕,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世间种种惨绝人寰之事未必轻于恶鬼。
“淳王有错在先,您惩治他百姓自然叫好,但是澜王可不一样。臣倒是欣慰您听臣一言下了手,可这事您未免太过急躁,留了破绽,叫人说嘴。”
表面上他和澜王为争太子之位不和,殊不知两人早已结盟,除岭将军外无人知晓这个秘密。
既然是秘密,他就没法对紫圣国师全盘托出,因为信件泄露之事他对紫圣国师也不似从前那般信任了。
“哪又如何?澜王的事是猛兽的错。”
南风知我意
紫圣国师摇了摇头,“殿下,恕臣直言,您算是成也裂泽,败也裂泽。”他顿了顿,“纵使您现在能击退它,等事情了了,百姓们回过味来,就会觉得这件事太过凑巧了。”
思索一瞬,他摩挲玉佩,辩驳道:“的确是凑巧了些,但事实如此。”
“这只是您认定的事实,百姓们可不这样认为。澜王得民心,如今的百姓又不是当年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原住民,不懂裂泽之凶猛,未必买账。”
“那就让织离大祭司解释一下,他们总会听他的话吧?”
面具后传来长长的叹息声。
“大祭司效忠于陛下,陛下正苦于找不到您的把柄,您觉得他会让织离大祭司作出解释吗?”
提到璟帝,他咬了咬牙。
“孤如今是淮王,不是三年前势单力薄的九皇子,他又能拿孤怎么样。”
这话不假,回来后他再也不必敛起锋芒,文能朝堂论事以一敌三,武能与褚尧将军不相上下,背后有兵马千万,还有罗刹国的外援。
若想夺权,轻而易举。但他本想着助澜王登顶,可惜出了这样的事,他不得不重新规划。
“殿下怎么就不明白呢?陛下是不能拿您怎么样,可是百姓对您的评价却是至关重要的。”紫圣国师轻掸衣上灰尘,“陛下原本就是浓墨一池,再黑百姓也司空见惯了,可您不一样,您是白绸锦缎,但凡沾上丁点污秽就难除了。”
他盯着紫圣国师的面具,不去看他缝隙中的双眼。
“国师以为如何。”
“恕臣直言,无论这件事真相如何,您刚才都不该出言偏袒岭将军。”
“谁不知道岭将军是孤的人,他做和孤做有什么区别。”他话锋一转,“国师是要孤把所有事都推到岭将军身上吗?就不怕其他人说孤’狡兔死走狗烹‘?”
“墨泷渊三年他平定战乱不假,但岭将军毕竟不是江国人,任谁也会觉得非我族类,必有异心。所以这功最后也该归淮王殿下您。”紫圣国师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为防止今后铸下大错,不如趁此机会一并解决,岂不利落?”
“为了莫须有的罪折损羽翼,孤觉得不值当。”
“自从殿下解决其他七王后,他们手下的能臣都急着投靠您呢,等事情平息后您仔细挑挑,还怕没有羽翼?何苦耽于一个岭将军。况且只要他顶了,这罪就不是莫须有。别说是其他人,恐怕就连您也不知昨晚岭将军到底干什么去了。”
“怎么会,昨晚他分明……”自知失言,他连忙吞下后半句,“咳,总之孤相信岭将军。”
沉默片刻,紫圣国师突然问:“殿下在墨泷渊挨了三年风雪,可有姑娘夜夜替您温暖床榻。”
这种尺度的问题到底是怎么问出来的?!
“孤忙于正事,还没有这样的心思,你别问了。”
“原来如此,是臣多想了。还以为岭将军许了殿下什么好处,令您神魂颠倒,都不想动他。”
“国师的意思孤明白了。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孤不想动他。何时他没了利用价值后孤自然不会手软。”
他本以为这样说能暂且搪塞紫圣国师,却不想紫圣国师当即说道:“殿下真的明白吗?您欺骗臣无所谓,可千万别连自己也骗了。”
说罢拂袖而去。
这是他与紫圣国师的嫌隙由此而生,之后的事更是让两人之间的裂痕一发不可收拾。
璟帝连夜跑了,没敢坐船,抛下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一塌糊涂的海岸,自己乘马车从小道离开了嵘骁,他也没回邝安,而是一路向西逃到没有海的地界去了,据说为掩人耳目穿的还是栩妃的衣服。
因嵘骁是故土,织离大祭司留下来向他传递了这个消息。
他怒极反笑。与其指望璟帝主持大局,不如相信裂泽能一夜之间灭亡。
“殿下莫急。陛下临行时留下了这个。”
是一封诏书,上面的字和狗爬一样,说是立他为太子,仪式之后再补。
对于裂泽,大祭司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肯多说,只简单交代几句。
最后他有些为难地说:“太子殿下,臣仍觉得那邪祟不会附身没有自主意识的猛兽,恕臣不能过多地替岭将军澄清。”
岭将军则表示理解。
临危受命,他处理好澜王后事,一边安抚百姓,另一边在海岸驻扎,设下严防,试图运用狩猎的方式来抵抗裂泽。
当然,驻扎的只有他和岭将军两个人。大祭司说这样能使裂泽放松警惕,尽快露头。可一连等了好多天都没见到裂泽的影子。
一夜,他正替岭将军上药,那天裂泽来袭岭将军只顾着护他,手臂擦伤了好大一片,上着上着感觉眼皮有些发沉。
“殿下困了?”
这些天奔波劳累,他没睡过一个好觉,于是木然地点点头。
岭将军夺过他手中的药,“那殿下休息一会儿吧。”
“不行……”他打了个哈欠,“万一裂泽这个时候来了可怎么办。”
“那臣先替您守着,有情况再叫您,好吗?”
“嗯,你守前夜,后夜换我。”
他睡得很沉,以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都不知道。直到一阵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传来,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的议论几乎要把大海填满。
从梦中惊醒,天已经大亮,他急匆匆冲出营帐,外面黑压压站满了人。更令他惊异的是海岸上横七竖八卧着裂泽巨大的尸体。而岭将军站在尸体中央,浑身浴血,右肩的伤尤其严重。
有人说裂泽是他引来的,也有人说他是苦肉计,没人感激他以残躯灭邪祟。
澜王之死是导火索,这件事只会愈演愈烈。
最后是他站出来说:“是孤让岭将军做诱饵引裂泽出来,也是孤把它们都击退的。不然仅凭岭将军一个人怎么可能战胜裂泽?”
“可是岭将军一放血那些东西就倒了,是我们亲眼所见啊!”
他随手一指沙滩,“那是因为这里面有陷阱,这是墨泷渊的法子,大家不知道也很正常。”
织离大祭司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众人心有疑虑也不敢再多言,但他们对岭将军的意见已经越来越大了。
为此他和紫圣国师又争论了一番,紫圣国师说他不该提起墨泷渊,只说是命格相助便罢。
他唇舌相讥这事和神仙一点关系都没有,若真有神仙,那也应该是岭将军。
紫圣国师直言他因命格饱受苦难,终于熬出头来得了红利为何不要。
他说自己才不信神仙,只信事在人为。
“太子殿下的学识和处事之道均师出于臣,如今为何与臣背道而驰。”
“国师的意思是孤该做你的傀儡吗?”
“殿下言重,臣惶恐。”
两人就此不欢而散。
思绪回笼,他抚摸岭将军肩上的疤痕,轻叹口气,“孤为了你可是和启蒙先生都闹翻了,你不许撒谎,墨泷渊真的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吗?”
他指的是放血退猛兽这种事,岭将军当时给他的理由是墨泷渊及其周围生活的人的血都有此奇效。
“当然,墨泷渊多猛兽,这也算是为了生存的自然选择吧。不过这个随着武器装备的提升大家都不用这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远古方法了。”岭将军笑着说,“只是那裂泽实在不是平常猛兽,臣只好铤而走险了,多亏您庇佑,臣才能安然无恙。”
“只这一次了。你若是再出什么事,孤就真护不住你了。”
他是淮王的时候还能说几句话,等那短暂的太子经历时张嘴就很困难了,如今他是江国的新帝,人言可畏,掣肘更甚。
紫圣国师说得对,想做明君的话是不能有污点的,一个好人但凡做了一件坏事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臣自然会谨慎行事,绝不给您添麻烦。”岭将军将他从木桶中扶出来,“您明早还要上朝,先休息吧。”
“好。”
两人相拥而眠,却不知是否同床异梦。
于他个人而言是半信半疑,但他知道身怀这样的好本领,如果岭将军真有野心是没必要用苦肉计博人同情的。
半梦半醒间,他心中默念:“阿澈,别让我赌输。”
作者有话说:
具体场景详见90章前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