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飞机那天,解语花和黑眼镜在四川堂口几个伙计的陪同下抵达机场,北京那边来的人已经守在那儿了。老管家心疼地拉住少爷的手嘘寒问暖,身后的伙计毕恭毕敬接过解语花的行李,叫了声:“当家的。”

  “嗯。”解语花应了一声。

  另一边,又有一伙计毕恭毕敬接过黑眼镜那个小包裹,叫了声:“先生,您也辛苦了。”

  本家的伙计对黑眼镜向来是三分忌惮七分无视,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过。不仅黑眼镜错讹,解语花都诧异地把视线投了过来。黑眼镜一头雾水,回头只见那四川伙计满眼仰慕和敬畏的眼神望着自己,想来是他在汇报的时候添油加醋了一把。黑眼镜心里好笑,也好,省得本家那里的伙计老把自己当个外人。再看解语花,老大不高兴地冲自己横眉竖目,赶紧咳嗽两声,又把解语花的行李抢到自己手上,躬着身子笑道:“花儿爷,还是您请,您请。”

  一行人走近安检口……这一回,也到此结束了呢。

  花开花落,新中国沉浮几载,眼看着就要步入21世纪了。

  解家的老宅经历了——“差点被拆迁——因为文物价值得以保存——又差点被政府没收”——这样的磨难,总算到头来还是姓解。解语花为此长长松了一口气,打趣道这房子就是自家最值钱的明器,虽然年头浅了些,可要是连祖宅都保不住,他小九爷也不用在道上混了。

  然后去年,自父亲、师父、母亲相继过世之后,那位忠心耿耿、一直将解语花当儿子看待的老管家,终于也离世了。解语花如生父一般厚葬他(反正他的生父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但葬礼上却没掉一滴泪,更没像母亲去世时那般天崩地裂。这么些年,小九爷的眼泪愈发珍贵,因为他对死生已经看得很淡了。

  解语花长大之后就再也没穿过长衫。现在小九爷到哪儿都是意大利纯手工定制西装+粉红衬衫的范儿,连在新月饭店的专座都换成了西式真皮沙发。手机也换了好几个,不过换到一个粉色翻盖之后就再也没换过了,后来出了再多的iphone、触屏、智能机什么的,也再没换过。小九爷说,找到自己喜欢的不就行了,换个没完,累是不累啊——再说触屏玩俄罗斯方块不方便,不要。

  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解语花居然参加了全国自考,有一搭没一搭瞎混了三年,混了个三流大学本科文凭。黑眼镜笑道,花儿爷你要这个玩意儿干什么,解语花说,怎么说解家也是书香门第,我爷爷留过洋,爸爸是知识分子,总不能到了我这儿连个大学学历都没有吧?黑眼镜说既然这样干吗不索性考戏剧学院,以你的名声人家不求着你去。

  解语花笑道,那不行,我的师父只能是二月红一个。

  此时,解语花已经从初见时那个13、4岁,花苞一般朦胧的美少年,长成了清秀俊朗的青年男子。20多岁的大男人,再演花旦总不如小孩子时那么轻松,但一招一式却比以前更多了几分利落和力道,水袖打起来的时候有若漫天飞花;过了变声期的声音,也比以前混沌的少年音多了些磁性。所以解语花的场子依然是场场爆满。只是盘口事儿越多,能让他去戏园的机会就少了。

  秀秀也长大了,从那个五官都还不明朗的粉嫩肉球,出落成水仙花一般的女孩子,依旧是乌溜溜的眼珠,白莹莹的皮肤,依旧是一有机会就往解家跑,她一来,黑眼镜就要回避。等她走了,黑眼镜才溜达回来,涎着脸跟解语花开玩笑,看霍家小姐这个势头,你们解家开枝散叶不是梦想啊。解语花瞥他一眼,秀秀是个好姑娘,要是你敢动一点歪脑筋,我找人打死你。

  黑眼镜连忙赔笑,花儿爷放心,瞎子就算有颗蛤蟆心,也不想吃那块天鹅肉。

  新中国翻天覆地的这几年,解家却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本来么,无论是唱戏还是下斗,都是跟老祖宗几千年的遗物打交道,外面的白菜从三分钱涨到一块钱,跟他们关系不大。黑眼镜回想一下,也下过几个不大不小的斗,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危险,具体的都记不大清了。悠闲的日子过久了,就会忘记自己是谁。他像往常一样躺在屋顶,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

  自己到现在为止的生命,仿佛是一分为二,从遇到解语花的那天起作为分界线。就像把吃腐肉的秃鹫关在笼子里,时间久了,他也会变成一只追逐花香的小蜜蜂,再也回不到天空一样广阔的世界去。

  “先生!——先生!——”

  正胡思乱想间,下面有人叫自己。黑眼镜懒洋洋趴到屋檐上,就看见解家的拿信的活计在下面冲自己招手,“先生,有人寄信给你!”

  黑眼镜一怔。

  收到信,简直比大白天遇粽子还叫人惊悚。他自问一无亲朋、二无好友、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怎么可能会有人写信给他??

  于是他从屋檐上翻下来,顺手拿了那伙计手里的信看,收件人——黑瞎子。

  会这么叫自己的,必然是道上的人。黑眼镜无名无姓,谈生意的才会叫他的绰号:黑瞎子。

  顺便说,解语花一般是把这名字砍了脑袋,直接叫后面两个字。

  黑眼镜把信封撕开,拿出来扫了一遍,那信纸上满是鬼画符一样的图案,一眼看上去简直头疼。黑眼镜看着看着,脸上先是掠过小小惊愕,随后又很诡异地笑起来,末了把信往口袋里一揣,抬眼看那伙计满脸渴求的求知欲眼巴巴望着自己。

  他问:“你们东家看过没?”

  那伙计着急表功:“没呢,我看是写着给先生的,就直接给您拿过来了。”

  黑眼镜笑着点点头:“做得对,回头我给你表一功。”

  那伙计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这写得什么啊?都他妈什么鸟语啊?”

  黑眼镜笑道:“好奇心别太强,没你什么事,我找你们东家谈谈去。”

  解语花正在院子里练功,腿压在树上脑袋靠在膝盖上,初夏的天气,白皙的脸上挂着几颗汗珠。黑眼镜走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解语花头也不抬:“有话快说。”

  黑眼镜这才笑道:“花儿爷,我要出趟远门。”

  “去哪儿?”

  “不能说。”

  “……那就走吧。”

  黑眼镜抱歉地笑道:“是真不能说。花儿爷,我就是来跟你道别。”

  “……哦。”

  “这次可能会出去蛮久。”

  “嗯。”

  “枪和其他东西,我想借用一些。”

  “嗯。”

  “那我走了。”

  “嗯。”

  黑眼镜走出几步,又退回来道:“还有,我不在的时候,就尽量别下斗了。你们解家家大业大,也不差这两桩生意。”

  解语花把腿放下来,转过身冲他皱眉头:“你有完没完?你是当家的还是我是当家的?拜托你要滚就滚快点成不??”

  黑眼镜笑道:“是是是,当家的说的对。”不知为何,他这一贯欠抽的笑容,此刻在解语花看来却有些酸楚。

  黑眼镜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解语花拿了件衣服给自己披上。

  你本来就是只野生秃鹫,又不拉在我手上的风筝线,想飞的时候,我怎么拉得回来。

  张口闭口的五千万卖身契,其实到头来,解语花没有兑现过一分钱,黑眼镜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们唯一给予彼此的,只有数年前夜里一场错乱的欢愉……哦,还有那张被保险公司当作天方夜谭退回来的、上面写着“投保人:爱新觉罗.溥仪;受益人:解雨臣”的保单,现在正静静地躺在解语花书房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