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窗外日头渐高,晨间的凉意也渐渐消退。弁袭君梳洗时,一只棕背白腹的小雀突然落在窗沿,抖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唱起歌来。

  弁袭君听在耳朵里,觉得声声句句都是“祸风行”。后来那鸟儿变了个调,又变成一句一句的“杜舞雩”了。

  弁袭君狠狠把脸按进了冷水里,溅起的水花终于把那只多嘴的鸟吓跑了。

  可是冰凉无声的水下,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宛如擂鼓,伴着身体深处颤抖的心弦,弹奏着一曲又酸又甜的乐曲。

  让人又是想笑,又忍不住眼泪。

  弁袭君心里惴惴不安,磨磨蹭蹭地半天才将自己收拾干净。铜镜中的人长发披肩,额前一缕白发安静垂落。他穿着颇为简朴的衣装,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角紧紧地抿着,眼尾被过于纤长的睫毛投下如鸟雀尾羽一般的阴影,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地擘圣裁者的模样。

  可他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又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有哪里与从前不一样了,只是那镜子里的影像实在是昏暗了些,让人恍然惊觉却始终不得清醒。

  从前他、鸠神练与杜舞雩在黄龙村结义时,大家都披着一身的狼狈。

  那时候落魄的弁袭君拉着妹妹的手,病弱的鸠神练与弟弟相依为命,杜舞雩……那时还是祸风行……他孑然一身,手中除了剑空无一物。

  那个时候他们全都灰头土脸,一身血迹和灰尘,身上的衣服也都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究竟是个什么颜色,只看得出半生的颠沛流离。后来他们一起建立了逆海崇帆,在那些如日中天的日子里,弁袭君与鸠神练终于脱掉了曾经的一身污泥,穿上了名为“地擘”与“天谕”的华贵衣衫。

  他们曾经多么卑微,如今就有多么高贵。

  只有祸风行还是那样。

  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无非就是干净了些正式了些,依然是握着他的剑,背负起“灭徽死印”的同时也背负起了逆海崇帆的黑暗。

  他们本来是肝胆相照、志同道合的同伴,这一刻却被分隔开来,从此之后再也没能相互理解。

  如果能早一些……

  弁袭君恍恍惚惚地出了门,一眼就看见杜舞雩正站在院中等待着他。

  春末上午的阳光已经带上了温度,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香浮浮沉沉,深浅交错的树影在脚边滟滟流动,而杜舞雩神色温和,就好像很多年前的景象忽然回放。那些跌跌撞撞的日子突然变成了在春雷中乍然解冻的小小溪流,带着微凉的气息从心上飞快流过,倏然而逝,只留下春夏交接时缤纷的繁花与绿草葳蕤的清浅河岸——之后流过的,是带着花香与暖意的涓涓细流。

  在弁袭君发呆的时间里,杜舞雩已经走上前来,抖开手中的披风搭上弁袭君的肩,认真替他整理好衣领之后慢慢地在他胸前系了一个丑丑的蝴蝶结。

  他一丝不苟地把弁袭君整个人裹住,抿了抿唇,伸手牵住了弁袭君的指尖。

  弁袭君呼吸一滞,耳尖立刻红透了。

  “一定要出门?”他有些想低头,可是又不想显得自己太过局促,于是忍住了动作,小声问道。

  杜舞雩本是鼓足了勇气才去牵了弁袭君的手,如今见他没有抽出手的意思,突然也觉得面上有些烧得慌。弁袭君搁在他掌心的手指像冰棍一样冷,他冷得全身僵硬,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开。

  “咳,”杜舞雩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又把弁袭君的手握的更紧了些,“你总是待在屋子里,心情容易压抑,出去走走……也好……”

  弁袭君咬住了下唇,不说话。

  杜舞雩立刻心里打鼓,小心翼翼地问道:“出去走一走,可好?”

  听闻这话,弁袭君轻轻地笑了一声。他抬眼看了看杜舞雩,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嘴角弯了弯,又立刻压回一条直线,最后很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杜舞雩得到弁袭君首肯,藏在袖子里一直握成拳的手终于松开了些,接着又是一紧,干巴巴地说道:“走吧。”

  说罢便拉着弁袭君出了门。

  两个人的手僵硬地交叠在一起,却始终没有分开。

  门外阳光正好,是弁袭君一身所见最温柔暖和的模样。

  他自从上了仙山就几乎是足不出户,在仙山上既不识路也不认人。杜舞雩看起来比他熟稔得多,牵着他的手走在靠前的位置引路,弁袭君乖乖由他带着走,却是分不出半点目光去留意周围的景物。

  杜舞雩正牵着他的手。

  杜舞雩正与他肩并着肩走在暖洋洋的春光里。

  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沉迷的美好之事啊……

  相较苦境大地的多灾多难,仙山真是平静安逸极了,虽然也有阴晴雷雨,但天晴的日子却是占了大多数,也没有人动不动就先天过招毁天灭地,当然也没有什么皂海荼罗大阵遮去天赐三光,日月星辰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时间就如此沉寂下来,流动的唯有逝者的遗憾与释然。

  杜舞雩带着弁袭君走上了一条繁花簇拥的小道,说是沿着这条路走到后面可以看到桃花林。弁袭君对看花兴致缺缺,也自诩不是个爱好风雅的人,对于桃花梨花海棠花的认识全在红色白色上,除此之外一概不识,若是再加上杏花怕是认识中就只剩下“花”一个单字了。

  但他向来不会拒绝杜舞雩,哪怕是在那些最痛苦最卑微的日子里他也忍不住这满腔的柔情,如今杜舞雩和他说话时皆是又专注又温和,他只顾着沉醉于这梦幻一般的情景,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

  自然是杜舞雩说什么都好。

  小径有些狭窄,两个人走时稍微有些显挤。弁袭君本欲落后一步,杜舞雩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弁袭君没办法,只能与他肩抵着肩挤在一起,慢慢地走在被野花簇拥着的小路上,衣摆上挂了不少红红白白的花瓣。

  两人沿着路并肩走来,在岔路口遇上了一个男人。

  戴着面具的高大男人坐在树下,黑色的神骏温顺地卧在他的脚边,他身后倚着一株小树,枝条看上去有些瘦弱,却已经生出碧绿的嫩叶,透着勃勃生机。见到杜舞雩与弁袭君两人走近,男人也不起身,视线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停了片刻,低声道了一句:

  “恭喜。”

  弁袭君眨眨眼。

  倒是杜舞雩回答道:“多谢。”

  说太岁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卧在一旁的羽驳摇头晃脑地打了个鼻响,偏过头蹭了蹭他的腿。太岁被它蹭得烦了,便探出手去顺了顺它的鬃毛。

  他伸手时披风滑落,弁袭君与杜舞雩同时看到了他放在腿上的小小泥偶。

  “你还在等他吗?”杜舞雩问。

  “嗯。”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说太岁用指腹轻轻揉了揉那泥娃娃头上尖尖的小角,手中抱着梅花枝条的泥偶娃娃像是回应他一样,突然从心口处亮起一簇微弱的白光。说太岁用手掌拢住那一点小小的光芒,神情柔软了一瞬:

  “他已经回来了。”

  杜舞雩握紧了弁袭君的手,也笑了:“那很好。”

  说太岁点点头,又倚回了树干上,阳光从嫩叶上漏下来,洒落在他平静的脸上。他在树荫下阖上眼,双手捧着另一个人灵魂的光点:

  “这个冬天,白梅花终于要开了。”

  一个人的等待,也终于等到了开花的一天。

  生而无根的玈人,生而无意义的灵魂,最终尘埃落定。漂泊的彼生已经远去,如今他们也终于能在这还未盛开的白梅树下静静相依,宛如最初的模样。

  告别说太岁重新走上小路后,弁袭君跟在杜舞雩身边一前一后走了两步,咬着牙收紧了手指,将两人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些。

  杜舞雩偏过头来,抬手替他将肩上一片落花拂去了。

  两人又那样并排走了一阵,却始终没有看到杜舞雩所说的那片桃花林的影子,反而是路边绿荫愈加浓郁起来,染得整个世界都带上了淡绿的氤氲。

  杜舞雩本是听说沿着路走就能看到花林,如今却不知为何迷失了方向,也许是方才遇到太岁的那个岔路口走错了路,结果也不知走到了何处。他打量着周围景色,四周尽是用细竹搭起的葡萄架,葡萄藤盘踞其上,枝叶茁壮又繁茂,压下一层一层深绿来,而脚下的路弯弯曲曲,也不知究竟延伸到什么地方去,于是便在一片浓荫中站下了脚步。

  弁袭君一路上只顾随着他瞎走,直到站定了才抬起头,看到眼前一派翠绿,登时有些愣怔。

  这……

  他常年不动声色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几分困惑迷茫,偏着头问道:“不是说……要看桃花吗?”

  杜舞雩哽了哽,无奈道:“我走错了路,今日怕是看不到了。”

  “无妨,”弁袭君点点头,侧开脸去打量四周景色,“此处景色也不错。”

  杜舞雩却仍是遗憾:“我听天谕说这几日那处桃花开得正好,若是错过了,怕是就看不到了。”

  “还有下一年。”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怔。

  他们之间,还有下一年……

  弁袭君眨眨眼,反应过来后立时红了耳尖。

  杜舞雩却是点点头认真道:“嗯,那你我下一年再来赏花也不迟。”

  弁袭君心里擂鼓一样地狂跳,可又不想显得自己像毛头小子一般没有分寸惹人生厌,强忍着露出微笑的冲动,扭过头冲着葡萄藤出神,好像对那藤蔓充满兴趣一样。

  微风吹动层层绿叶,细碎的阳光从缝隙中断断续续地落下来,跌碎在弁袭君的脸侧与肩头。他整个人沐浴在淡青色的阴影与薄金的暖阳中,虽是卸去了一身华丽珠饰,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令杜舞雩觉得动人。

  在杜舞雩独自先上了仙山的日子里,他始终注视着彼世的弁袭君,看着他披着一身狼狈走入风雪,白雪落满他的肩头,在他的睫毛上结了霜,他却在雪中伫立不去,绝望又心伤。

  他看着弁袭君一次又一次做着无畏的尝试,为已经不可能挽回的事付出一次比一次沉痛的代价,听着弁袭君一字一句泣血般的自我剖白,整个人都为了他而震撼动摇。

  弁袭君说:“从他彻底烟消云散那刻,吾不求吾能乐生好死。”

  弁袭君说:“情能害我至斯,是因为他也曾经让吾安慰。”

  弁袭君说:“没你的人世,太凄凉了。”

  没你的人世,太凄凉了……

  杜舞雩从来都是个重情的人,也向来最容易被情所动,他得知自己曾经被那样深沉而无望地爱过,怎么可能不为之动容?

  所幸……

  万幸。

  不知不觉他已抬起手,轻轻落在弁袭君的颊边,在后者惊慌闪烁的眼神中,他听到自己带着微微笑意的低语:

  “你现在在这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