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摘青梅推病酒。徘徊久。一双燕子归时候。

  对于来到仙山的的众人来说,这里的生活可以说是十分自在逍遥,有些时候甚至到了闲得发慌的地步。

  毕竟都是彻彻底底死过一次的人,再有天大的恩怨也提不起劲儿再清算一遍。要是实在互看不顺眼,大不了你住天南我住海北,大家再也不碰面了事。毕竟对于已经远离尘世的人来说,敌人哪有亲友来得重要呢?

  但是对于弁袭君而言……

  他对在仙山的一切实在没有什么感想,因为他连自己是否是在梦里都分不清楚。

  在这里,他的欢愉是茫然的,苦闷也是茫然的。

  弁袭君大睁着眼,盯着床铺顶上的帷幔出神。细碎的晶莹尘粒兀自飘飞,微亮的晨光从轻纱后渗透进来,缓慢而又轻柔地笼罩住这方寸之地。他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一点点转动脖子偏过头,杜舞雩安然沉睡的脸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弁袭君静静地凝视着这张脸,心跳平缓无波。

  他们靠得很近,就躺在一个枕头上,墨色与淡蓝的发丝相互缠绕在一起,铺在床铺上,如同昏昼交际的天空。杜舞雩的脸侧向他,就好像埋头在他颈边一般沉沉睡着,弁袭君这一侧脸,两人的鼻尖都快碰到一起去了。

  杜舞雩的呼吸绵长起伏。

  而弁袭君沉溺在他的呼吸里,却是连鼻翼都不敢翕动一下。

  他先是盯着杜舞雩因为常年皱眉而刻下深深印记的眉间细看,又屏住呼吸将这张早已烙在心底的脸看了数遍。

  从梦中醒来,杜舞雩就在弁袭君的身边。

  这句话光是想想就带上了饴糖一般香浓的甜味,弁袭君忍不住想尝,却又怕那只是一层薄薄的糖衣,还没等他尝出一丝甜味,就会把酸涩的内核暴露出来。所以他只能忍耐——与其面对梦醒的失落痛楚,还不如永远留在梦中,哪怕无法触及,能闻一闻甜味也是好的。

  因为就算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那也是弁袭君所做过的最美的一个梦了。

  弁袭君刚来仙山不久就与杜舞雩在别人的轮回道前上演了一出生离死别的大戏,两个人在众人面前又哭又笑,头脑一片空白,往周围的围观群众嘴里塞了成吨的狗粮而不自知,最后被闻讯赶来的天谕与玄嚣连拖带拽地塞回了屋里。

  感谢鸠神练心中仅存的一点点同志情谊,让弁袭君与杜舞雩没有死于愤怒的单身群众之手。

  但是当弁袭君回过神,发现自己糊里糊涂已经和杜舞雩分享了同一个寝室,并且回想起自己当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恨不得真的变成一只孔雀把脸藏到翅膀底下永远不出来。

  于是,鉴于这各种各样的原因,弁袭君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铁了心待在家里种蘑菇。杜舞雩知道他脸皮薄,便也由着他去,只是他本想也一起待在屋里陪着弁袭君,但不知为何两人总是相对无语。弁袭君总是神思恍惚,从前的能言善辩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日日对着昏暗角落默然静坐的石像。

  两人虽然夜夜同床共枕,却仿佛离得更加遥远,每当杜舞雩心中有意亲近,弁袭君的神情也总是有转瞬即逝的不自然。那一丝僵硬如同黑夜中的闪电,一闪而过,却又触目惊心。待杜舞雩想再看清楚些,却只能看清弁袭君低垂着双眼,驯良又温和的模样。

  那一双孔雀眼下掩藏着弁袭君的真心,近在咫尺却又那样难以触摸。

  杜舞雩不知缘由,心中担忧不已,将各种理由都想了个遍,却怎么也想不通透,最后,一个凉冰冰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划过心底——难道弁袭君并不喜欢如此?

  杜舞雩清楚记得弁袭君本来是想放下一切去转生的,是他强硬地将人留下。如果弁袭君真的已经全然放下,如今的一切,难道不是他在强人所难,逼迫弁袭君为他留下吗?

  他盯着弁袭君的侧脸看了许久,却怎么也问不出一句“你为什么不开心”。

  他心中有那么多话想要对弁袭君说,为何偏偏一句都说不出来。

  弁袭君一向擅长掩饰心中所思所想,必定能想出一万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说服他。但若弁袭君坦诚言明,说“确实不愿”,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往日总是弁袭君猜测祸风行的心思,而如今却是杜舞雩为弁袭君的一切牵肠挂肚。

  他该如何对待弁袭君,该如何与弁袭君相处……他心中日夜惴惴不安,却只是忧心着一个人罢了。

  爱生忧怖,此话说的实在不错。

  杜舞雩不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在处理问题上实在不擅长委婉迂回。自己思索无果,他毅然决然选择求助于人。

  摸着良心来说,杜舞雩不是个蠢人,最多就是心眼实在了些,所以容易被人算计,只是有些时候,他的逻辑也会有些跑偏,得出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来。所以,当玄嚣看到登门拜访的杜舞雩并听清此人来意时,一向从容霸气的脸上居然也出现了一丝空白。

  “你说什么?”玄嚣从未感觉说话发声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你再说一遍?”

  “吾说,”杜舞雩面色如常,但耳尖却是一片通红,眼神闪烁,心中局促不安,“吾想请问,你是如何与天谕……”

  “够了!”鸠神练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面对从前共路却又分道扬镳的同志,鸠神练心中也是五味陈杂。但无论结局如何,她始终不曾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她看着杜舞雩认真的表情,明白他是真心实意前来询问,也不知为何忽然心中一松——

  ——他们三个人,原来从来都不曾改变过。

  鸠神练、弁袭君、祸风行,依旧是当年相遇结义时的模样,哪怕风云翻搅,哪怕生死末路,无人改变,也无人偏离自己的本心。

  她喉中有些梗塞,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高傲矜持:

  “祸风行,你真正想要的答案,在你自己的心中。”

  有些事,只有自己的心能给出回答。

  杜舞雩从睡梦中醒来时有片刻的茫然,等到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便看到弁袭君半靠在床头,侧着脸端详窗外的晨曦景色。

  他身上披着白色的单衣,长发安静地低俯在肩上,朦胧的晨光流淌在他的侧脸与发梢,汇聚成一条无声流淌着的河流——从弁袭君的的唇颊边,一路蜿蜒着流入杜舞雩的心底。

  从梦中醒来,弁袭君就在杜舞雩的身边。

  这在从前是多么难以想象的画面,如今就是多么稀松平常,每日发生,仿佛理所当然。

  弁袭君的神色十分平静,好像又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惘然。

  逆海崇帆的圣裁者总是华丽无双,右拈孔雀指,左持地擘印,双眼中满是圣然虔诚的神光,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光是注视他的衣摆都足以令人自惭形秽。而如今他却褪下了一袭华服,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双手无意识地笼着被子,一副刚从梦中脱身的安然模样,浑身笼罩着平和的气息,让人不愿打扰。

  杜舞雩早就知道弁袭君长着一张十分好看的脸,但是他也明白,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弁袭君的脸了。

  他甚至无法想象,逆海崇帆的地擘如今就在他的一臂之遥安静出神——他肤色白皙,双颊有些可爱的婴儿肥,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挂着金色的微亮晨曦,拨开挡在脸侧的珠串后,弁袭君看上去更像个容易羞涩的少年人。

  长久的年岁过去之后,弁袭君其实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一路走来,他们都经历了许多,万幸还有彼此未曾改变。

  杜舞雩侧过身探出一只手,缓缓地覆上弁袭君的手背,掌下传来的温度有些冰凉,于是他又将那只手握紧了一些。

  弁袭君正对着窗外出神,下意识就想将手抽回来,最后却是竭力忍住了动作,僵硬着半边身子低声道:“你醒了。”

  “嗯,”杜舞雩坐起身,把弁袭君身上的衣服拢紧了些,“晨露寒凉,小心着凉了。”

  弁袭君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躲开了杜舞雩的气息:“不会的,我醒了许久了。”

  再说了,死都死过一次,就算生了病又能怎样呢?

  杜舞雩发现了他的僵硬,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却动作不停,为他理好衣领后又在弁袭君肩上搭了一件长衫,之后才自己翻身下了床,径自洗漱去了。

  弁袭君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的动作,直到听到阖门声响才偷偷抬起了眼。他手指屈伸好几次,攥紧了拳头。他扭了扭身子,肩上搭着的外衣突然滑落下来,弁袭君后颈一凉,整个人打了个寒颤,手忙脚乱地拽起那件衣服抱进了怀里。

  他把脸埋在那件衣服里深呼吸了好几次,身上的凉意才终于褪去了。

  仙山的日子平静如水,转眼已是春末初夏的时节,春花开到正艳,而夏花也陆续结了花苞,正是适合出门赏景的好时节。

  弁袭君在屋子里躲过了大半个春天,最后还是被杜舞雩从墙角挖出来,像牵小孩一样拉着手,硬是拉到融融春光里去了。

  他本来还有心拒绝,但杜舞雩一洗漱回来就坐在床边低声劝他出门。那人脸上的水还没擦干净,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睫毛也是湿湿的,一双眼睛又沉静又认真,只装得下他弁袭君一个人的倒影。

  弁袭君哪儿经得起杜舞雩这样的目光,立刻丢盔弃甲,把被子往杜舞雩脸上一盖,光着脚跳下床梳洗去了。

  杜舞雩冷不防被棉被糊了一脸,又想起弁袭君落荒而逃时通红的耳尖,整理床铺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弁袭君……

  他将还残留着两人气味的被褥叠放整齐,掌心缓缓按过柔软的布料纹路,又轻笑着低声喊了一句:

  “弁袭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