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人伸出手掌的那一刻, 同为诅咒的蛇莓就知晓了他的用意, 飞快地爬上了真人的手臂。

  利用真人触碰到术士的瞬间, 蛇莓借由自己与咒花同源的咒力做掩护, 悄无声息地藏进了术士衣物的缝隙里。

  【大人,大人, 我可怜的大人……】

  【……您怎么变成了这样】

  殷红的眷者终于再次见到了珍爱的神明,它在与咒花共鸣的一瞬,便察觉到了她的虚弱与残缺。术士那种将神明分为本体、根茎、意识三块的做法,在蛇莓眼里与分尸无异, 让它瞬间就落下了眼泪。

  蛇莓恨不得现在就伸出藤蔓将术士就地绞杀,但考虑到此人实在诡计多端,它还是暂且按下杀心。

  蛇莓就像在继国府中常做的那样,以植物诅咒共有的沟通方式连上咒花的意识,然后无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蜜大人,我带着缘一大人来就您了……】

  【您已经很努力了,您成功地撑到了这天, 这一切马上就会结束了】

  【求求您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吧, 再同我说说话吧】

  眷者持续不断地呼喊,唤醒了花茧中神明的意识——

  缘一, 缘一。

  这个名字让她心中的所有困惑与哀愁都有了答案。

  复苏的神明在紧要关头, 挣扎着借由童磨体内的那段点细茎,瞬移到了他的身边,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复仇。

  ……

  而在神明重新接管本体之后,遗失的记忆便开始在她体内缓慢地复苏了。这让她在听见童磨问自己说“莲, 你现在伤口还疼么?”的时候感到心情十分复杂。

  蛇莓在她沉睡时哭得有多惨,见她醒来后就叫得有多凶。

  它在继国家时就是个标准的人类黑,若说于乡下与鬼杀队渡过的时光令它勉强对人类有了点改观,那神明死的那天,它的心态就彻底反弹到了“神明周围除了缘一谁都靠不住”的地步。

  【这次我一定要守护好大人才行。】

  怀着这种决然的使命感,蛇莓持续不断地发出告诫说着“他是术士收养的孩子,背叛了术士说不定也会背叛您”、“缘一大人马上就来了,为了保险起见先把他捆起来吧!”“还要把他身上的细茎收回来才行!”。

  那种草木皆兵的样子看起来实在让人有些难过。

  在她一无所知陷入沉睡的时候,他们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苦苦找寻的呢?

  神明紧攥着术士不断扭动的灵魂,她一边在心里安抚着哭泣的蛇莓,一边转过身纠正道标的称呼,说:

  “我还好啦。不过童磨,你应该叫我……”

  而就在蜜正欲开口之时,不想花池的另一端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代她说出了那个名字——

  “蜜……”

  如此熟悉的声音令蜜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她转到一半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忍不住循声望去,只看见月光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位高大的男子。

  五年时光并未在男人的脸上留下痕迹,他还是记忆里的那位宛如月光般清冷而沉默的美人。就算正手提一颗不断滴血的恶鬼头颅,男人也依旧气质出众威不可侵。

  他还是和过去那样,叫她的时候声音总是轻轻的,带着一种非常不确定的犹豫与苦涩,像是一只轻触后欲将收回的手。

  她明明好不容易醒来了,却又被这样的一声呼唤重新拉进了梦里。一个他还没有变成过鬼,三个人还像原来一样生活在鬼杀队的幻梦。

  “哥哥……”

  蜜与来者遥遥相望,她怔怔地瞧着男人好看的面庞,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才发出这样一声轻喊。

  哥哥?

  这称呼唤醒了童磨记忆中的一个非常不好的画面,那是父亲在带莲离去前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这让他在飞快地瞄了眼被女人掐在手里的黑色灵魂后,重新站上杀人诛心的阴阳怪气大舞台,貌若不经意地问到:

  “诶,哥哥?”

  “这就是传说中比我更加帅气更加靠得住的那位夜卜大哥哥么?”

  “怎么办啊,要解决掉他么?”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然而失去花池生魂加成的童磨不比之前,是个需要被保护的柔弱道标了。于是他说完这话,就特别自然地站在了神明背后作小鸟依人状,彰显两人不可分割的好关系。

  继国岩胜在听见那声“哥哥”后,死水般平静的眼眸终于重新有了一丝的涟漪。他抬脚正想走近妹妹身前,却措不及防糟听到了童磨这样的问话。

  岩胜静静地望着笑盈盈的少年,重新站定在原地。他垂下头颅,低声喃喃道“……夜卜哥哥?”,连提着恶鬼头颅的那只手都在他尚未察觉之时,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

  在接受咒花的血肉之时,诅咒为人的感情也顺着力量流传了过来。

  因为知晓他的脆弱,便作笼中小鸟给予支持,因为他哭着说“不要走”,就苦闷地等待死亡。

  因为答应了妈妈,作为妹妹要帮助哥哥获得幸福,所以觉得连逃走独活都是可耻的……

  他觉得她早已振翅离开,事实却是她将自己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那个被月光弥漫的庭院之内。她一直都是那个乖巧等待在他身后的妹妹,努力追逐着他的梦想,笑着用天真的声音问他——

  “哥哥,我这次帮到哥哥了么?”

  作为没用的哥哥,他本该代替她去死的。可是她还有活着的希望,那他便要以此身作为偿还。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找寻,只是为了报仇和找回。

  他的身体至今还有一部分鬼血,如今通过捕捉无惨制造的上级鬼,反向追踪无惨便是他复仇的手段之一。

  今日他便是通过上级鬼得知“极乐教”存在,而追踪到附近的血迹找来的。

  男人心里也知道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根本配不上那声称呼。但正是因为知道得到了亲人毫无保留的关爱,所以他在听到妹妹的声音时,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期待……

  而现在便是期待越高,摔得越狠了。

  岩胜身上这些细微的变化到底逃不过知情人的眼睛,蛇莓看着低下头颅的男人,觉得自己真是要气笑了。

  蛇莓在心里嘀咕着“怎么是他先来了?”,发声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待见——

  【岩胜大人来了啊】

  【要是他来得再早一点就好了,那样大人就不用了亲自战斗了,毕竟碰那个术士一下都是脏了您的手】

  尽管作为眷者的蛇莓如此不快,但真正主导这段关系的到底是蜜。

  “不,这是我的哥哥岩胜。我只有他和缘一两个哥哥……”

  在听到神明这样的回复之后,蛇莓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陷入了沉默。

  愿意为了保护哥哥甘愿牺牲自己的妹妹,自然不愿意见到他露出难过的表情。

  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好到旁人无可指责,当事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存在。

  在那压抑沉默的庭院里,无人看管的亲情像藤蔓肆意纠葛,张牙舞爪,在不知不觉中便演变成这副扭曲的样貌——

  我是你的家人。

  我在离你最近的位置。

  ……我应该是最理解你愿望的人。

  然而,事实是她到死的那一刻,才知晓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如今她作为神明凑巧换代于“极乐教”,看着旁人将那些无可挽回的事情,通过语言在她面前掰开了揉碎了交付于她时,更是无比悲哀地发现:

  人们大多这样,哭泣着向神明倾诉自己的悲伤,后悔没能向当事人说出自己的心意。

  而她作为神明明明接受了那么多倾诉,能维持着“善良体贴”的形象开导他们,抚平他们的伤痛。结果等真正到了自己的哥哥面前,她却从神明摇身一变成了个饱受溺爱的小孩子,唯独没有与作为家人的他好好聊过……

  她甚至根本没有好好为离家出走而道歉,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重逢后哥哥的原谅。

  这是件多么悲伤的事情啊……

  怀着这种想法,蜜按住了童磨那悄咪咪举起另一把金扇,随时准备好攻击的手掌,望着远处的岩胜,苦笑着做出了解释:

  “能再次见到哥哥我真的很开心。”

  “我不应该跟哥哥冷战的,那年也不应该不告而别的。对不起,我还是太任性了,也不够体贴。”

  “我想让你高兴,我想做个好妹妹的。因为你一直都很照顾我,你从小就一直保护我,可我却很笨,我那时候只会听你说话,不知道真正该怎么做,还曲解了你的愿望……”

  “要是能像珠世说的那样,和你好好谈谈就好了……”

  有些话如果不好好说出来,是没有办法理解彼此的。她最终还是在死后,乖乖地说出了迟了十几年的这份道歉。

  她说得鼻头发酸,为了不在道标面前掉面子,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有所成长的,是个靠得住的妹妹了,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努力地抽鼻子憋眼泪。

  结果到头来的落下眼泪的,却是作为受害人被扔在家里饱受折磨的哥哥。

  “不,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对不起……”

  “是哥哥的错……”

  在他患得患失,觉得被抛弃被留下而顾影自怜的时候,她已经把作为家人能够给予的东西,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