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的刹那, 眼前景象碎成荧光,黑暗中浮现出无数的光点,在萧衍的脸上映照出深浅不均的光斑。
他在白袍飞散间朝沈闲伸出手, 冷风从指尖呼啸掠过, 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黑暗模糊了过往和现在,在这极短的一瞬, 他好似看见了一百三十八年前晏顷迟坠入火海的场景, 火光吞噬晏顷迟的刹那, 也将他一生所能承载的感情燃烧殆尽。
在过去的无数个雪夜里, 他经常会梦见这样的场景, 那种镂骨铭心的情感交缠,如同厚重的雪原,压在他的内心深处,寒意凝滞。
他无数次的从梦魇中惊醒,然后在深夜的烛火里披衣坐起,彻夜难寐。
彼时窗外落雪无声。
萧衍最终还是没能碰到记忆里的那只手, 风擦耳掠过, 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包裹住他, 他如坠深海, 跌落在这平静的水面上, 泛起涟漪。
深渊下,此刻盈满了点点的荧光, 在黑暗里游弋着。
耳边呼声嘈杂,萧衍头痛欲裂,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缠上了他的四肢, 温软而有力, 托起了他的身子, 没有让他就此坠下去。
黑暗被掸去,萧衍回神的一霎,看见的仿若是幻境。
原本深不见底的流沙暗渊,竟然转瞬变成了静谧而潮湿的水底丛林!
无数荧光在水里沉浮游弋着,分散又聚拢,借着这些微弱的光点看去,依稀可以看见覆在四面岩壁上的暗绿色水藻,这些藻类沿着石面在缓缓蔓延,厚密而柔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
萧衍的五蕴六识被封闭,未觉呼吸不畅。那缠在四肢的氤氲雾气,在水里托着他的身子,直到他站稳,才化成了一个雪白的小团子。
小团子奋力一蹦,跳到了他面前,一团雪白里透出了两点隐约的红,像是覆在团子上的小小眼睛。
什么东西?
萧衍抬起指尖,想要拨开它,未料这小东西竟然抱起萧衍的手指就是一通乱蹭。
“……”萧衍把它拨开,它便又贴上来,不得已,萧衍只能把它拎起来,晃了几下,然后随手扔了。
他拍去掌心的碎屑,想起坠下来时的场景,仰头去看上方。
上面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此处寒冷异常,他视线迅速绕了一周,发觉黑暗里除了游弋着的荧光,便只剩下了水藻。
那巨大的水藻平铺在四面岩壁上,在不断蠕动攀爬,吞噬着黑暗,应是个活物。
“沈闲?”萧衍试着能否在此处出声。
他的声音在水里迅速传递回荡开,只是无人应声。
萧衍逡巡着朝前走,小团子还想再跟上来,跑了几步却是步履蹒跚,跟着跌倒在柔软的水藻上,它似乎被萧衍晃晕了,两点红色的眼睛虚虚眨动着。
萧衍瞧见了,走上前,拨了拨它:“为什么赖着我?”
小团子说不了话,它精神萎靡,却坚持翻了个身,趴过来看他。
算了,可能是此地风水养出了个通灵性的东西,说不定能派上用处。
萧衍把它重新拎起来,想要轻轻拨到袖袋里,小团子却从他的手里爬出来,吭哧吭哧的沿着萧衍的手臂爬上了肩,随后埋头到萧衍的肩上,蹭了蹭,又“哧溜”一声蹦到了他面前。
“你要带路么?”萧衍问。
小团子眨了眨眼,随后蹦跶着朝前跑。
萧衍心道这东西难道还会读心术?可他现下无法判断自己所处的环境,便也只能跟着它了。
许是深陷地下的缘故,水里的气息隐隐压抑着萧衍,让他总觉得这地方似乎压制了什么庞然大物,才会让此处水流变得极为阴冷。
水里点点荧光倏明倏暗,时聚时散,借着这些光,他依稀能看见攀附在岩壁上的巨大藻类正在疯狂蔓延着,从低窄的甬道里一径朝着空隙处侵蚀。
水里潮湿而阴冷的气息裹覆在身上,让人倍感压抑。
萧衍始终跟在小团子的后面,也不知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化成的,通身氤氲着白气,在水里翻动时,时而会吐出几个泡泡,荡开几圈波纹。
萧衍怀疑它的本体是条鱼。
黑暗难辨的路上,无数荧光幽幽亮了起来,似是星汉点点,为他照亮了前面的路。
脚下是厚而软的水藻,从这里踩过去,便见得一方宽阔水域。随着萧衍视线缓缓变得清晰,黑暗里,不知从哪浮出了零星的红点,混在荧光里,无尽延伸着。
这条深不见底的水道,终是露出了冰山一角,眼前是片昏暗的水域,礁石嶙峋,夹出深浅不一的沟壑,上方被黑暗吞噬,下方水流激荡,一旦靠近,便会被这股逆旋的水流挤进狭隘之中。
在黑暗的最深处,有无数红色光点狂热的一涌而出。
那株深红的水藻,如庞然大物般停栖于陡峭的礁石上,散出大大小小的红色光点在黑暗里游弋着——这竟然是赤莲水藻的孢子。
窸窸窣窣的,这些孢子迅速游闪在深水里,明灭的红光,映得水里泛出一片诡异的红。
见萧衍怔在原地,小团子又赶紧蹦跶着跑了回来,钻进他的掌心,想要拱着他朝前走,只不过力量微乎其微,拱了半天也没让萧衍挪动一分。
萧衍回神,警惕的跟着它,等到靠近这株深红水藻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霍然呈现在他面前——
水藻缓慢蠕动着,红色长叶里竟然严严实实的缠绕着一个人!
萧忆笙合着眼,被兜在这张巨大的暗红色网里,细密交织的叶线缠在他身上,宛若蜿蜒的裂纹。
“故笙?”萧衍面色霎时惨白。
萧忆笙没有任何回应,他束身的袍子在水里铺散开,上面弥漫着点点红色,在他的肌肤上映照出密集不均的红斑。
肌肤里透出诡异的红点,仿佛是从他体内渗出的某种菌类,沿着他的手背一直蔓延到了心口。
小团子跳到了萧忆笙的腰上,滚了下来,似乎在提醒什么。
萧衍视线一偏,看见了在萧忆笙周身簇拥着蘑菇似的菌种,密密麻麻蠕动着,闪烁在他的身躯间。
红菌在飞速成长,伞下的孢子成熟了,准备释放出更多的飞雾状孢子,寄生到萧忆笙的身体里。
妄念迅速凝结成形,凛冽的剑气让正在蔓延的红痕刹那间停止了!
仿佛被这戾意所震慑,赤莲水藻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刺耳尖叫,茂密的长叶蠕动着攀爬在礁石上,裹覆着萧忆笙,缓缓朝深壑里退去。
萧衍见势一剑斜掠,剑气粗暴的碾过礁石,震得岩壁寸寸龟裂。
赤莲水藻被这剑气刮掉些许长叶,登时发出嘶嘶的声音,紧接着一道红色的光束从它的长叶里射出,在水里变作红雾,瞬间冲向萧衍。
密密麻麻的红色孢子将萧衍可躲的地方飞速压窄,似是织成了一张网,迎面罩下。
小团子迅速游闪上去,灵活敏捷的穿梭在长叶间。
赤莲水藻蜷曲起长叶,想要将小团子也裹下去,黑暗笼罩下来,近在咫尺的长叶眼见就要卷住自己,小团子竟然在眨眼之间挣向了最后将要闭合的一线空隙。
与此同时,深渊下似乎有东西冒出,使得上面的水流倏然转向,疯狂的朝暗礁下涌纳,要将上面的所有东西都倒吸进去。
萧衍在水里行动受限,无法随心所欲的稳住身形,如果他再靠近赤莲水藻一步,便会被这激荡的水流卷下去。
眼见赤莲水藻要沉入黑暗里,忽然间,有一道青碧色的光从茂密的长叶里直冲而出,竟然在瞬间粉碎了黑暗!
光在长叶的空隙里流转出青碧万千,连绵不绝的碧色如水波纹般在黑暗里飞速涤荡开,甚至穿透了礁石,扩散在方圆百里的寒水里,将人裹住。
赤莲水藻登时抽动起长叶,发出刺耳的尖叫。萧衍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见小团子扯着萧忆笙的衣带从深渊里破水而出,水藻的长叶蜷曲着探出,想要拽下他们,在险些碰着的时候,妄念倏然斩出一道墨色的光,将那些叶片齐齐削断。
赤莲水藻畏惧着,想要退下,妄念上的剑光却陡然大亮,黑暗中但见几道白光横封斜掠,水花迸溅下,水藻被砍的七零八碎,浓绿的汁水涌出,散开。
萧忆笙被小团子拖出来,巨大的重力带着他们在水里滚了一圈。
萧衍收剑,要上前去看,岂料这团子竟然倏地一下冲撞进萧衍的怀里,贴着衣襟就要直往里钻,似是吓得。
“疯了?”萧衍一把提溜起它,想要把它甩到一遍,可它却又虚虚的眨起眼,两点红豆委屈似的盯着萧衍。
“……”萧衍无法,只得松开手,随它去了。它见萧衍不再抗拒,便一个猛扑扎进了萧衍的怀里,爬上了萧衍的肩,挤到他的脑袋边,贴了贴他的面颊。
然而奇怪的是,萧衍竟然能在这刺骨的冷水里,感受到它的温热,好似这个团子是鲜活的,它极度依赖着萧衍。
另一边,萧忆笙身体里的红点在迅速退散,孢子们在一股温润如水的灵气下悉数死去,化作了浓黑的雾。
萧衍封闭了萧忆笙的五蕴六识,免得他刚醒就被水呛到。
萧忆笙的神识在逐渐被收拢,他在散乱的荧光中,恍然看见远处立着一道形单影只的白衣,这影子让他觉得熟稔,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那影子似乎正在修复着他的身躯,胸口的沉重在缓慢褪去,随着神识的重新聚拢,眼前那道白影散成了朦胧的雾,凝化成了一只由雾气包裹着的小小雪团子。
雪团子?萧忆笙猛地一抽气,光线散乱的映入瞳孔,睁眼的刹那,一颗像是雪球的东西正抵着他的脸颊,两粒红色的豆子眨了眨。
萧忆笙挨着它,似乎能感觉到它正在给自己渡气,那如风春风的暖意沿着灵脉涌入四肢百骸,修补了他原本虚无不定的灵府。
“醒了?”熟悉的声音贴覆在耳边,唤醒了萧忆笙最后的意识。
他猛地坐起身,在看清萧衍的刹那,忽然紧紧的环住了萧衍的脖颈,着急错乱的说道:“师尊你有没有事?师尊你还好吗?哪里受伤了吗?要不要紧?”
萧衍轻拍着他的背,说道:“我无碍。”
“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萧忆笙如释重负。
他顿了须臾,又好似想起什么,后知后觉的惊诧道:“您怎么也会在这里?!我昨夜找不到您,还以为您出事了!”
他抓着萧衍的肩,目光仔仔细细的沿着萧衍的面看了一会儿,生怕萧衍哪里受伤了。
他还没看完,便觉背后突然一重,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发现是那只小团子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在朝后扯,两颗红豆大的双眼正紧紧瞪着他,明明没有表情,却能感知到它的怒气。
它生气又着急地蹦跶起来,哧溜一下跳到了萧忆笙的肩上,趁着两个人分开的须臾,赶紧沿着他的胸口滑到了两个人的中间,似是在有意将他们的距离隔开,随后好整以暇的卡在了最中间。
“我一下来就看见了它,可能是在这里活了千百年,养出的一条有灵气的鱼。”萧衍用手拨了拨它,它便扒住萧衍的指尖,不肯松开了。
“不要赖着我师尊,你已经是个有灵气的东西了,要是给师娘看见了,小心他削你。”萧忆笙微蹙眉,想把它拽下来,岂料它竟然一下拍开萧忆笙的手。
萧忆笙怔愣了一下,偏要把它揪下来,团子抵不过这样的力气,被拎起在水里滚了几滚,再爬起来时,头晕目眩的走不稳。
“不要这样,”萧衍说,“它救了你。”
随后他偏头看向团子:“过来。”
团子摇摇晃晃的跑了过来,萧衍一抬手,它便跳进了萧衍的怀里,扒住,冷冷哼唧了一声。
“这东西还真是……”萧忆笙觉得它有些得寸进尺。
萧衍没大在意,团子已经揪着他的衣襟,爬到了他肩上,坐稳了。
“你怎么在这里?”萧衍问。
“我醒来时没见着您,着急去找您,结果这沙子忽然活动起来了,我没留意便被拖到了这里。”萧忆笙说道,“好在这是地下暗流,那群鲛人便是被拖下来了也无事,就是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萧衍思索片刻,说道:“沈闲不见了,晏顷迟还在沙漠上,我得想办法出去,晏顷迟那里我不放心。”
“师娘还在沙漠上?!”萧忆笙悚然回神,“他不是不能见光吗?如何还能留在沙漠上?”
就当他一筹莫展之际,身后水藻密布的甬道里,又有一道身影走出来,萧衍凭着敏锐的直觉,在对方靠过来的一瞬间,瞬间弹指刺出一道流光!
“二阁主!”萧忆笙陡然喊出声。
——*****——
扎格拉玛沙漠上,烈日灼烧着这片无际的沙海。
从沙土下蒸腾的热气将人烤的无精打采,驻扎在此处的军士已经有些不耐了,热汗扎的眼睛刺痛,他们匍匐在黄沙上,隐在暗处,手里漆黑的弓弩无不对准了视线中间的一堆鲛人.人质。
这些鲛人被悬吊在几根金属锁链上,在烈日的灼烤下,面色苍白的近乎透明,只是那干裂的嘴唇里还在不断低喃着什么话。他们要在暮色合拢的时候,被全部绞杀在沙漠上,作为献给晏顷迟的礼物。
而只要晏顷迟一来,这些隐在暗处的弓弩手便会按下机关,千百支裹覆着火焰的利箭会在瞬间贯穿晏顷迟的胸膛。
“格老子的!怎么搞得,都过去这么久了,晏顷迟怎么还没有过来?”副将在一旁来回踱步,热得大汗淋漓,“不是说他无法跋涉在这里的日光下吗?该不会是中计了吧!将军还在等着我们的讯息,若是无法确定晏顷迟的行踪,他们那也无法攻打坞城。”
他说着,又含沙射影的对蜜善儿说道:“该不会是你的冥灵鸟嗅觉都坏了吧。”
蜜善儿冷笑着睨了他一眼,说道:“你直挺挺的站在那儿,晏顷迟只要不是瞎子,就能注意到你。”
她说罢,腰间匕首倏地弹出,不偏不倚的掷在了副将的军靴下。
雪亮的锋芒晃到了副将的眼,他被逼的连退几步,摔倒在黄沙上。
晌午的大漠,砂砾炽热如炭火,副将刚刚摔下,立马又反射似的弹了起来:“哎呀我的亲娘啊!烫死我了!”
“聒噪。”蜜善儿冷睨他,“一个大男人也这么怕吃苦,真是丢你主子的脸。还不赶紧给我趴下!”
副将清楚这是下了军令,只能不情不愿的趴在了茂盛的红棘后,沙土上蒸腾着丝丝热气,很快在他的肌肤上烙下大片红印。
他望了一圈周围埋伏着的兵甲,这些士兵早就在烈日.日复一日的灼烧下,成了古铜色的肌肤,汗水沿着他们的脸颊滴落,他们却看不出丝毫不适,仍是动也不动的匍匐在红棘后。
副将收回视线,小声嘟囔起来:“你倒是练过什么功法,我又没有,我要回后面的营里呆着去了,反正白日里晏顷迟也不会轻易露面,搞不好他已经死在某处黄沙上了呢。”
蜜善儿闻言倏然侧眸,这比男人还要具有威慑性的深碧色双眸,一瞬不瞬的压在副将的身上,无法抵抗。副将被看得胸口一窒,手脚发凉,登时嗫嚅不敢再言。
鲛人们被淹没在毫无遮挡的日光里,无不神色恹恹,许是知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他们在不断祈祷着信仰的神君。
眼见祈祷声越来越大,在一旁待命的刽子手望向了他们隐在红棘里的少将——一个年轻漂亮的胡姬女子。
蜜善儿伸手划在自己的脖间,做了个手势。
刽子手登时清明,扬起大刀,骂道:“妈的,唱什么唱!唱破喉咙你们的神君也救不了你们!”
刀光一掠即逝,血迹喷溅在沙漠上,一颗头颅瞬间滚落,嘴唇还在翕动着。
旁边的士兵捡起血淋淋的头颅,快步走向了一只停栖在沙土上的冥灵鸟,他把这颗头颅塞进冥灵鸟的长喙里,冥灵鸟登时扑棱棱的煽动羽翼,朝着坞城的方向展翅掠去。
这是他们送去的第一个“礼物”。
血光在空中撒下一道弧线,副将闪躲不及,淋了满身,登时兢兢战战的抹了把脸,更想跑了。
蜜善儿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一把按住了他的脑袋,把他按在红棘里,不给动弹。
屠杀还在继续。
余下的鲛人仿若未觉,他们闭着眼,祈祷声如潮水般涌出,只不过嘴唇微微哆嗦,声线里也多了些许颤抖。
“怜我族人!”随着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另一个鲛人被拖到了沙土上,而这回,刽子手没有直接手起刀落。
对于这群执迷不悟的鲛人,蜜善儿眼中流出深切的厌恶。
流沧有千百种让鲛人体会痛苦的死法,其中也不乏剔骨吞炭,她朝站在一边的士兵手打了个眼色。
士兵受到命令,强硬的撑开那个鲛人的嘴,鲛人挣扎反抗着,却始终无法挣动分毫。
刽子手用火钳捡出一块炭火,塞进了鲛人的嘴里,咝咝啦啦的灼烧声登时响起,伴随着升腾的烟雾,鲛人发出了痛苦的嚎叫,滚烫的炭火让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
鲛人被枷锁紧紧束缚住,腹中剧痛难忍,炭火迅速腐蚀了每一块肌肉,几近融化的肌肤下露出了森然白骨。
“晏顷迟在夜幕降临之前,一定会来的。”蜜善儿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个濒死的鲛人,笃定道。
——*****——
幽暗潮湿的水底丛林里,萧衍果真找到那些被一齐卷下来的鲛人军士,不比他们靠着灵息沉在水里,各方面都受限,鲛人们在水里是如鱼饮水,速度敏捷,行动自如。
为首的鲛人首领简要交代了一下昨夜的情况,萧衍清明后,让他们分散开,去寻找这片水域的出口,不要耽误时辰。
鲛人们得令离去。暗礁边,又只剩下了三人,还有一只团子。
沈闲盯着那只团子,那只团子便也盯着他。
团子扒在萧衍肩上,晃着腿,像个小动物似的乖顺,只有在看沈闲时有几分提防的意思。
“这是什么?”沈闲微笑着,“我可以摸一摸吗?”
萧衍偏过脸来看他,说道:“捡来的灵物。”
“它除了师尊可以碰,别人都不给碰的,连我也不行。”萧忆笙提醒道。
“是么?”沈闲含笑,抬手欲抚摸团子的脑袋,岂料团子毫不客气的拍走了他的手,目光也变得凶狠起来。
沈闲眸色沉了沉,却是佯作无事的硬压下手,按在了团子的脑袋上,揉了揉。
团子炸毛似的跳起来,它扑抱住萧衍的肩,顺势滑到了萧衍的衣襟里,瑟缩着,只露出来一对豆眼,可怜极了。
萧衍察觉到了异常,冷笑道:“你不会连个灵物都要欺负。”
“只是觉得可爱罢了。”沈闲说道。
“萧忆笙,”萧衍漠声说,“你去传音,问问他们情况如何了,我不想耽误太多时辰。”
萧忆笙明白这是师尊和二阁主之间有话要说,也不多留,一把捞过团子就要把这小东西一并带走。
团子正依赖着萧衍的温度,被防不胜防的抓走了,它不肯离开萧衍,便只能死死扒住萧衍的衣袖,像是拽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如何也不放开。
“我不欺负你了,你跟我走吧。”萧忆笙无可奈何,“人家要说事,谁让你也是个活物,定是不能留在此处的。”
团子闻言,登时更急了,它紧攥着那块衣角,急切的看着萧衍,眼里清晰的倒影着萧衍的侧脸。
“跟他去。”萧衍一拂袖,团子便滚身在水里,翻了个跟头。
萧忆笙怕它又要黏上去,赶紧捞过它,塞进袖子里,踩着礁石离开了。
团子只看得见萧衍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它又哼唧起来,只不过细弱的声音在萧忆笙的耳朵里恍若未闻。
团子红豆似的眼睛又虚虚的眨动起来,委屈巴巴的盯着萧忆笙。
“你怎么这么赖着我师尊?”萧忆笙看它从衣袖里冒出的脑袋,好奇道,“你很喜欢我师尊吗?”
团子哼唧着,它不能说话,只得揪着萧忆笙的袖口,想要往外挣。
“不,不行。”萧忆笙把它按回去,意味深长的教育道,“喜欢师尊的人有很多,但师尊只能是师娘的,别说你现在连人形都没化成,就是化成了,你也没有机会了。等我们找到水域的出口,你就可以回去了。”
团子终是不哼唧了,它看见了萧忆笙袖口的缝线不知在何时被东西刮破,隐隐露出了个口子。
萧忆笙落到一处礁石上,观察着此处地势,丝毫没留意到团子已经借着那被撕破的袖口,自个儿悄悄溜走了。
萧衍和沈闲在岑寂里四目相对,两个人沿着甬道,走回了坠下来的那片黑暗里,这里荧光碎成万千的星点,在水里浮荡着。
“你替我做过很多事,”萧衍说道,“所以这次就当我还你一命,我们此后便两不相欠。”
沈闲笑了,他的笑意未达眼底,也不说话。
“等这里事情都结束之后,你就离开吧。”萧衍又说道。
“是要赶我走了吗?”沈闲笑问,“为什么?因为晏顷迟回来了?”
“我不想把话重复第二遍,”萧衍站住脚步,冷声道,“在你给我下蛊之前,就应该知道有什么结果。我不要你的命,是因为师父,也是因为故笙,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我不会把这件事和任何人说,如果你还想当他们心目中的二阁主,就自己准备好理由离开吧。”
沈闲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了点点荧光,问道:“萧衍,你真的没有爱过我吗?”
萧衍没明白他的话意从何而来,便又听他说道:“如果你不爱我,又为什么会在晏顷迟面前选择我呢?”
不远处,团子举着片宽厚的肥叶,小心翼翼的蹦跳到了甬道里。
它因怕被人发现,便只能拽了片肥叶用来遮蔽自己的白色影子,想要溜回萧衍那里。
然而,当它看清站在前面的两道身影,突然又停住了。
“你爱我的对么?阿衍?”沈闲伸手,拂开了萧衍的脸颊边的发,随着他掌心里流光的漫溢,萧衍的眼色在变得黯淡。
萧衍如似睡着了,他在黑暗里凝视着沈闲,呼吸微沉。
沈闲微偏过脸,贴近他,那灼热的呼吸落在萧衍的唇上,不过一分距离,悬而未决。
肥叶在水里晃晃悠悠的飘荡下去,团子望着他们,红豆似的眼睛似乎连眨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