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时节朔风过境, 然而临近极北的草木却依旧葳蕤茂盛。

  萧衍立在仙舟上,朝阳的光东方升起,铺向天地的尽头, 云海翻涌在脚下, 云层缓缓移动着,在起伏的高山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仙舟从宣城出发, 经过了绵延青山, 风雪长白, 从玉门关一路北上, 再沿着一座座古城穿过, 去往极北之地。

  待过了荒无人迹的险峻,蜿蜒的万仞山,才方见开阔的一片平坦。

  然而从高处俯瞰,坞城的三面都是海,错综复杂的地线,漆深的海上有白鸟掠过, 惊起一线涟漪, 唯有西边是雪山, 影子灰冷如铁线白描, 厚重的雪在暮色下, 折射出细碎耀眼的光。

  此处地势鳞次栉比,似是道天然的屏障, 能够完好的阻隔外来者。

  极北的时辰不比别处,四合的暮色并未持续多久,天便黯了下去, 雾蒙蒙的云托着一弯月儿, 清冷的光晖洒落, 未至坞城,便已见得此地的繁华。

  来自各地的商队仙者在此歇脚,将带来的货物金钱大肆挥洒在城外的销金窟里,纸醉金迷后,等着明日再启城门时,城主的入城宣判。

  莺啼燕语交织在风声中,金盏交击声响彻在夜色里,昼夜不息。

  萧衍刚一落脚,边见得有人在围着篝火在烤火,夜里的风寒,风里夹杂着海域的腥甜,拂过面。

  他选的落脚点僻静,让随行的侍从全部在城外待命,只让沈闲和自己一道前去了。这些侍从皆要蹲守在城外游走观察,一旦有什么风向要直接传音过来。

  沈闲以重金雇佣了城外最好的车夫,让他架着马车带两人到城门下候着。

  此时已经过了进城的时辰,重重关卡皆闭合,除了雄浑险峻的雪山,还有一条水路只有在退潮的时候方显露,到了涨潮便会被淹没在水下。

  马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小道疾驰,在被海浪冲刷过的沙土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蹄印。

  “爷!到了!”马车忽然一顿,车夫掀开帘子探头进来。

  许是高昂酬金的诱惑,这位车夫兴高采烈的接下了这一趟危险重重的活儿,要知道这条小道上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是月色也透不进来的暗,水路里也不晓得会遇到什么奇珍异兽,一旦失足,连尸骸都难以被发现。

  “哎呦,娘子您慢些!”车夫看着沈闲下车后,伸手去接后面的女子。

  萧衍被接下来,沈闲握住他的手,揽过他的腰,低声道:“从这里掠过去,就能进城了,此处阵法最薄弱。”

  萧衍微颔首,随后身下一轻,竟是直接被抱了起来,沈闲的步子轻快,瞬间便飞掠了十余丈,他踩在皑皑冰雪上,寻找着落脚点,急速掠起,崖壁陡峭,下面是是万丈沟壑,深不见底。

  风在耳边呼啸,没过多久,远处的地面上陡然传来砰然一声巨响。

  沈闲步伐一滞,倒是萧衍没有多大反应。

  “你杀了他?”沈闲回身看去,只见黑暗里不知何时燃起了大片火光,然而火光并未持续多久便被卷起的海浪泯灭了。

  “嗯。”萧衍从他的怀里下来,踩到陡峭的石壁上,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我只是答应给他报酬,至于有没有命花,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他未必就会泄露我们的行踪,这里每日有那么多人要偷入城中,他如何能记得住我们的脸?”沈闲抓住他的手腕,快速说道,“你不应该这样做的。”

  萧衍倏然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指点我要怎么做。”

  “萧衍——”沈闲还想再说,但萧衍已经不想再听了,他一掠身,稳稳落到了天门上,淡薄的身影转瞬消融在无边夜色里。

  ——*****——

  “不要告诉我,你的母亲是沈氏,是两个男子生下的你。”晏顷迟负手立在深殿里,他的面前跪着萧忆笙,萧忆笙的双手已被加持了禁咒的锁链扣住,身后则有两名身着甲胄的将士按住了他的肩,让他跪好。

  然而即便被如此压制,萧忆笙的面色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动容,他目光漠然的如同无事发生,只是眼中的厌恶之色愈发深了。

  “说话。”晏顷迟走到他面前,始终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他。

  将士们加重了手下的力道,压得萧忆笙直不起腰,他的全身都被搜了个遍,然而除了藏着的令能表明他真的来自京墨阁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生父萧衍,母亲是京城何家女。”萧忆笙面不改色的胡诌道。

  “你说京墨阁的阁主是你生父,”晏顷迟的眉头深拢,眼底戾意不作假,“凭的是什么?只凭着你叫萧忆笙么?”

  “这问题应该问你吧,”萧忆笙冷笑道,“你为何非要觉得我不是家父亲生的?”

  晏顷迟并不答话,只是眼风一偏,看向将士:“抬起他的脸。”

  将士们被这肃冷的眼色看的不由忐忑,赶紧应声抬起了萧忆笙的下巴,让他整张脸仰起,彻底呈现在晏顷迟的眼前。

  晏顷迟目光从他的眉眼上滑过,沿着轮廓细细走了一遍,似乎是在辨认着什么。

  萧忆笙下颚被捏地剧痛,动弹不得,他微蹙着眉,清亮的双眸里覆着层寒意,他凝视着晏顷迟,觉得这目光恶心,那触在他身上,面上的手,也无不让他觉得恶心至极。

  “不对。”过了半晌,晏顷迟终于启唇,淡漠的说道,“一点都不像,没有他的影子,如果你再敢对我撒谎,我对你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我没有撒谎。”萧忆笙厌恶的说道,“家母京城何氏,谢先生钦点,我父母情深意笃,有何不可?我就不能长得像母亲?”

  “放肆!”晏顷迟心里怒意直泛,再也遏制不住,他将手中握着的枚玉简倏地砸在萧忆笙面前,“你父亲是我——”

  话止于此,晏顷迟喘息微促,胸口起伏。

  两相对峙,萧忆笙被这寒声震慑,面上却没有分毫畏惧。

  晏顷迟薄唇抿成了线,他紧盯着萧忆笙,忽然弯膝,半蹲下身,伸手掐住了萧忆笙的下巴,捏住,拉到咫尺。

  “你在撒谎。”他声音冷凝。

  “我没有撒谎。”萧忆笙一字一顿的重复道。

  “就算他真的娶妻生子,那沈闲呢?你们的二阁主呢?!”晏顷迟的眼底已经赤红,失了最后的镇定,他的戾意和怒气震得身后将士噤若寒蝉,他们还没见过尊上如此失态的时候,不禁悚然。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萧忆笙扬声道,“二阁主就是二阁主,他一直伴在父亲身边。”

  “……”晏顷迟没了话说。或许是谢怀霜让萧衍娶得妻?谢怀霜年岁过百,却从未听闻过断袖秘事,如果萧衍在意谢怀霜的看法,也未尝不可娶妻生子……

  如此,沈闲还伴在他身边,岂不是……

  那自己算什么?!晏顷迟怒从心起,明明是自己先到的,现在却连个妾都不算了?不对,何氏女是妾,沈闲只能算是外室,自己才是正房!

  萧忆笙亲眼看着这个人眸中怒色渐褪,变得无波,随后站起身,平静的说道:“带下去。”

  ——*****——

  晏顷迟站在神塔的边缘,此塔矗立在坞城最中心,登上去便能俯瞰城中全貌,风捎着寒意在耳边呼啸而过,将时间推回了一百三十八年前的初春。

  闭上眼的那一刻,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汹涌的火海,在视线的最后,他只看见了从断崖边伸出的那只手,然而那悬在岸边的影子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晏顷迟!”附在耳畔的是萧衍那声镂骨铭心的呼喊。

  他下意识的想要伸出手去回应,想要再碰一碰那张脸。

  然而火海遮蔽了他的视线,风从指间呼啸穿过,他什么也没碰到,呼唤和那道影子都已经被滔天的火光吞噬,他的意识最终沉入了缥缈的虚无。

  “阿衍。”一声低哑的喃喃从唇边滑落,晏顷迟睁开眼想要再看清楚那张脸,然而幻象一触即破,睁眼的一霎,黑暗四分五裂,有一束光透过指缝,落在视线里。

  晏顷迟的手伸在月色下,指缝微张着,清冷的月色从中穿过,映照在他的眉眼上。

  那是一百三十八年前的初春,京城冰雪方才消融。

  百年光景不过白驹过隙,宣城的长街依旧是朝夕鼎沸,高楼望断,只是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

  那一年,早是隔世经年。

  晏顷迟收回涣散的神思,往事如锋利的刀刃,凌迟着腐朽不堪的心,他俯视着高塔下的汹涌人潮,萦绕的千重云气下哄闹杂沓,云气上却是冷冷清清,一座塔,仿佛能够隔开尘世的喧嚣。

  腰上的玄玉散出柔和的光,晏顷迟方才摘下,那端便有声音传出:“尊上,城主有要事相问,请您速归。”

  “我知道了。”晏顷迟说罢,身形一晃,瞬间从高塔上消失不见。

  从长街到宫里的路上,城中热闹不断,路两边有人点上一盏盏灯笼,晏顷迟踩在光的影子里,朝宫里赶去。

  芸芸众生,交错而过。

  就在他在人潮中要迈出去时,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和自己错身而过。

  因为隔得太近,他甚至能辨得清那股清冽淡雅的香,如同寒夜里悄然绽放的红梅,一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宣城的街道上,和身着白衣的少年一并踩过交织的灯影。

  彼时尘世喧闹,纷扰杂沓。

  这样的香气,绝对不会认错的——

  萧衍?

  *

  作者有话要说:

  晏顷迟:我是自愿当妾的

  女装萧萧即将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