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削的手腕, 手指修长,食指的指节上有一只银白的指环,托子是条小蛇的形状。晏顷迟攥着这只手, 用的劲很大, 等萧忆笙再抽出时,原本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多出了五指印。

  “不准备说吗?”晏顷迟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他。

  “说什么?”萧忆笙反问道。

  晏顷迟不欲过多纠缠, 直截了当的说道:“你想从这座雪山上进城, 是受谁的指示?”

  “外面世道这么乱, 我听说坞城里有真神仙, 就逃难来了。”萧忆笙拉低了自己的风帽, 想把自己的脸藏进阴影里。

  晏顷迟望了他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到了别处:“织金万字纹的衣袖,袖口上有血渍,手倒是干净,指甲也修剪的圆润整齐,可缝隙里却藏了血污, 你不要告诉我是攀山时留下的。”

  “是又如何?”萧忆笙心里微微错愕, 却是面不改色, “您是这坞城里的守卫吧, 总不会为难我一个过路人。”他边说边转动指节上的指环, 银色的小蛇散出柔亮的清光,是在给远在宣城的萧衍传递信号。

  “你在来时杀了人, 你又爱干净,不愿沾血,可你擦拭的不仔细, 华贵的衣裳和修剪整齐的指甲都能证明你不是逃难来的修士, ”晏顷迟看出他的心思, 直截了当的说道,“适才的风雪埋藏了你的同伴,倘若你再同我绕圈子,我便会将你也丢在这里给他们做陪伴。”

  他的字音明明很轻很平,可萧忆笙却觉得有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倾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要问什么?”萧忆笙在这顷刻间松了口。

  “和你传音的人,是谁?”晏顷迟问道。

  “也是我的同伴。”萧忆笙冷静的答道。

  晏顷迟目光沉沉,似乎也不愿意多在此事上虚耗时辰,拂袖欲要离开:“既然阁下不愿开诚布公的说,那我便不强人所难了,不过我倒是很期待,以阁下的功法,到底能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萧忆笙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又抬头看向山巅上被凝结成冰的雪浪,随着晏顷迟的步子远去,这些冰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可自己的脚下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拖住了,竟是连半分也挪动不得。

  裹覆在雪上的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眼见雪浪就要再度扑下来——

  “等等!”萧忆笙喊道。

  晏顷迟闻声,脚步微滞,稍稍偏过脸,已经坠在半空的雪浪竟然霎时间回涌至山巅!

  “这里是什么地方?”萧忆笙心里微微动容。如果这人真是坞城的守卫,不齿于先骗他把自己带出去。

  “你该先回答我的问题。”晏顷迟提醒道。

  “……方才跟我传音的,”萧忆笙脑子里百转千回过了一遍何时的称呼,最终缓缓肯定了自己的答案,“我爹。”

  他话音方落,便见前面羽冠墨发的男子陡然转过身,目色冷然,凝定在自己身上。

  萧忆笙被拢在这漆黑无澜的目光里,只觉得周身空气迅疾冷凝,威压如山峦般落下,人似是沉入了寒潭古井里,辗转着透不过气。

  “你爹?”晏顷迟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善。

  “我说是同伴你不信,我说是我爹你也不信,倘若你是想要我死在这里,也不必再拿我逗乐子了。”萧忆笙扬声。

  “你是什么人?你父亲是谁?”晏顷迟眼神阴戾的看着他,想要从他的眼底窥探到丝毫说谎的痕迹。

  “京城仙门子弟,家父萧——”萧忆笙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改口道,“余下的事情,不如等我们出了雪山再细说。”

  晏顷迟眼中重新融起了笑意:“萧公子,若你现在不说,我一样可以让你死在这里。我的耐性是有限的。”

  “……”萧忆笙觉得这人虽然瞧着是清贵公子,可实则表里不一,完全不讲君子之道,有点人模狗样的意思。

  他静了半晌,几次欲言又止,才佯作万分为难的样子说道:“家父萧衍。”

  他就这样毫无顾忌的说了,倘若眼前人听过这个名字,也该知难而退了。

  如他所料,眼前人在听过这短短的四个字后,蓦然僵滞住,他看着萧忆笙,萧忆笙也在回视他。

  四目相对,萧忆笙看见他笑容散去的同时眼中有层阴云覆了上来,他似乎是在藏压什么萳沨 极端的情绪,又像是在深深抑制着什么,眉间戾意渐拢。

  不应该是这种反应。萧忆笙憬然,觉得在这藏压的情绪里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事关师尊,他不能再乱说。

  晏顷迟的眼睛里有抹不易察觉的锋芒掠过,他几步上前,重新扣住了萧忆笙的手腕,看着他指节上的指环,不容置喙的说道:“取下来。”

  他觉得这人是在撒谎,萧衍怎么可能和别人有……

  不可能,绝无可能。他要亲自听一听传音的另一端到底是谁,兴许只是声音相似呢?

  萧忆笙手腕被攥得生疼,想要挣出,可完全动弹不得,对方力气大的几乎是要捏碎他的腕骨,那汹涌澎湃的灵气如丝线般透入体内,勾缠住他的骨头,一寸寸磨合着他的骨缝,探入灵府。

  萧忆笙在这瞬间痛得冷汗淋漓,他自忖功法虽未已臻化境,可再怎么说也是萧衍和谢怀霜亲自教出来的弟子,从未有人能够这样长驱直入自己的灵府。

  “取下来。”晏顷迟声色俱冷,眉间戾意愈发深了。他此时的心绪已经完全大乱,凝视着萧忆笙,心里将他的神色语态反复揣度着,可越是猜忌否认,越是觉得格外熟悉,仿佛透过这张表相,他能够看见故人的影子。

  萧忆笙在这一瞬间,甚至有种即将被杀的错觉。

  “我适才也说了,余下的事,可以等出了雪山再细说,”他在这骇然的压迫中忽然间笑了,笑容未敛,眸色却变得意味深长,“如果你再这样,也可以试着一会能不能从我的尸体里撬出话来。我可以死,我死后指环会失去灵力,你一样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说过了,家父萧衍,来自京城仙门,而你也应该信守承诺带我出去。”

  “……”晏顷迟未料他会说这话,怔了一瞬,旋即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润随和。

  他在藏,在压,在收敛自己的杀意,无风不露。

  他凝视着眼前少年模样的人,觉得这面容和记忆里的实在是不像,心里再一次否认了这个人的身份,可又觉得此人说话的语气和做事的态度,倒真是像极了萧衍。

  心里是五音俱毁,六律皆乱,他在这几瞬间,彻底失了分寸。

  晏顷迟的手微微卸了力气,松开后并指在虚空一划,萧忆笙登时觉得浑身松懈,脚下的禁制解除,连着方才那如山般的威压也散去了,他试着抬步走了几步,雪上簌簌响动,落下两排脚印,已是能活动自如。

  “如果你想着耽误些时辰就能够从我这里逃走,亦或者有别的心思,那在你动手之前,无论你身份到底是谁,我都会杀了你。”许久,一句极低的声音从晏顷迟的唇间滑出。

  萧忆笙听着这警告,笑了笑,随后若无其事的说道:“路还没走呢,你就要笃定我会跑了?”

  “……”晏顷迟转身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后,倏然抬指在空中画了道虚符,紧接着天边赫然响起一声清啸,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掠来。

  萧忆笙听见了扑簌簌的煽翅声,他一抬眼,便见到一只青鸾掠过山巅与天际的交界处,朝着这里飞掠,青色的羽翅夹带着寒风,压过飞雪,呼啸着俯冲来。

  青鸾落到了晏顷迟面前,羽翼扇起的飞雪拍在萧忆笙的面上,却没有一丝落到晏顷迟的身上。

  “请吧,萧公子。”晏顷迟说道。

  萧忆笙胡乱拂去了肩上的雪,掠了上去,晏顷迟紧随其后。待人都立稳后,青鸾便展翅扑入白茫茫的雪色中,掠过群山,朝坞城飞去。

  于此同时,迦陵频伽的神庙里,亮起了排排烛火。

  浮动的光点沿着层层台阶依次相连,在深远的尽头,一尊巨大的神像立在高台上,竟是雕成了两半各不相同的模样。

  一阖眸,一睁眼。

  一手朝上持莲,一手朝下驻剑,此消彼长,面色也各不相同。半边狰狞,半边慈蔼,仿若两人。

  金雕的拱顶由细密的拱肋支撑起,隔着跳跃的烛火,能见到顶端刻画着的繁复的图腾,光影晃动,照得神像的面容仿佛也有所变化,有着俯瞰众生的威严与蔑视苍生的讥诮。

  在烛光的影子里,静坐着一人。

  不多时,殿门被推开,一名少女走入,跪身行礼后,恭敬唤道:“城主。”

  那人恍若未闻,并不则声,只是原先合十的双掌渐渐放下,阖上的双眸缓缓抬起。

  “尊上说有人进了雪山的阵法,他已经亲自去看了。”少女轻声说着,似乎又有些担忧,“尊上是不是在尝试离开此处?如果他能够跨出去,他是不是就要离开这里了?”

  殿里在这句话后陷入了长久的静默,殿门未合上,夕阳的余晖从窗棂里投出,在理石的砖面上铺出了镂空交织的花纹。

  被称作城主的人目光微微一偏,望过来,静默半晌,淡淡启唇道:“已经过去一百三十八年了,在他肉身没有重塑好之前,他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可……”少女似乎有些犹豫。

  “此事我知道了,若无其他事,你先行退下吧,不要搅扰了神尊的清净。”

  *

  作者有话要说:

  萧忆笙:师尊你看他~(抱住萧衍并指向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