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本该是酷暑难消的季节, 此处却是风雪漫天。

  浓墨的夜倾压在山峦的上方,从荒无人迹的险峻穿过后,一众车队便可以抵达坞城了。

  蜿蜒曲折的山麓里, 无数车轱辘滚过泥泞, 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这支上百人的车队从宣城出发,从江南一路北上, 穿过雪原, 碾过黄沙, 经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城, 才终于来到了所谓的极北之地。

  雪落得太深, 马蹄踏得极为迟缓,车厢里的人在颠簸里左摇右晃,有人被颠得胃里翻滚,急忙打开了窗,趴在窗沿呕了起来。

  外面朔风扑面,风雪像刀子似的割在肌肤上。

  前面一个裹着鹿皮厚袄的汉子忽然从外打开帘子, 风登时捎着雪卷进来, 散去了车厢里的热意。

  “坞城!坞城要到了!马上出了山, 前头就是坞城了!”汉子冻得鼻头通红, 粗糙黝黑的面上满是笑意。

  “坞城要到了?”车厢里原本七倒八歪躺倒的一片人陡然起了精神, 忙不迭的坐起身,朝外看去。

  不远处的山道尽头立着一棵老干虬枝的梅树, 仿佛挺立在这孤芳自赏了千年,雪覆在褐色的小枝上,上面坠着几朵娉婷的艳色, 在风中暗香浮动。

  “是啊, 要到咯!”汉子喊着又放回了帘子, 风雪霎时间被厚厚的帘子阻隔上。

  马匹被催着赶着,又重新小跑起来,车厢里登时颠得更厉害了。

  坞城,极北之地。据人说,此处是神仙落在人间的栖息地,收留了诸多的落难百姓,是出了名的温柔乡,桃花源。

  “终于要到了啊。”车厢里登时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坞城,真的有那么好吗?”车厢的一处角落里,忽然有人问道,“能让人不远万里的赶过来。”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的转过脸,朝角落里看去。

  角落里坐着的是个穿着氅衣的年轻人,和车厢里的诸多人不同,即便走了这么远的距离,他身上也没有丝毫的风霜磨砺,甚至是干净的不染纤尘,仿佛只是来观赏游玩似的。

  这车队里都是从宣城逃难来的落魄仙家弟子。

  自百年前宗玄剑派一朝覆灭后,仙家里忽然起来一个叫作京墨阁的宗门,以一己之力收拢了大大小小诸多仙门,仅仅用了一百年的时间,便在宣城立稳了脚跟,赫然成为除了宗玄剑派之后最大的宗门,跻身于五大仙门中。

  可这个京墨阁的阁主却又是一回事了。

  他在迅速扩张势力的同时,不遗余力的剿灭了所有要反叛的仙门,杀光了这些仙门子弟,似乎是要让所有人晓得他的可怖。

  然而就是这样恣睢的恶人,却有着张与性格截然不同的皮相。凡是亲眼见过他的人,皆是惋惜,这张脸下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怪物。

  “怎么,难道你小子不是逃难来的?”有人忽然笑道。

  “逃难?”隐在角落的年轻男子喃喃道。

  众人齐齐静默一霎,不约而同的打量起这个男子,这人面上白皙,没有丝毫的劳累,一双眼睛清浅明亮,透彻的一眼就能望到底。

  “你这小子说话倒是奇怪,当然是要逃过萧衍的追杀啊,奶奶的,他都在宣城里杀疯了,现在出城都要严加盘查,若不装作普通百姓,如何能逃得出来?”

  “是这样吗?”年轻人若有所思的低喃,手拢进了袖中。

  深夜的时候,一队马车终于穿过绵延的山麓,来到了坞城下。

  雪已经停了,目之所及,是大片的雪雾,如缥缈的白纱,覆在四面景色上,仔细去瞧,能瞧见的也只有隐在雾里的轮廓,暗沉沉的。

  城门下的守卫看着缓缓踏来的马车,上前说道:“城门已闭,明日卯时才开。”

  然而,奇怪的是,里面没有人回应。

  守卫上前,掀开了帘子,登时被吓得摔倒在地,只见车厢里七横八竖的淌到了一片尸体,这些人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个时辰,血凝结在四处。

  ——*****——

  四更,月斜人静,此时是百姓睡意最浓时。

  深黑的宅院里,四壁白墙在夜色里极为醒目,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困住了里面的人。

  将明未明的风灯,拢着片昏黄的光,从这里望去,能瞧见阶下跪着的无数影子,因为头颅压得太低,离远看,只能看见高低起伏的黑影。

  他们在此处已经跪了许久,只为等着里面的主人唤他们进去。

  四下无人敢动,每个人面上都是难以遮掩的惊惧之色,所有人惶惶瑟缩,好像手脚怎么放都不自在,不如意——

  从两个时辰前,进到这屋子里的人就再也没有活着出来的,那些人皆是被侍从用架子抬出,蒙上的白布完全被血浸了透彻。

  众人脸色苍白,目光在跟着离去时,仿佛能透过这凹凸起伏的血布,看见下面死尸的狰狞。

  就当所有人悚然动容时,屋门在吱呀一声的轻响里,被推开了道细缝。

  有人踩着灯烛的光,缓缓走了出来。

  跪地的人登时不约而同的将头低的更深了,没有人敢去直视从屋里出来的公子,从相对的视线里,他们只能瞧见一双黑色的长靴踩过层层石阶,来到他们面前。

  那靛色的袍角在风中轻扬起。

  “诸位。”低沉又蕴含威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喘息在此刻似乎都成为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他们皆知道,一旦踏进去,此生便再也无法活着出来了。

  要知道屋子里面坐着的可是京墨阁的阁主,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自百年前宗玄剑派分裂后,以此为首的仙门群龙无首,京墨阁的新任阁主借此占据了宣城为主的所有势力,让曾经归属于宗玄剑派的仙门,齐齐匍匐于京墨阁座下。

  逐鹿天下的局势瞬间倾斜,原本泾渭分明的冗杂仙门被京墨阁一并收于麾下,不同于原先段阁主的荒淫无道,这个新上任的萧阁主性格乖张阴鸷,翻手作云覆手雨,杀戮手段当真是狠绝至极。

  所有人皆道这个新阁主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那张魅惑妖冶的皮相下,藏着的是张牙舞爪的野兽。

  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上方,他们匍匐外地,惶惶不安的等待着二阁主的宣判,呼吸越来越慢。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阁主要歇息了。”随着沈闲话音的落下,所有人悬着的心陡然一坠,纷纷如蒙大赦,捏出汗的手不自禁松了松。

  沈闲在说完话后折回,众人这才敢从惊心胆颤中爬起身,准备离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沈闲忽然又转身,目光从人群中掠过。

  “等等。”

  不咸不淡的声音方落,八月的热风从廊前卷过,众人只觉得寒气森然,冷意仿佛是从心底爬出来的,蚀骨入髓。

  院子里再度陷入了死寂。

  沈闲瞧着他们,随后对立在一边的素袍男人吩咐道:“屋子里血气太重了,陈总管一会安排他们进去打扫干净吧,阁主不喜欢这个味道。”

  被称作总管的男人微微欠身,从容而恭谨的答道:“属下谨记二阁主吩咐。”

  沈闲颔首,径自推开虚掩的房门,掀袍迈入。

  屋子里未点灯,四面都是晦暗的,浓重的腥膻好似锈在了空气中,闻的人不适。

  沈闲看见黑暗里一个不见面容的影子,立在窗边,清瘦单薄的身子微微动了下,随后一张沾满血的手帕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明日继续。”萧衍偏过脸,望过来。

  “剩下的这些都要杀吗?”沈闲顿了顿,还是说道,“只是其中一人出了问题,我们是不是没必要将所有人都杀了?此事不好瞒过谢先生的,倘若先生知道了,我们——”

  话止于此,脚步声渐近,近到眼前,两个人隔着暗沉沉的夜色,相对。

  萧衍在黑暗里,笑了。

  沈闲看着他,目光交织的一霎,明白了其中意思。

  “沈郎啊,”萧衍贴近他,抬手抚上了他的心口处,意味不明的说道,“师父远在宣城,如何能晓得此地的事。”

  温热的指腹,有意无意的从死穴上滑过,不过是稍稍用了点气,沈闲体内的灵气霎时间逆流回转,汹涌的冲击着心脉。

  四肢瞬间被股无形的气力渗透,沈闲知道,只要萧衍想,自己会在顷刻间暴毙。

  “我曾经说过的,”萧衍的指腹从他的心口一寸寸游移到了脖颈,掐住,“倘若你有一天背叛了我,我一样会毫不容情的杀了你。”

  沈闲被扼住了咽喉,那苍白修长的手指在一分分收紧,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他额上青筋暴起,却没有作还手,甚至没有任何挣扎。

  “沈郎,你要记得,”萧衍不轻不重的说道,“你是我的人,你这辈子只能听我的话,否则你就会变得和他一样。”他另一只手指向墙壁。

  那里隐约立着一个人影。

  沈闲挤不出一个字音,喉咙在逐渐收紧的力道里进不得氧气。不多时,他的眼神便渐涣散,意识也变得飘忽,眼前晃了几道虚影过去,眼见气息要断。

  下一刻,紧攥咽喉的手在缓缓松开,萧衍眼中的阴鸷被尽数敛去,又成了和颜悦色的模样:“抱歉,我下手重了。”

  他抱住沈闲,听着沈闲喉中逸出的喘息,手下感知着不断起伏的背脊。

  “发誓永远不要背叛我好么?”萧衍用手轻轻拍打着沈闲的背,似是安抚,“我不想失去你。”

  沈闲缓和半晌,才呛着微弱的气息答道:“……我发誓永远不会背叛你。”

  “谢谢你。”萧衍退后了一步,将人放开。

  怀里的温度骤失,沈闲瞧着他从自己身侧走过去。

  “我不希望此事和师父走漏任何一点风声,你知道应该怎么做,”萧衍露出温和的笑来,“叫人去备水,我要沐浴,这气味实在是……”

  “令人作呕。”他言罢,径自离去。

  沈闲捂着自己的脖颈,喘息尚存,忽然间剧烈的咳嗽起来,温热从手心里荡开,他垂眼去看,瞧见是血从指缝间淅淅沥沥的渗出。

  待平息后,他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仔细擦拭了残存的血迹,随后走出了屋子。

  门外,众人还跪于原地,大气不敢出。

  “陈总管,叫人进去清理吧。”沈闲平静的说道。

  “是。”被称作陈总管的陈瑜行掸了掸衣袍,走到了匍匐在地的人群面前。

  “方才大伙儿也听见了,房间要打扫的干干净净,阁主不喜欢血腥气。”他说话时面上捎着笑,可那笑却是拒人千里的,他似是有意咬重了最后一句话,警醒着所有人。

  众人闻言惶惶点头,不敢有任何的耽搁,逃也似的涌进了屋子里。

  然而,就在房门大敞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腥膻夹杂着腐烂的尸臭钻入鼻腔,众人避而不及,闻的几欲作呕。

  八月的气温太高,不过放置了两个时辰的尸首便开始发臭了。

  那尸首被一把长剑死死钉在墙上,手脚皆断,锋利的剑刃从咽喉刺穿,血还在源源不断的朝外涌。

  房间四面溅满了血,粘稠的血迹铺在地上,上面残留着断指,看得人头皮发麻,胃里翻滚。

  何等的可怖,何等的残忍。

  疯子!这个阁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众人掩鼻的同时又不约而同的惶恐起来。

  ——*****——

  暗沉沉的屋子里,黑里乍现了一道橘黄色的光,烧到旺时是红,最后凝成了交融的暖色,摇曳在白烛上。

  龙涎香的香气愈发浓郁,仿佛让人置身于江南,闷热的风推开了湖面上一丝丝涟漪。

  沈闲进来时,萧衍还泡在热水里,他阖着眼,那眼中流泻的风情诱惑便被悉数扼杀,清冷的仿佛玉像。

  他似乎没听见有人进来,瘦削的手腕自然的搭在木桶边沿,垂着。

  屏风上搭着件浆洗过的干净袍子,浸过熏香的味,清逸幽雅,如在雪夜里悄然绽放的一株寒梅。

  “已经杀了一百一十四人了,”沈闲看他墨色的长发浮在水面上,铺散开,“只余下二十二人,明日当真要杀尽?”

  “有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来刺杀我,既然没人肯说是受了谁的命,那大家就一起死好了。”萧衍似笑非笑的说道,“杀一千也是杀,杀五百也是杀,这恶人既然做了,就做到底不好么?我从不自诩圣贤。”

  “萧衍。”沈闲看他仰起脸,下巴与脖颈在昏黄的灯影里描出了漂亮的弧线。

  “穿衣。”萧衍不欲多说,从水中站起身,哗啦的水声骤起,水珠迸溅。

  他背对着沈闲,漆黑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覆盖住了脖颈往下的雪色。

  沈闲抖开袍子,从背后给他披上。层层叠叠的衣衫笼罩下来,罩住了那瘦削的背,两个人离得近,隔着朦胧的水雾,沈闲能瞧见衣衫被湿发沾湿后的水痕。

  “和师父说,半个月以后归程。”萧衍稍稍偏过脸,和他说道。

  “这里兴许有人是无辜的。”沈闲站在他身后,借着烛光,抚平了他肩上微皱起的衣褶,随后手沿着肩线往下,轻握住了他的双臂。

  “我让他们去清理房间了,或许在明日,会有人招,等一等好么?”

  萧衍两只手熟练的系上衣带,冷漠的说道:“倘若明日戌时见不到,就全部杀了。”

  沈闲没再接话,屋子里一时间寂静的只闻衣料摩擦的声音。

  萧衍的发还湿着,他没耐性等,将将要抬步时,灼热的气息忽然贴近耳畔。

  “阿衍,我还想和你说说旁的事。”沈闲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后背挨上了胸膛,萧衍微侧着脸,腰身已被沈闲从后桎梏住:“你要说什么?”

  “一百年了,”沈闲手臂环着这捻细腰,轻之又轻的问道,“你有真正喜欢过我吗?”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