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郁眼底赤红, 身上咬痕遍布,阿肆的本体被群尸撕咬着,双生感应叫他痛不欲生, 浑身染血。

  萧衍端详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 很是满意。

  过了须臾,他意兴阑珊的说道:“江公子顶着这张假皮囊, 过得风生水起, 只是可惜我没见过你这假皮下的样子, 是不是和阿肆一个模样?”

  江之郁剧烈喘息, 呕出血, 他看着萧衍幻化出一把黑气缭绕的匕首,来到他面前,蹲下身。

  “这脸用了这么久,也该还给我了吧?”萧衍紧紧扼住江之郁的下颚,匕首陷入他的脸中,沿着边缘剖开条线, 殷红的血登时夹杂着黑气朝外涌。

  “阿肆曾经说我没了这张脸, 还能靠什么蛊惑人, 可这话不应该对我说, 应该对你说才是, ”萧衍指缝间渗满了血,他丝毫不理会江之郁的哀鸣挣扎, “现在就让我看看,你没了这张脸,还能靠什么蛊惑人。”

  刀刃在江之郁的面上游走, 剖得又慢又深, 是要将整张皮囊生揭下来。

  血越涌越多, 萧衍握着匕首的掌心逐渐被浸得滑腻,江之郁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萧衍的脸,他在笑,血溅在他满含笑意的脸上,显得愈发秾丽诡异。

  江之郁的目光在这笑里逐渐凝结,定格。

  ——*****——

  翻天覆地的交锋过去,山上血海飘杵,宫殿坍塌,四处是残垣断壁。

  周青裴的发散在风中,他半跪在地,断剑插立在在他的身侧,屹立不倒,剑穗在风中飘荡着,晏顷迟立在他的对面,袍子被血水侵蚀了一半,暮霜上殷红流淌。

  谢怀霜自周青裴的身后落地,一剑贯穿了他。

  这一剑的力道足以粉碎五脏六腑,谢怀霜温润漆黑的眸子,映着对方逐渐僵硬的身子,他没有任何话,只是微笑着抽出剑,抬眼看向晏顷迟,神情温和从容。

  晏顷迟盯着眼前熟稔又遥远的人影,失神了一霎——

  谢怀霜怎么会在这里?谢怀霜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谢怀霜,谢怀霜也以平静的目色看着他。

  众人心中亦是惊涛骇浪,齐齐大惊失色地看向这里。

  谢怀霜已死了百年之久,这怎么可能?!!

  此事诡异的连墨辞先也不仅变了脸色,谢怀霜是何等的修为,当年数百仙家追杀也能死里逃生的人!竟被晏顷迟找来做了援兵?!

  然而谢怀霜只是望着晏顷迟,温润的眸色渐渐被肃杀之气覆盖。

  “你没死……”周青裴不可置信的喃喃,“你、你竟然没死!”

  谢怀霜没有任何的话。

  “好啊,”周青裴红着眼,趔趄着跪倒在晏顷迟面前,“你竟、竟然敢勾结谢怀霜,背叛师门!”

  “周青裴,事到如今你还想蛊惑人心,”晏顷迟面色不变,“你为了一己私欲,弑师弑友,我今日便是杀了你,又能如何。”

  众人一时间两厢为难,不晓得如何是好。

  “你构陷我,”周青裴声音起伏,喘息急促,他倏然抬手,扬起掌门令,“众弟子俯首听令!”

  “晏顷迟,”他断续的声音散在风里,“你勾结弃徒谢怀霜,背叛师门,天理不容,得而诛之!今日……你绝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晏顷迟紧紧盯着他。

  周青裴喘息尚存,扬声道:“你们今日必要被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随着他铿锵话音落下,无数刀剑反射出银光,形成了包天之势,遮天蔽日的横扫过来。

  高台崩塌,长阶轰地下陷。

  晏顷迟屹立于风中,抬指间万重青光重压而下,摧枯拉朽般地席卷了天地。

  他只是这般风轻云淡的立着,威慑便压得一众兵甲纷纷倒退,唯有谢怀霜未动,他抬剑反扫,一线绯光大亮,血雾成铺天之势卷起。

  晏顷迟在这顷刻间,终于明白了为何谢怀霜会在此处!

  他竟是被江之郁复生来杀自己的!

  变故陡生,晏顷迟被这力道震得连连退步,墨辞先觑得一瞬空当,飞身凌下,万千银光霎时间势如破竹,如锐箭,铺天盖地的刺来。

  晏顷迟的袖袍被风荡起,他眼风一偏,掠向了墨辞先。

  墨辞先同他对视的一霎,层叠灵气如潮水般奔涌,刺目的银光从云层中透出,十八面银镜伴随着轰然的巨响,笼罩而下。

  晏顷迟眼前景象几经变幻,他深陷在这镜像中,两边景色急剧倒退着,化作了万千虚影,劲风夹杂着霜雪卷涌过万顷山脉,带来不属于春日的寒意。

  暮霜砰然横斜在身前,凛风咆哮着自脚下涤荡。

  晏顷迟体内灵气疯转,疼痛牵制四肢百骸,他险些握不住剑。

  眼前重影晃动,墨辞先的影子虚晃而过,晏顷迟稍稍闭目,再睁开时,步伐不自禁踉跄了下。

  “晏顷迟,你已犯下滔天大罪,”墨辞先声音冰冷,不容置喙的说道,“还不放下屠刀,俯首听命!”

  晏顷迟喉中发涩,难以喘息:“墨辞先,我曾经说过,我会杀了你的,我今日必行此践!”

  “三长老当真是执迷不悟。”墨辞先抬剑的瞬间,谢怀霜从侧刺来,剑势迅如雷霆,竟硬生生震开了两人。

  脚下石阶瞬间塌陷,绯光从中爆开。

  晏顷迟翻身避开,一抹雪色顿时坠落,他以剑驻地,才勉强稳住身形,只是脸边已然被剑气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墨辞先看着他的狼狈,忽地一笑:“看来,谢宗师不是来帮三长老的,你如今一个强弩之末,什么也做不了,萧衍的事已是定局,你且放心,等老朽取下你首级之后,也自会让他下去陪你的,让你们做对亡命鸳鸯。”

  “只不过,在杀了你之前,老朽还不能让谢怀霜乱了局势。”

  他言罢,倏然挥袖,便见银光自长空一掠即逝,虚空中光影交错凌厉,割裂了空茫风雪。

  谢怀霜眼中此时只残留着晏顷迟的身影,他持剑冷睨着眼前人,分毫没有去留意身后的人。

  数道银光瞬息万变,去势尤自未歇。晏顷迟欲要抬剑去挡的瞬间,谢怀霜裹挟着剑风直斩而来!

  避无可避,晏顷迟心下凛然,倘若替谢怀霜去挡开身后的剑,那自己必然会被谢怀霜贯穿,可倘若不挡,谢怀霜则会被墨辞先的剑刺穿。

  刹那的寂静——

  “唰”!

  西边的山道上忽然传来呼啸声,一缕戾气应声激射而至,漆黑的利箭刺破虚空,竟在半空中带出道流霜!

  所有人骇然抬头,却是什么也看不清,然而令众人惊叹的是——呼啸声过去的瞬间,狂猎的风雪就此凝定,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撕裂了虚空,让雪花纷纷朝两侧退开!

  这一箭的力道妙至毫巅,抢在银光碰到谢怀霜的瞬间,以箭尖震偏了直刺来的第一道光剑,两股力量相撞,千百道戾气长啸绽开,墨色的光幕笼罩了整个天地!

  在这极短的一瞬,向着谢怀霜刺去的漫天银光乍然一缓!

  还不等墨辞先再动手,银光化作的剑在下一瞬全部化作齑粉,散在风中!

  暮霜在砰然声响中接住了谢怀霜的剑,晏顷迟被这力道震得五指发麻,唇间逸出鲜血,踉跄后退。

  墨辞先目光霍然朝西边凝聚,萧衍正立在山道上,虚空拉弓,那六尺高的玄羽长弓被他以脚踩住,弓弦拉的如同满月。

  他的脸上全是血痕,偏嘴里咬着的箭矢让他眉眼间的艳丽尽数洗去,换作了凌厉的锋芒,如出鞘的剑,锐不可当!

  谢怀霜在方才的那一剑后身形陡然凝滞,他像是失去了某种牵制,眸色渐渐黯淡下去,手中的绯剑霍然消散在风中。

  与此同时,山下的群尸皆立在原地不动了,弟子们见此,纷纷拔剑砍倒一片,一时间,血光弥漫了整个山道。

  山上,厮杀声震响在风中,源源不竭,两方绞杀得难舍难分,皆有了疲惫之态。

  墨辞先趁着谢怀霜失去控制的刹那,猛地将人用灵线拽到自己面前。

  “萧衍?”晏顷迟凝视着从西边急掠来的人,登时色变。

  萧衍足下点地,拿下箭矢,偏过脸啐了口:“晏顷迟,你他妈真是没用啊。”

  “你怎么会来?”晏顷迟见他来到自己面前,不免笑了。

  “我不会救你的,”萧衍看也不看得说道,“带着你,只会拖累我自己。”

  “谢怀霜被江之郁复生了,”晏顷迟提醒道,“他已经没了自己的意识,在没有杀了江之郁之前,你要小心。”

  “江之郁已经死了。”萧衍眼尾一挑,以余光冷睨着晏顷迟,阴邪的笑了,“真让人失望,原来那张脸下,不过也只是一具白骨罢了。”

  末了,他将一个人皮裹成的球扔到晏顷迟面前,意犹未尽的说道:“你不是很喜欢这张脸么?送你了。”

  晏顷迟看着他,原本微亮的眸光黯了黯,轻声替自己辩驳:“我不喜欢。”

  “萧阁主。”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话,掷地有声,“你终是来了,老朽恭候你许久了,想不到竟会在今日此地碰上你,倒是不必让我再费工夫去寻你了。”

  萧衍抬眼,但见刺目的银光交织成无数的薄纱,飘飞在墨辞先的周身,他立于殿前,金织的长袍垂落,在雪中铺开,震慑出无法比拟的威压。

  墨辞先则静立在他身侧,面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只不过这温和是木讷的。

  “看萧阁主方才的抉择,是准备公然和晏顷迟一路了。”墨辞先笑容仁慈。

  “那倒不是,”萧衍从容不迫的笑道,“我怕死得很呐,不介意临阵倒戈。”

  墨辞先慈爱的微笑,声音里却带着可怕的魄力:“花言巧语,萧阁主这孩子心性倒是不随时移。”

  “我惜命,自然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萧衍笑意愈发深了,藏着不露痕迹的冷漠,“说实在的,我来此是为了我师父谢怀霜,对余下的事情一概不感兴趣,倘若阁老愿意放我师父下山,我也必会遵守上回的承诺。”

  墨辞先瞧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眯起眼,目光转向了晏顷迟。

  晏顷迟在这道目光里隐隐觉得不对劲,然而还不等他细想,一把冷刃已然紧贴自己颈侧,锋利的剑锋划破肌肤,带出了血痕,又堪堪止住。

  “阁老,这是我的诚意。”萧衍的气息落在晏顷迟的脸边,忽远忽近,“三长老,你不会介意的吧?”

  “……”晏顷迟喘息微促,面色苍白的说不出话。

  他如何也想不到萧衍会背刺的这样快!两个人甚至没有任何的交流,他便出手了。

  “让我师父下山。”萧衍朝着墨辞先笑道,“晏顷迟的命我会亲自替你了结。”

  “哦?”墨辞先佯作不解,笑容下一双眼睛逐渐阴沉下去,“可倘若老朽让谢怀霜离去后,萧阁主反悔了怎么办?”

  “我为什么要反悔?”萧衍眼色沉郁,“难道我没有阁老这般恨他么?倘若我今日杀了他,那我便是替天行道的圣贤,就能够洗净这附加了百年的冤屈,不好么?”

  墨辞先再度缓缓笑了,他饶有兴致的盯着萧衍,仿佛是要透过这层皮相看透他的内里。

  “老朽想萧阁主是搞错局势了吧,”墨辞先忽然说道,“我是想让你们一并死的,晏顷迟今日必死无疑,可现在谢怀霜在老朽这里,萧阁主的命就难说了。”

  “是么。”萧衍眼中笑意更盛了,他陡然收剑,飞身而起,直朝墨辞先掠去,妄念在虚空中再度幻化成形,斜掠而下!

  霎时间,剑鸣清啸,响彻天地。

  这一剑他用尽了全力,没有任何花哨的剑法,只斩出了一剑,却让天地间万物退避!轰然的白光从剑中爆发,如浪潮翻涌般震荡出去!

  墨辞先见此,不作任何辟易,只是稍稍一抬指。

  萧衍的身形在这平平无奇的一点下登时沉重凝缓,只听风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断响,妄念在顷刻间节节寸断!

  晏顷迟心里瞬间凉透,仿佛被冷水自踵至顶的泼了冷水,他眼睁睁看着萧衍在那曲指一点下,猝然喷血,可此时出剑已然完全来不及!

  “你是在送死吗?萧阁主。”墨辞先霍然出手,抓住萧衍的腕骨,下压。

  萧衍耳边轰鸣不止,整条右臂在瞬间断裂!他闷吭了声,紧接着,体内灵气全部紊乱,剧烈的痛涌遍全身,尘世喧嚣全部消弭,只余嗡鸣。

  “萧衍——!”晏顷迟骇然掠起,暮霜横斜出去,眼见要碰到墨辞先的瞬间,墨辞先推出一掌,浑厚的掌风震得萧衍朝后飞去!

  晏顷迟登时收剑,然而暮霜的去势太猛,经此一撤,巨大的灵气反噬向他的身体。

  萧衍狠狠撞向地面的瞬间,晏顷迟抢身接住他,踉跄着退出了一丈之远,撞跌着摔倒。

  体内薄弱的灵气霎时间翻涌,碎裂的灵府不堪重负,晏顷迟想要稳住,但完全捱不住,他猝然喷出口鲜血,洒在了白衣上。

  “老朽今日便送你们一并去黄泉,也好让你们做个伴。”墨辞先冷笑着,再次抬掌。

  银光大盛的瞬间,万顷山海震荡不休,狂风大作,天地仿佛一并朝人压拢过来,所有人都惊骇的望着欲要倾下的天,只觉脚下山峦猛烈晃动!

  宫阙在催压下轰然坍塌,飞溅的碎屑如一支支利箭,将那些四处逃散的弟子刺出满脸的血。

  晏顷迟已是强弩之末,体内灵气在尽数散去,他来此之前不过是承了碧凝丹的功效,才稳住了碎裂的灵府,而今墨辞先的威慑太甚,他已然无法再抗衡。

  殷红自他身下铺开,晏顷迟指尖颤抖得厉害,幻化不出剑。

  墨辞先在将倾的天色下,缓缓笑了,他掸袍朝两人走来,轻嗤道:“区区小儿,不自量力。”

  萧衍额间淌血,他挣扎着从晏顷迟怀里爬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说不出一句话,血从他的唇间溢出,他满含笑意的盯着墨辞先,眼中阴郁涌动。

  “萧阁主倒是爱笑。”墨辞先掌心下压,脚下山脉登时震得更厉害了,山头四分五裂,巨石滚落砸在深涧,震颤不息。

  “哈……”萧衍闷闷的笑着,他微微歪头看向墨辞先,面色上的虚弱一扫而空,变作了嗜血的残忍。

  墨辞先微蹙眉,听他咬着字音,轻之又轻的说道,“我送你下地狱。”

  “你——”话未说完,墨辞先身形陡然滞住。

  就在这个瞬间,一把血红色的长剑从他的背后刺穿出来,将人钉在原地。

  谁?!墨辞先错愕僵硬的低下头,却只看见了从胸前刺出的剑尖,殷红的血沿着剑锋一滴滴坠落。

  这一剑并非出自萧衍,是谁?!

  墨辞先倏然倒退了两步,踉跄着稳不住身形。

  “是我。”谢怀霜自他的身后走出,面上的笑意已然被隐去,略显的虚弱,“阁老,我们许久未见了。”

  “谢……谢、怀霜,你……”墨辞先声音断续,心口的剧痛让他拼凑不出完整的话。

  “你以为我会白痴到去送死么?”萧衍学着他的模样,慈爱的笑了,“失去了控制,师父便会恢复理智,我只需要创造一个机会给他,一切便结束了。”

  他说着,用未断的那只左手,紧紧掐住了墨辞先的脖颈,一分分的收紧:“墨辞先你知道么,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也不妨告诉你,你的好学生裴昭被我做成了人彘,我生剥了他的皮,挖走了他的眼,拔去了他的舌,砍断他的四肢,将他留在瓮中,可我没有让他聋,你知道为什么吗?”

  墨辞先喉咙被卡的太死,吐不出话,呛出的血落在萧衍掌心里,萧衍和善的说道:“因为我想让他就像你这样,能够听见我说话,却无法做出任何事来。我不让他死,因为死对他而言,太仁慈了,没有什么比日复一日的折磨他更让我愉悦。”

  萧衍说到此处,满是恶意的笑起来:“我不过是废了一条手臂,便可以换你的命,真是太值了。”

  只要能够拖墨辞先下地狱,萧衍甚至可以全身经脉皆断!他根本不在乎这条命,也不在乎任何人。

  他从沈闲给的传音里,清楚的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可那又如何?他不爱晏顷迟,也不愿再为此堕落。

  前情旧债从今往后再也不是束缚他的枷锁!他今日便要彻底结束这一切。

  墨辞先遍布血丝的双目紧紧凝视着他,忽然间大笑道:“好、好啊!那我们就……一起下、下地狱罢!”

  另一边,沈闲带着弟子正要从山道上赶过来,就当此时,整座巍峨的高山发出了轰隆隆的闷鸣,脚下土地震颤不止,弟子们站不稳,七倒八歪的滚倒一片。

  巨石砸塌,从山道上不断滚落,一时间,所有人乱作一团,大地竟在这颤动中霍然裂出一道巨大的豁口,将山脉从中分割开,沈闲将将要夸过去时,脚下倏然灼烫,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地火遽然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豁口愈来愈深,不多时,沈闲所在的地方停止了震颤,但在山的另一端,高殿在猛烈的晃动中不断倾塌,尘埃纷扬。

  断檐轰然砸落,瓦片跟着掉落,萧衍拧断了墨辞先的脖子,谢怀霜却因为意识只是短暂的清醒,还没走两步便轰然坠落在地。

  萧衍断了右臂,无法扛起墨辞先的身体,便只能看向晏顷迟。

  晏顷迟残喘着站起身,步伐虚弱乏力。

  “你把师父带走。”萧衍发觉脚下的颤动愈来愈烈,身形也跟着踉跄,“我自己可以过去。”

  晏顷迟深深瞧了他一眼,没有丝毫的犹豫,转身去扶起谢怀霜,揽过他的肩,离去。

  绝顶上,宫殿倾塌,巍峨的高山在轰隆隆的巨响中急速崩塌,烈焰自无尽深渊里卷涌而上,山下的弟子们惊呼着,看着百年高台坍塌殆尽。

  沈闲带着弟子在深渊的另一端想方设法的要跨过去,但火海卷涌的太盛,只凭借自身单薄的功法,竟是完全无法跨越。

  然而,就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却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山巅上急速掠来,他的身侧还扶着一个人,使得他的步子略显滞重。

  晏顷迟凝视着深渊对面,以目光丈量着距离,十多丈的远的沟壑,若是只捎着一个人的话,尚且能飞渡。

  他稍稍缓了口气,借着急奔之势,腾身而起,朝着深渊的另一侧飞掠去。

  “晏顷迟!快过来!”沈闲让弟子们准备好接应,在晏顷迟掠过来的一瞬,扶住他,让他借势朝前缓劲。

  然而,就在晏顷迟落地的一霎,身后霍然响起轰鸣,山体再度崩裂,哗啦啦坍塌下去,火海喷涌而上,让此间距离变得遥不可及。

  萧衍停在对面,高溅的火光模糊了他的视线。

  沈闲已经在另一侧等着他,萧衍微微喘息,丈量好距离后足下加力,欲要借力跃起,就当此时,他将将腾起的身子忽然加重,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道拖住了他,毫无防备的,他登时受不住力,踉跄着摔落在地。

  墨辞先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哪来的力气,悄无声息的伸出灵线,拴住了他的脚踝,硬生生把他从深渊巨口拖了回来!

  墨辞先浑身是血的伸出手,赤红的眼底涌动着疯狂,他面目狰狞盯着萧衍,仰首大笑:“哈,区区小儿,也配要了我的命!既然晏顷迟已去,那你便替他留下来给我陪葬罢!”

  该死!萧衍想要挣脱,缠住他脚踝的灵线却在瞬间收紧。

  “喀嚓”一声清脆的断响,踝骨碎裂的声音清晰传入耳边,萧衍吃痛的泄出声,灵线深深没入他的骨缝,巨大的灵力撕扯住他的皮肉,疼痛蚀骨入髓。

  “萧衍!!”沈闲见此,肝胆欲裂的想要朝对面掠过去。

  但奔涌的火海冲撞着山壁,高高卷起的火光只一瞬便吞噬了他脚下的碎石,再重砸下去,撞溅出更高的浪花!

  “别去!”晏顷迟一把抓住他的肩,厉声喝道,“你去送死吗!”

  沈闲已是理智全无,他反扯住晏顷迟的衣襟,声嘶力竭的质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怎么办?!晏顷迟你怎么把他一个人留在那!”

  晏顷迟不欲辩解,他拦着沈闲,用劲抓住肩的手背上青筋浮起,用了全身的劲才把人推到弟子面前。

  “看好你们二阁主。”他说道,“别让他犯傻寻死。”言罢,径自回到了深渊边。

  萧衍挣扎着想要爬起,但骨骼碎裂带来的痛淹没了他全部的感官,半边身子被疼痛侵蚀,他忍着痛,并指化剑,一线墨色倏然亮起,唰地割裂了灵线,沿着虚空划去,夹带出一道寒流。

  墨辞先重伤在身,能化出最后的灵气已是勉力,他眼睁睁看着黑气直刺门面,却是避无可避。

  回旋的灵气霎时间融于墨辞先的眉间,殷红的血花登时爆开,无数碎肉自脖颈上飞溅出,那具失去头颅的身子受到冲击,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两步,旋即轰然摔落下去,就此凝定。

  萧衍抬手揩去唇边的血,费力爬起身,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

  山巅愈震愈裂,他拖着残断的右腿,朝深渊口一步一缓的走去,背后高殿在震颤声中不断坍塌,狂涌的凛风吹拂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萧衍走得不稳,走得踉跄,几次摔倒在地,再费力爬起来,缓慢地朝地点挪动去。

  他还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话没有说完,他还想要看师父最后一眼,谢怀霜已经离去得太久,他舍不得就这样丢下师父。

  一眼就好,哪怕隔着火海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也足够了,黄泉路上,他还想留个念想。

  萧衍吃力的来到断崖边,高山再也受不起力,在剧烈的震动中塌陷,屹立了万年的山石重重砸落,迸溅的火光与废墟交错的瞬间,几朝繁华,尽数覆灭。

  萧衍单薄的背影没入漫天的红黄中,天地间狂风肆窜,他凝望着眼前的火海,这数十丈的距离,竟成了此生再也跨不过的深壑。

  “师父。”他轻轻启唇,低唤着久违的称呼,微弱话音散在狂猎的风中。

  萧衍闭了闭眼,释怀的想,结束了,如今所有前情旧债皆随着高台宫阙簌簌溃散,归于尘土。

  百年之后,谁还会记得这些荣华锦绣。

  他的一生本就是九折危途,到了这般境地,也没有什么好记挂的。

  与此同时,深渊另一端的谢怀霜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原本僵硬的指节微微蜷起,似是想要抓住什么。

  萧衍静立于此,发在风中刮着侧脸,然而,就在他失神的刹那,一道白影自深渊的另一端飞掠而来,翻扬的衣袂衬地晏顷迟恰似那天边的孤鹤。

  萧衍怔怔地看着他落到自己面前,晏顷迟的身体经此一掠,已经完全达到了极限,他落地后脚下似乎没有踩稳,在边缘晃了一晃才稳住身形。

  “你回来做什么,陪葬么?”萧衍想要笑。

  “地狱太冷了,”晏顷迟轻声说,“我舍不得你去。”

  “呵。”萧衍嘲弄的笑,“你来了,墨辞先死前的心愿便作了,我们都要死,我回到人间走这一遭,倒也算值得。”

  晏顷迟似是笑了,他面色苍白,猩红的血痕在他脸上显得极为刺目,可那笑意却仍如往昔般温柔。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萧衍静了静,四目相对,晏顷迟眼里漾着微弱的光,似是在祈求一个痴心妄想的答案。

  “晏顷迟,”萧衍笑着摇首,“自你丢下我以后,我就再也不会喜欢你了。我对你从未动过真心,自始至终都只有利用。”

  晏顷迟眼里的光黯了黯,他以笑,拙劣掩盖自己的情绪:“我知道。”

  “我心甘情愿的。”他说,“我只是想你会在最后骗一骗我,哪怕是……骗我的也好。”

  他深缓了口气,极力克制着自己呼之欲出的感情,哑声祈求:“你骗骗我,好不好?”

  他说得这样卑微,好似抛下了全部自尊,将心赤.裸裸的呈现在萧衍面前,以毫不遮掩的狼狈,诉说着自己全部的情意。

  萧衍听着他沙哑难辨的嗓音,看他眼底通红的望向自己。

  “我不想——”萧衍话音未落实,轰然的火花自晏顷迟背后迸溅,他背对着漫天火光,倏然俯身。

  萧衍呼吸滞住,晏顷迟的影子像山影般倾压下来,吻住了他。

  毫无征兆,气息相贴的瞬间,萧衍尝到了股浓郁的腥膻,夹杂着泪的咸涩,悉数融在舌尖,扩散。

  晏顷迟没有说任何的话,可脸挨着脸,萧衍能感受到面颊被泪的沾湿后的温热——

  这是晏顷迟在无声哭泣。

  那细微的哽咽被他深深抑在喉间,几不可闻,晏顷迟难以自持的颤抖着,喉咙里涩得像是被刀子割过,滚烫的灼烧感沿着喉咙摧拉枯朽的烧进了心窝。

  怎么会忘呢?他一遍又一遍质问着自己,明明那么爱,怎么会忘呢?

  萧衍怔在原地,未说完的话被他悉数吞没。

  晏顷迟的吻很轻柔,浅尝辄止,冰凉的如同寒风拂过,没有丝毫的温度和停留。

  温热的鲜血残留在唇上,萧衍还没缓过神,便被放开了。

  “你活着。”晏顷迟的声音在发颤,他压抑着呼吸,双手握住萧衍的双臂,贴近他,“你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无论身在何处,都要走下去。”

  寂寂的一霎,萧衍好似退回到过去,黑漆漆的房间让他们与世隔绝,悬而未决的暧昧落于唇上,那三吻诉尽了晏顷迟所有未宣之于口的情意。

  镂骨铭心,永难逝去。

  晏顷迟念念不舍的抵着他的额头,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短暂的温存里。

  随后,他没给萧衍回应的机会,直接将人抄抱起来,来到断崖边,强稳住呼吸,以目光丈量着这道深渊巨口的距离。

  他的灵府已经散尽,灵气枯竭的疼痛如刀绞般渗入骨血缝隙,适才能带走谢怀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而今再次带着萧衍,极有可能再也无法逾越这道生死门。

  萧衍偏过脸朝下看,山体的崩塌,火海从下喷涌而上,转瞬便吞没了砸塌的巨石,溅起零星的火光,在他脸上映照出斑驳的光影。

  晏顷迟抱紧了他,最后沉声道:“阿衍,别回头,路会一直在。”

  而后,他在万众惊呼里,用尽全力掠向另一端的彼岸,火海奔涌卷起,他白色的袖袍在风中猎猎如旗,宛若凌空展翅的白鸟。

  沈闲望着那自火光中划出的白影,让弟子迅速列阵,做好接应。

  可还不等他们再看,那一道行迹便在掠过一重山脉后渐渐衰竭,像是失了重,在临近的地方忽然朝下坠去。

  “不要!”沈闲撕心裂肺的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弟子猛地拽回。

  萧衍置若罔闻,这一刻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安宁,风声夹杂着巨石砸落的轰鸣在耳边呼啸而过,他的心好似沉入了无澜的死水。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他清清白白的走一遭,再浑浊不堪的离去,前尘夙愿皆了却,心里也只余下了大仇得报的快意。

  然而,就在身子飞速下坠的刹那,萧衍腰间忽地一轻,有一只手拖住了他的腰,将他朝上用劲推起。

  萧衍还没反应过来,身子登时重新向着高处升起,飞溅的火光碰到了他的衣摆,却没有吞噬他。

  萧衍下意识的想要去抓住坠下去的人,但碰了个空。他受力重重的摔落在深渊另一端的地上,最后的视线里,他只能看见那一袭染血的白衣宛如折翼的鸟,在白袍飞散间朝着火海坠落。

  “晏顷迟——!!!”萧衍失声大喊,朝深渊里的人伸出手。

  然而,呼啸的风从指缝间穿过,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骨骼碎裂的痛让他爬不起来,凛冽的风声打散了他最后的呼喊。

  阿衍,别再回首了,前路漫漫,黑暗总会结束的。

  隔着滔天的火光,晏顷迟深黑的瞳孔里倒映出崖边那道愈来愈小的身影,这一瞬,他好似回到很多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明明连那只伸出的手都能看清,却再也辨不清萧衍的眉眼。

  两边景象在不断倒退中模糊成影。

  怎么会不喜欢呢?眼前无声浮现出数年的过往。

  萧衍的院子里栽了梅树,每每落雪时,红梅覆雪,霎是好看,萧衍时常会站在红梅后等着他,晏顷迟总是趁他不注意,曲指,弹向枝头。

  小枝颤巍巍的抖动着,雪都落下来,落得萧衍头上肩上都是。

  萧衍惊诧的转过身,隔着冬日清晨的日光,他眉眼里的稠丽融于这一捧雪色中,恰似枝上绽开的红梅。

  ……

  残冬腊月里,萧衍坐在床沿,用手指挖出药膏,在掌心里呵着热气,再用两手轻搓着,想要将药膏焐热了再敷到晏顷迟的伤口上,只怕凉到他……

  遮天蔽日的晦暗中,萧衍脸颊贴在他的怀里,轻声说:“我不想有那么一天。”

  过往的画面如同默片般在眼前不断浮现,东流的逝水冲走了过去的日夜。

  那些年,早已是隔世经年。

  怎么会不喜欢呢?

  晏顷迟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道隐没于火光中的身影,在漫天飞扬的红黄里,温柔地笑了。

  萧衍艰难的爬起身,低头静静凝视着深不见底的暗渊,墨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晏顷迟的身影转瞬便被滔天火海吞噬,对面的巍峨高山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尽数坍塌,所有的琼楼玉宇,荣华锦绣,在这一刻,被尽数埋葬。

  那一天的景象,令所有宗玄剑派的弟子都毕生难忘。

  朔风过境,冰封了万里江山的寒霜在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翻涌的火海随之渐渐湮灭,残存的火光舔舐着坍塌的废墟,屹立着九重宫阙的主峰在两山之间坍塌殆尽,形成了一道望不见底的万仞深渊。

  那是一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天堑。

  萧衍再抬眼时,三千里清风绕匝,朝日的浅光从云层中蔓延出,驱散了漫长的寒夜。

  “晏顷迟……”忽然间,他轻念了声,缓缓向着深渊迈出一步,碎石登时簌簌落入深涧。

  风吹着发丝刮过侧脸,萧衍望着满目狼藉,兀自出神。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从他的情绪里抽离,随着清风拂过万里山川,永远的逝去。

  萧衍沉默着抬起脸,让刺目的金光直照双眼。

  血光散去。

  只余虚晃的影子,在清浅的日光里沉浮。

  沈闲一时失语,不晓得如何劝慰,又觉得说什么都词不达意,他抬手示意所有弟子噤声,在后面待命。

  混沌晓色里,萧衍于风中静立,动也未动,风吹起他的袖袍,他仰着脸,临渊而立,无人知晓那阖起的眸下藏压着什么情绪。

  待视线重新清明时,春风南来,金黄的日光将眼前的万物都渡上了光,萧衍被笼在这浅淡光影里,恍惚了一瞬。

  天地间已恢复了宁谧,远处绵延的山脉上是青翠的绿意,隐在苍茫晓色里,一眼望不见边际。

  过了须臾,他淡漠的转过身,眼神里平静的没有任何情绪,如同一潭死水,里面沉浮着诸多死去的东西。

  沈闲上前扶住他,自始至终,两个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着缓缓归去。

  长风拂过万里山,松涛声此起彼伏。

  于某个风擦过耳畔的瞬间,萧衍下意识的想要回头。

  然而就在这一刹,他耳边忽然浮响起了晏顷迟最后的话——

  阿衍。

  别回头。

  路会一直在。

  【上卷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宝贝们,这几天断更是因为卡文卡的太厉害了,我写了六版都不满意,稿子也都废了,这文写到这里剧情有点不受控制,导致和原来预想的情节差了很多。

  人渣死完了,下卷还是追妻。

  第4卷 潇湘逢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