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关于兄弟会和骑士团,亚瑟很快就在网上有所收获:他找到了一个专门的社交帐号,虽然设置为私密,但可以看到头像照片里面是他的自拍照,简介里写的正是昨天那个兄弟临走前喊的“永垂不朽卡美洛”的口号。但是很遗憾,亚瑟想不起来这个账号的密码了。

  接着,他又在卡美洛大学的官方网站里搜到了昔日伙伴们一起做公益活动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他和那个黑发男孩的——毫无疑问,那是学生时代一脸青涩的梅林。

  看到这张照片时,亚瑟的心跳瞬间就不正常了,他的记忆黑洞也突现一道闪电般的光明:那是一个明朗的下午,梅林在义卖摊位上递出一勺自制的果酱,对一对前来尝味的老年夫妇绽开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稍纵即逝,仿佛一个美丽透明的肥皂泡难以抓在手心。

  亚瑟努力回想自己当时的言行,但他的大脑在激烈的反应中只带给了他针刺般的疼痛和持续的呕吐,除此之外,他没有想起更多。

  吐完之后,他吃了一片盖伊斯特配的小药丸,继续翻看更多的校内报道。他发现,这位校园记者一定很爱拍梅林,因为仅有的三张照片里有两张是有梅林全脸的。他翻到了底部的投稿人姓名:兰斯洛特。这是那个留给他电话的记者吗?他是梅林的好朋友吗?梅林,到底是自己的前男友还是……

  诸多疑问塞满了脑子,亚瑟不再犹豫,翻出贴身保存的那张小纸片,打通了那个记者留下的电话。

  彼时的兰斯洛特正在车里用手机发送莫德雷德所在的那栋民宅地址。

  跟踪是个技术活,但兰斯洛特是个出色的文娱记者,通俗点说,他是靠跟踪捕捉名人的八卦出道的。这两天莫德雷德频繁进出这所不起眼的独栋小屋——这便是个重要的线索。

  格温按照兰斯洛特给的地址查档案时,兰斯洛特就在电话里跟她闲扯:“我昨天忽然想到一个可以唤醒记忆的办法,只是这个办法可能有点冒险。”

  “什么办法?”格温一边打开小屋所在区域的刑事诉讼案件记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你现在是以警官的身份还是我女朋友的身份在问我?”

  “女……差点上你的当,你朋友的身份。”

  “哈哈,我听到你心里的答案了。好吧说正经的,我的办法是情景还原:再去搞一次车祸,还原现场!”

  “兰斯洛特,不要挑战我的专业素养,你这样做别说不一定能让亚瑟恢复记忆,一旦做了,就有若干条罪状等着你,要不要我给你先报几个轻的……”

  “嘿,等等,有个电话找我,我不会那样做的,放心,只是胡思乱想而已。”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但兰斯洛特猜测可能是亚瑟打来的。果然,亚瑟正宗的富人区口音小心翼翼地在手机那头响起:“嗨,我是亚瑟,你是……”

  “兰斯洛特,没错,是我在医院病房里给你的号码。”

  “那很好,谢谢。呃,我想,我想……我也不知道我想了解些什么?”

  “你想了解梅林,还有你的过去,你的爱情,你的兄弟,你所有记不起来的东西。”

  “你说得对,那么……”

  “你能出来吗?我当面跟你谈。”

  “我当然可以出来,我又没被软禁,不过,我可能暂时还不能开车。”

  “没问题,我来接你。可以的话就明天上午十一点,我会在街对面的停车位等你,银色商务车。哦对了,先记住一个日子,再过两天,也就是五号晚上骑士团有聚餐,你一定要来,地址是城中花园酒店百花厅。”

  亚瑟在手机中标记了这个日子,就继续到书架上寻找记忆去了。

  就在他把每一本书都抖散了想看看有没有更多的关于梅林的痕迹时,兰斯洛特等来了格温的消息。这不是什么好消息:莫德雷德有犯罪记录,这栋房子属于他最后一个收养家庭的一对夫妻,妻子猝死后不久,丈夫也重病住院,他们有一个亲生女儿,叫卡拉,今年21岁,去年社区大学刚毕业,至今无业,没有出入境记录,应当就住在这栋房子里。

  格温说到这里的时候,兰斯洛特把头一缩,对手机那头的格温轻声说道:“说来就来。我看到莫德雷德和一个女孩出来了,应该就是你说的卡拉,他们要出去,莫德雷德开车,这是个机会,格温,他俩不太对劲,尤其那女孩。不如,我先去探探情况……”

  “兰斯洛特!我警告你,你不可以私闯民宅。”

  “我不是,我没有……你就当没听到。”

  不等格温开口劝阻,兰斯洛特就已经挂断手机,目送莫德雷德的车开走后,从自己车里出来,像个特工似地环顾四周,确定了没有第二个闲人,才朝莫德雷德家走去。

  此刻的梅林已经半眯着眼睛对着门缝叫了半天,他渴望有人能搭理他一下,不管是弗雷德,还是那个女孩,甚至是那个越来越像自己的年轻男子。谁来都行。

  但不管他如何声嘶力竭,口干舌燥,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还是没有任何脚步声,他倚在门边,疲惫地打开最后小半瓶水抿了一口,昏昏沉沉中再次进入梦境。

  “太阳晒屁股了!”梅林一把拉开窗帘,转身冲着亚瑟嚷嚷,手里捏着一把涂满牙膏的牙刷,兴致冲冲地想往他嘴里塞。

  可是从被窝里冒出头的却是那个得意洋洋的年轻男人,他裸着上身,勾起嘴角挑衅地斜睨梅林,把手放在亚瑟蓬松的头发上,吻向亚瑟睡眼惺忪的脸,温柔地呼唤亚瑟的名字……一缕阳光从梅林的耳边直射而下,烫得他耳朵发红。亚瑟睁开眼,却又因阳光过于灿烂而眯起眼,他回吻了身边的那个男人,情深似海,缠绵不绝。站在窗边的梅林尴尬至极,渐渐地面如死灰,呼吸困难,心脏像被尖利的魔爪生生掏出,掰开揉碎,再被扔到魔鬼的脚下无数次碾压……

  “放开他——”

  梅林再次被自己的噩梦痛醒。他捂着发痛的胸口,冷汗和眼泪一起流满了脸庞,他胡乱抹了把脸,痛苦的眼神中仍有不甘——他不能因为亚瑟的失忆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冲进下水道,这对亚瑟不公平。亚瑟现在最需要的是自己的真心爱护,而不是那个居心叵测的人的虚情假意。只要能活着,就一定有见面的那一天,即便他见到自己也想不起来任何事了,至少,自己努力过了。

  等那一阵钝痛感消减了少许后,梅林挪了挪麻掉的小腿,勾起脚趾打圈转动,疏通血脉,重新积聚喊叫和行动的力量。

  楼上的监管人好像把他给忘了,根据他自己的时间记录判断,他们已经两天没给他送吃的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弗雷德有两天没给他打针了。

  兰斯洛特走到这栋社区拐角的房子前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而后左右一看,就绕到了墙垣侧面,那里有一扇老式木门连接着房子的后院。

  他没费太大功夫只是划破了一点手背上的皮肤就翻了进去,后院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草坪,看样子很久没有打理了,有一片草皮像是刚刚翻新过,不知为何看起来跟其他草皮格格不入的样子。

  兰斯洛特没有去管那块奇怪的草坪,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从哪里可以进入室内了。非常幸运的是,二楼的窗户是敞开的。

  兰斯洛特仰头目测了一下,搬来遮阳篷下的三把铁椅叠在一起,然后如同杂技表演者一般爬上铁椅顶端,慢慢地站直身体,找到平衡点后伸手一够,终于够着了窗台。

  窗内飘出一股奇怪的气息,像是混杂了烟灰的铁锈味,其中还有一股难以描述的酸臭。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在拼命压下心中恐惧后,倒数三秒,猛地发力做了个引体向上,脚下借力微微凸起的墙砖,半个身体就压在了那扇开着的窗沿上。

  他趴稳后抬起头朝里一望,吓得整个人差点又翻出去。他赶紧扭头朝窗外狠狠地呼吸了几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翻进窗。

  满地满床都是血。那酸臭味则是来源于一堆呕吐物。

  兰斯洛特瞬间就想到了“撕票”两个字。他的呼吸由此变得极其不畅,脑袋也有点晕眩,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直到回头趴在窗口干呕了好几下才渐渐顺过气来。

  他抹着不知怎么渗出眼眶的泪水,不断小声地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必须冷静!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他像是触电一般慌忙从口袋里掏手机,颤抖中差点按下拒绝通话。

  “兰斯?你怎么样了?”

  是格温。

  自从他们一起看过F1车赛,一起吃过正式的晚餐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

  兰斯洛特不断涌起的恶心被这声亲昵的称呼稍稍压下了一点,他像是刚刚考完一百米测速一般,喘着粗气说道:“我,我开视频通话给你看吧。”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太阳穴涨得生疼。如果这滩血迹是属于梅林的,他发誓,对自己发誓——他会把所有的仇恨都凌驾于法律之上。

  他举着手机垫着脚尖尽量避免血溅之处,视频直播时,十分小心地退出了这个恐怖的房间。

  而后,他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从楼上的所有卧室卫生间到楼下所有起居室厨房卫生间。最后,从厨房到地下室。

  “我等会儿打给你。”他用气声对格温说,打算探索这最后一道关。

  “兰斯!”格温吞了下口水以缓和自己的紧张,“千万小心。”

  兰斯洛特打开灯,拨弄了一下地下室的门锁,尝试着对着门缝轻呼了两声:“梅林?梅林?”

  他听到一阵细微急促的声音从门里面传出,但很快又消失了。他紧张得口干舌燥,浑身颤抖,用极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想要一脚踹开门的冲动,他贴着门缝再次试探道:“梅林?是你吗?我是兰斯洛特,梅林,如果你不能说话,就拍两下门,或者,或者发出两下有节奏的声音。”

  “……”

  仿佛看到那束刺眼的阳光正在消退,从迷惘中清醒的亚瑟惊惧地推开身边那个陌生男人,转而寻找起一个真正亲密熟悉的身影——靠在门框边的梅林哽咽着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积聚的所有力量在那一刻泄得一干二净,他嘶哑着应道,“兰斯。”

  与此同时,尼枚关上办公室的门,把亚瑟一个人留在了首席运营官的办公室内。她临走时说:“什么都没变,亚瑟,你父亲派人三天打扫一次,除此之外,全部保留原样,他一直都给你保留着这个职位。”

  “谢谢。”亚瑟回道,也算是转达自己的谢意。

  他对这间所谓首席运营官也就是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一无所知,但尼枚刚才告诉自己,这里所有的装饰、办公用品都是自己参与操办的。

  哇哦,这真是奇妙的世界,就好像套着一个陌生人的外壳假装熟练地过他的日子。

  亚瑟环顾左右,迷茫之中有一点兴奋,他东翻翻西翻翻,忽然在抽屉底层的一个绒布盒中发现了一个电子相框。

  他按下开启键,屏幕亮了,然后他自嘲地笑了,这当然是需要输入密码才能更进一步的。他试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没有成功,他又输了一个现在自己家密码锁上的密码,又没有成功,他有点恼怒地随便输了一个乌瑟的生日,电子相框竟然发了一条语音提示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戏谑调侃的声音:“菜头,又忘记密码了?提示:是你忠诚可靠的贴身男仆的身高和体重。”

  他的脑神经一痛,猛地想起之前莫德雷德去医院接他回家时所说的“你以前啊,总把自己比喻成国王,还说我就像你的贴身奴仆……”

  贴身奴仆……不,是贴身男仆……男仆……

  亚瑟如遭电击,脑中出现短暂而清晰的一幕:梅林将一把涂满牙膏的牙刷塞进他的嘴巴,而他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朦胧中但见梅林双手叉腰,声音清脆如晨雾缭绕中引航的啾啾之鸣:“国王陛下,太阳晒屁股了!”

  兰斯洛特几乎用尽了堆积在地下室入口处的各种工具,才把那把老式锁给撬了下来。他的汗水浸透衣衫,并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疲劳,而是因为担心莫德雷德的突然出现以及“牢门”打开后看到他无法承受的情景。

  事实是:看到梅林的第一眼,兰斯洛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瘦到皮包骨头、须发蓬乱、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男子,除了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丝生机,已经完全不像个人样。

  兰斯洛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恢复到正常的呼吸。他尽量小心轻柔地抱起梅林,像是抱起一个透明易碎的玻璃人像。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正不受控制地一直流着,流到了梅林的脸上、脖子里。

  来到楼上,他费了点心思,脱下自己的外套把梅林裹好,拍下几张至关重要的照片和一小段视频,把梅林从莫德雷德家的前门抱到车上后就立刻通知了格温。格温同样震惊万分,说会立刻报告所在地警局的同事,请他们第一时间将那里秘密监视,只等莫德雷德一回家就进行逮捕。

  但当地警局显然没有对这个案件有足够的处理经验,他们的警车老远就呜哇呜哇地鸣笛而来,在兰斯洛特无奈的注视下大张旗鼓地在房子四周拉起了警戒线。事已至此,兰斯洛特在征得梅林同意后与警察们打了照面,同时为梅林叫了救护车。

  混乱之中,他们都没注意到,一条街之外的莫德雷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恨在心里。他告诉身边瑟瑟发抖的卡拉:计划会提前实施,争取一周以内离开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