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摸摸见完亚瑟,莫德雷德跟在莫嘉娜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一路无言地步入停车场。

  莫嘉娜的步率比平时快了一倍,一口气走到车子旁,她再也不能克制自己胸中的不满,手扶在车门上,却不打开车门,语带嘲讽地对身后几米的莫德雷德说:“一辆结实点的车,哈?他还没下床你就开始了?你是不是演得有点过了?”

  “我就知道。你是吃醋了吧?”莫德雷德双手插兜,反问道,“我刚才做的那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你吗?如果不是我急中生智,他可能现在还在昏睡状态中……”

  “有必要冒充他的现男友吗?怎么不干脆说是他的未婚夫?”莫嘉娜加重语气,“梅林已经在你手上,亚瑟也还记得他,你直接打个勒索电话不就行了?”

  “你确定?”莫德雷德气定神闲地靠近莫嘉娜,“你看看他刚才的神态,我这个外行也看得出他有失忆症。我说他早就和梅林分手了,他就信了,光这就能说明他不记得他了;他还问你怎么剪头发了,可你说你都剪了八年了。看,他的记忆是混乱有缺失的,这就是我乘虚而入的机会啊。”

  “你倒真是实话实说。不过那又怎样?他回到家里,看到哪些熟悉的东西总会想起有个叫梅林的……”

  “没错!”莫德雷德打断她,逼视着她的眼睛说,“所以我们现在就去他家,我记得你有密码和指纹。就算密码改过,你现在也有他家的钥匙。”

  “你是什么意思?”

  “改造!”莫德雷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趁他还没恢复记忆,把他所有熟悉的东西都拿走,改造成我想要的样子,让他逐渐接受我这个在他未来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莫嘉娜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涌起一阵不安的涟漪。她没想到事态的进展会是这样的。

  莫德雷德适时地拉起她冰凉的双手,柔声劝慰:“那个梅林现在只能是个试验品了,谁知道他服了你的超级无忧宝之后会出现什么致命症状?我是说,不是立刻毙命但有可能是致命的!而且他知道了弗雷德的名字,如果现在再走‘用赎金赎回人质’的老路,你会放心让他带着满脑子‘弗雷德是谁’的疑问回到亚瑟身边吗?如果亚瑟知道了是你雇佣了曾经被开除的弗雷德,他会怎么想?怎么做呢?如果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所有事都告诉乌瑟呢?”

  “亚瑟不会这样做的。”

  “你敢保证吗?在他脑部受到严重创伤有可能留下乱七八糟的后遗症后?”

  莫嘉娜喉头发干,她觉得自己也即将成为,不,是已经成了这桩一去不复返的犯罪事件中的重要一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莫德雷德,因为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对他言听计从,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自己对他是不是过于依赖了?甚至连他到底是不是只喜欢女人都不是很肯定?

  “哦莫嘉娜,千万别以为我想鸠占鹊巢,”莫德雷德看出了她的腹诽,“我对你弟弟,不,是我对男人根本就没有兴趣,我是绝不会为了钱跟一个男人上床的。”

  “真的?”莫嘉娜眯了下眼。在这种情况下,她与生俱来的高傲姿态无需刻意隐藏,更何况,这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姐姐、一个“情人”自然而然会流露的反应。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句老实话,我们之间不是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的嘛。我是个吃软饭的没错,可我也是个重感情的男人。是你拯救了我糟糕的人生。”莫德雷德深知莫嘉娜的每一面,他故技重施,一把搂住莫嘉娜的腰贴近她的小腹,“我说过,我可以为了你做所有事,因为我爱你。”

  “……如果他当真了怎么办?”莫嘉娜的脸上依旧没有笑容。

  “我们速战速决,拿到你最想要的东西之后,我就和他分手。”

  “如果在这之前,他对你当真了,怎么办?”莫嘉娜面无表情地强调了一遍。

  “相信我,我会把握好分寸的。”莫德雷德肃然说道。

  接下去的两天,莫德雷德总是在早间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时就去看望亚瑟。然后再去亚瑟的住处,找出并改造或销毁一切跟梅林相关的痕迹。与此同时,他让弗雷德开始给梅林定时定量服用“超级无忧宝”,本意是为了自己在咨询某些问题时能得到清醒且精确的答案。

  事实上,正如弗雷德分析的那样,梅林意志坚强,虽然出现了各种不寻常的症状,但这并不代表他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希望。特别是在面对莫德雷德时,他的警惕心会翻倍增长,肾上腺素陡然飙升,每一根斗志昂扬的神经都会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到颓废枯槁的外表下。

  就说那天早上莫德雷德问的那个问题“你和亚瑟是怎么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哪儿?”

  他原本是不期待梅林的确切回答的。但出乎意料的是,沉默许久的梅林却在莫德雷德和弗雷德即将要离开地下室时开口了:“24小时开灯。”

  莫德雷德顿住脚步,转头看着昏暗中垂着脑袋的梅林:“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我要24小时开灯。然后我就会告诉你答案。”

  “呵……”莫德雷德颇有些气不打一出来,“你还有精神和我谈条件?”

  “我要24小时开灯。”梅林只是重复一句话。

  那天,莫德雷德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他骗了梅林,一出门就把灯给关了。

  因此,当他第二次来问梅林“亚瑟以前的饮食喜好如何”时,梅林便拒绝回答了。

  拒绝的理由有二,一方面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点:这个男人要想要了解他与亚瑟之间最隐私的事情,并不是用来在勒索敲诈时证明他还活着,而是真的想要记住这些答案!

  另一方面,上述这个灵感突现的想法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疑惑:亚瑟到底怎么样了?这样的疑惑经由大脑无限加工放大后,他极其无奈却又极其肯定地得出一个结论:亚瑟失忆了。

  “亚瑟失忆了?”梅林用一种异常冷静的态度反问莫德雷德。

  莫德雷德显然非常急于知道正确的答案,他松口道:“好吧我保证,给你24小时开着灯。”

  “你想代替我?”梅林再次有气无力地发问,不过这次抬了抬眼皮,“为了钱?”

  莫德雷德蹲下来,不再用友好的语气对待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然呢?难道还为了情吗?”

  梅林这才发现,这个年轻男子和以前略有点不一样了,他的头发——梅林清楚地记得,是一头浅棕色蓬松的卷发,而如今,这贴着头皮微微卷起的黑发,脖子间围着的红色围巾,看样子倒更像是——三四年前的自己。

  等等,这条围巾……

  “是你的。”莫德雷德顺着他的目光扯了一下围巾,“我怎么会看得上这么土的颜色?”

  梅林看着莫德雷德的目光中终于不仅仅只有鄙夷和惊愕。

  “不过你说得不完全对,”莫德雷德继续用手指捻着围巾上已经脱线的一角,眼角弯起一抹快意,“我并不是要完全变成你的样子,这充满了危险也太麻烦,而且,据那个叫盖伊斯的老头说,谁也说不清亚瑟失去的记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恢复。所以,不管他能不能恢复,恢复多少,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给他增加记忆,你懂吗?”他站起身,俯视梅林,挑衅似地说,“我只不过是想从你这里研究一下他的个人习惯和对男人的喜好罢了。因为我要成为的人不是你,而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我。我要让他在未来的每一个静谧的夜晚和慵懒的清晨都能自然而亲昵地呼唤出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

  “你,从哪里找到的这条围巾?”梅林的脑子嗡嗡作响,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暗暗积蓄起一股愤怒的力量。

  “当然是在你们的衣柜里,哦,你的衣服都被我扔了,只剩了这条围巾我还留着,所以应该说,是亚瑟和我这个现男友的衣柜里。顺便说一句,我今早已经带着它去挑战过亚瑟的记忆力了,很遗憾,他完全想不起来围巾的真正主人是谁,只觉得我带着它很可爱,说我看起来像个战争时期递送情报的青年学生,哈哈哈,你想象一下亚瑟说这话时看着我的眼神......”

  “不——”梅林大声怒吼,他忽然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这让莫德雷德和弗雷德都吓了一跳,他们各自往后退了两步。可是下一秒,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冲了上去,因为梅林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啊——”扭作一团的三人之中,莫德雷德先发出一声惨叫,他捂住自己的手掌,一脚就把掉落在地的剪刀踢远。

  弗雷德第一眼就看出那是他随身医药箱里的剪刀。一个孱弱的病号竟然在他眼皮底下偷了一把可以致命的武器,这让他感到万分丢脸,因此他毫不客气地双拳齐下,叫嚣着,发泄着:“敢偷我的剪刀!叫你再偷,叫你再偷!”

  梅林被他压在身下,挨打的颧骨瞬间变了形色。

  “留条命。他还有用。”莫德雷德捂着手掌的指缝中渗出鲜血,疼得他不住地爆出粗口。

  梅林早就一动不动了,弗雷德一把拖过自己的药箱,三两下就装好了一针筒的药,动作利索地扎进了梅林的胳膊。

  不料,梅林却在针头刺入皮肤的一刹那睁开眼,准确无误地将两道刀子般的目光射向莫德雷德,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沫,发出怪异的两声轻笑,然后合上了眼。

  弗雷德拔出针头,回头看向莫德雷德,忽然有点惊慌地问:“你的口罩呢?”

  “……”莫德雷德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才注意到梅林的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自己的口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部肌肉轻微抽搐,神情变得复杂而诡异。半晌后,当弗雷德开始给他的手掌包扎时,他才将放空的眼神收回来,自言自语的口吻中带着一股狠劲:“我本来不想让你这么快就死的。”

  弗雷德的手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莫德雷德盯着他,像是在给他也像是在给自己下军令状,“不出意外的话,亚瑟下周就能出院了,一旦出院,我就会加快速度,一个月,不,也许更快,只要我确定他在我掌控之中了,这小子就不能再留了。我是说,到时候听我的指令,想个法子把他弄成灰,别留一点痕迹,你是个搞药物的,应该能搞到一些特别的化尸粉之类的吧,至于莫嘉娜那儿,我会跟她说是药物副作用致死的。”他转念一想,又补充道:“你可以留一些证据,关于超级无忧宝的证据,特别是可以证明这款药是出自莫嘉娜实验室的东西,将来可能会派上用场。另外,我想知道以他现在的状态,到底是吃药能让他保持清醒还是不吃药更清醒?”

  弗雷德并不惊讶于莫德雷德的想法,他虽然不赞同杀人,但也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只得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把他们姐弟俩都吃干抹净。不过我要提醒你:胃口太大也会吃出病来。至于这个药,我可以简单解释一下:所有无忧宝,不管是几代,对于一个没有任何精神疾病的正常人来说,理论上是没有任何伤害的。但是,这种药的合成材料从一开始就具有一定的争议性,当年盖伊斯辞职不干有一半原因是反对乌瑟在安全测试未通过的情况下批准无忧宝的上市……”

  “弗雷德,我没有时间听你忆往昔。”

  “我已经说到重点了。重点就是理论不能代替事实。当年莱恩集团的内参上有过案例记载:有正常人想通过服用无忧宝提升幸福感,却在服用一个月后发现有较为严重的副作用,包括短时记忆受损、感官退化、不服药时情绪低落甚至失控等等。这还只是有记录在案的。所以你问我这小子服药后会不会脑子变清醒,情绪变稳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我只能说,无法定论,需要观察。因为每一个人的药物反应都会有所不同。超级无忧宝还加大了争议性原材料的比例,可以这么说,疗效更显著的同时对身体器官的刺激性也更大,而身体器官受损反过来又会对大脑神经的正常运作产生不良影响。”

  “所以呢?”莫德雷德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弗雷德叹口气道:“我看他已经有了躁狂症,要想短时间内跟他保持清醒的对话,那还是吃药比不吃药强。大不了因为副作用吃死了,也就随你所愿了。”

  大约八小时后,莫德雷德得到了关于亚瑟的饮食喜好的答案。

  刚醒来时的梅林十分虚弱,说话时因为嘴肿而吐字不清,但他却出乎意料地配合,对于莫德雷德提出的问题知无不言,一字一句说得有条有理、逻辑清楚,甚至在回答问题前还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要一个装好了电池的小闹钟。

  “你最好说的是真话。”莫德雷德伸出一根手指警告梅林,但他随即叫卡拉拿来了一个闹钟塞到他的手里,“瞧,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能这样正常对话,礼尚往来,你又怎么会受那么多皮肉之苦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希望我能替你好好照顾亚瑟,对吧?”

  临走前,莫德雷德冷笑道,“想要听到更多关于亚瑟的消息,就好好配合我。别以为你说了什么他听得懂的假话我就会陷入困境。梅林,实话告诉你,他现在的记忆停留在大学之前,而你,彻彻底底地被他忘了。”

  一天又一天,时间在亚瑟的病床上和梅林被关的地下室里毫无差别地流淌。

  对于梅林来说,他有了光明和时间,按理应该心境舒朗开阔了一些,但不幸的是,由于前期所受严重的皮肉之伤、心理创伤已经落下病根,加之生物钟紊乱、营养不良等各种问题引发的消化系统、免疫系统疾病也开始日趋严重,梅林终日都在和各式各样的苦痛作斗争。

  最可怕的是,他开始期待每天一次的“快乐针”。那一针下去,堪比止痛剂加强心剂加致幻剂三管齐下,效力可长达十多个小时。即使弗雷德不说,梅林也已经判断出这应该是莱恩集团最新研发的无忧宝系列之最新版。

  而莫德雷德差不多每隔一两天就会来套一次话,自从上次被梅林扯下口罩后,他没有再戴过一次。梅林把他的容貌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同时,也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边缘。

  在和梅林你来我往的斗争、妥协中,莫德雷德断断续续地从梅林那里得到了真假难辨的秘密或故事,有时候靠交换,有时候靠药物,有时候靠猜。他几乎每天都会在莫嘉娜的指点下万无一失地避开潘德拉贡家的上上下下,独自一人前来探望亚瑟。每一次探望,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将那些牢记于心的秘密或故事转化成帮助亚瑟重建记忆的素材。

  亚瑟也渐渐习惯了莫德雷德的存在,他听从了莫嘉娜的劝阻,从未在其他人面前揭露自己有一个正牌男友的秘密,尽管这个男友在现在的他看来,无论有多少合照,无论有多了解他的习惯和喜好,在感情上顶多就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亚瑟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困惑于自己混沌不明的第六感。就比如说保密这件事,他总觉得并不陌生,似乎自己曾经干过这种事,甚至是一直都在压抑着一种“想要告诉全世界”的冲动,这种冲动还伴随着另一种强烈的欲望——保护欲。但他认为这样的保护欲并不是因为莫德雷德而产生的。

  虽然莫德雷德长相清秀俊美,性格温顺乖巧,十分符合自己情窦初开以后对另一半的形象遐想,但他的眼神,他的内心……亚瑟说不上来。自从失去一部分记忆后,他似乎连智商也有所下降了,对于很多人、很多事都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

  他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告诉了莫嘉娜,莫嘉娜简单地举了一个例子,算是勉强消除了他的困惑:“就算乌瑟不参选保守党,你也不会轻易地把自己的性向对他坦白的。你的感觉没有错,因为你始终都在隐瞒,从你认识到真正的自己是谁的那一天开始,不是吗?一直到去年跟莫德雷德同居被我发现了,你才跟我坦白了一切。你对他……真的很用心了。”

  有了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莫德雷德的甜言蜜语,亚瑟也不再纠结自己为何想不起来那个叫“梅林”的到底长什么样,自己为何会和他分手,因为关于他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确切说,是零。他的四肢力量正在逐渐恢复,食欲与气色也都在同比增长中,经盖伊斯判定,过完这个周末,他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只是有的时候,想起莫德雷德说的那些话,亚瑟总是回味了又回味,不知怎么回事,他有时候觉得这些温情与关爱好似有备而来。

  “还记得我们相遇的第一次吗?在日出咖啡馆,我把咖啡洒了你一身,结果你少爷脾气发作,硬要我赔一大笔钱或者帮你买一个月的咖啡。”

  “大学里你不喜欢参加社团活动,因为你一进去就被朋友利用过,他们骗了你一大笔慈善捐款后,从此以后你就与他们绝交了。哦,在这一点上,我并不完全赞同你的做法,你不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我身上。”

  “这是你的新手机吗?你姐姐想得可真周到。要不要我给你下载几款你以前最爱玩的游戏?你要是忘了怎么玩我可以重新教你。”

  “鸡腿不吃了?不吃就不吃吧,你以前就不爱吃,为了维持身材和健康,你通常只吃水煮鸡胸肉。”

  倘若梅林在现场,他也一定会惊讶于莫德雷德的“信手拈来”、“融会贯通”。因为正如莫德雷德自己所说,他并没有简单地把那些只属于梅林和亚瑟的记忆复制粘贴到自己身上,而是有选择地利用或避免这些记忆点的产生,有理有据地引导亚瑟进入莫德雷德版的故事体系。

  这便是莫德雷德的天赋,他的天赋就是表演——虚情假意地表演真情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