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非常模糊,图像被处理过,但即使再模糊,乌瑟也能一眼就认出那个在饭店门口抱着一个男人浅亲即止的家伙,正是自己的儿子,亚瑟。

  “看完了吗?”没有挂断的手机里,另一头机械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再次响起,吓得尼玫手一抖,差点没拿稳。

  她瞄了眼脸色铁青的乌瑟,没看出他有亲自接电话的意愿,便清了清嗓子,冷冷地回道:“看完了。”

  “这样的视频我还有,当然,都是超清版,如果我一个一个传到网上,你猜乌瑟·潘德拉贡还能成为保守党的明日之星吗?”

  由于手机早已开了免提,在场所有人都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乌瑟,他咬紧了牙关,很可能下一秒就会扑上去把手机放到嘴里嚼烂。

  “你想要什么?”尼玫直截了当地问。

  “要钱。”

  “怎么保证你会销毁所有视频?”

  “无法保证,你们只能选择相信我。”

  “我看未必。就算是超清版,我也有办法把它说成是假视频,以及,我会紧跟着你在各大平台放出有关亚瑟伤情的消息,辟谣反转博同情这些手段我出道至今都快玩腻了。到时候很快就会有人站在我这一队,说你造谣生事博关注,不知廉耻不可信。你想和我比一比媒体公关的能力吗?还是想跟我比一比谁的媒体资源更丰富?”

  尼玫终于展现出了她最擅长的一面。

  “嘟”地一下,病房内重归沉寂,对方竟然就这么干干脆脆地挂断了。

  尼玫和莫嘉娜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阿古温则气愤地摇摇头:“都是什么蝼蚁蚊蝇,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尼玫接口道:“我把电话号码和视频都发给你,也许你可以查一下。”

  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走到乌瑟身边轻声说道:“先生,我们约了四点半。需要我推到……”

  “不用,我们走吧。”乌瑟板着脸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仿佛是对着即将要深入调查的阿古温说,又仿佛是喃喃自语:“说不定是自导自演的。想办法搞定警局新来的那个人,要到车牌号。”

  说罢要走,莫嘉娜却站了起来:“请原谅我吧。”

  乌瑟停下来转过身,眼神颇为严厉,声音却尽量柔和地对她说:“以后别代替我思考,好吗?”

  几分钟后,站在寂静无人的楼道内的莫嘉娜打通了莫德雷德的电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试探,我是在为你试探一下,没想到她口气这么硬,刚才乌瑟在场吗?”

  “你怎么会有尼玫的电话?”

  “哦我亲爱的姐姐,你肯定从不关心你们公司自己的网站,秘书部的工作号码是公开的,我又随意发挥了一点从你这里了解到的专业知识,很快就要到了首席秘书的电话,这真不算什么。我说,刚才乌瑟应该在场吧?”

  “是的,他在。老实告诉我,你有几个这样的视频?”

  “一个,我发誓,就这一个,你弟弟和那小子平时都挺谨慎,很少在公众场合有所表现。”

  “别再自作聪明了,莫德雷德,别再代替我思考,明白吗?”

  “我想帮你分担得多一点……”

  “不需要!别以为你对我的家族很了解,你这样匆忙行事只会适得其反。这种擅自行动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别担心……”

  通话被挂断了。

  某私人住宅的卧室内,一个赤/ 裸着身体的女孩咬着手指,神情从有点紧张到有点失望,最后看着莫德雷德没好气地把手机扔到床头柜上,她认真地安慰他:“别生气,富家小姐都是这种臭脾气。”

  “嗯。”莫德雷德浅浅一应,点起了一根烟,随意地抽了几口:“她说得没错,我不应该代替她思考,我为什么要为她思考那么多?我应该……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来。”

  “没错,她并不真正了解你,我的莫德雷德。”

  莫德雷德转过头,朝着女孩的脸上喷了一口烟,又在她的红唇上重重烙下一口,微笑道:“接下来的日子要辛苦你了。去给那小子送点吃的吧,得让他活着,只要亚瑟醒了,他就会派上大用场了。”

  “我愿意为你辛苦,你知道的,这关系我们的未来。我永远爱你,莫德雷德。”

  “我当然知道,我也爱你,卡拉。”

  梅林再次醒来是被开门的声音吓醒的。

  他看到一个人半开着门里塞了一包东西进来,门外的灯光不是很亮,但足以让梅林判断出来者是那个昨晚缩在角落里不太愿意帮忙的人。另外,他的另一个判断也被证实了:那人身后是个木梯,这间屋子就是某所民宅的地下室。

  “等等!”梅林想要叫住那个人,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浑浊,竟然没能第一时间叫出声来。

  门被关上了,那人显然不愿多留哪怕一秒,仿佛梅林是个可怕的病毒源。

  但是白炽灯又亮了,那人在门外按了开关。

  梅林下意识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四肢自由了,他从铁板床上慢慢坐起来,感觉自己有点不舒服,可能是饿得头昏,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总之周身乏力。他眯着眼去取那包东西时趔趄了一下,腿都软了。

  令他欣喜的是,这包东西里是两片吐司,两瓶水。他当即席地而坐,一口气灌下小半瓶水,狼吞虎咽了一片吐司。正在犹豫要不要吃第二片时,灯再次熄灭了。

  梅林愣在原地,一时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光明竟又变成了习以为常的黑暗。

  但只是愣了短短两秒,胸中怒意腾升的他跪在地上,以最快的速度四肢并用爬向了那道门,摸索到门板后握紧了拳头狠狠敲打:“喂!开灯,开灯!开灯啊!快他妈的开灯!你们这群人渣!混蛋!”

  门外的人同样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有此剧烈的反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那人如惊弓之鸟般跑上楼去了。

  梅林喘着气,瘫软在地,额头抵着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抱住自己的身体痛哭起来。

  在接下来的幽禁期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袋搭配极其随意的食物和水扔进来,说食物不如说是残羹冷炙来得更准确些。有时是两片面包,有时是不再发脆的饼干,有时是一包吃剩下的冷薯条,最客气的一次是半盒油炸鸡块和一个打开过的橘子味果冻。

  大块头并不会每天都来检查他的身体,但只要梅林哪天觉得自己吃完东西或者喝完水后头脑发昏、两眼发黑,那多半就是大块头给他的食物里下了药,让他暂时失去意识,趁他陷入昏睡之际给他做个检查。

  一天又一天,梅林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他无法在无尽的黑暗中估计时间,除了身上的保暖外套,他的手表、手机早在第一天就被没收了。但是,从惊惧到懊悔,从等待到反思,他总算在过量的脑部运动中弄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也许那些人正在想着把他卖给希德国的人贩子,又或许他们正在打敲诈电话给亚瑟——除了他,在这世上还能有谁会考虑为自己这个无用的人支付一大笔赎金?但如果是后者,就至少说明亚瑟还活着。每每想到亚瑟,梅林的心里就能略微好受些,而且回忆自己与亚瑟之间的点点滴滴还能偶尔带给他一点反抗的勇气。

  于是,第一次反抗或者说第一次意图逃跑就此产生了。

  这次反抗就发生在那个小个子第三次开门送食物的时候。

  梅林曾经是个坐飞机要戴眼罩才能睡得着的人,没想到如今身处不戴眼罩也有戴眼罩效果的环境里,他竟然严重失眠了,但正因如此,他在被幽禁的初始阶段中总能准确捕捉到门外楼梯上的脚步声。

  那天,轻微的脚步声又来了。梅林刹那间就振作了起来,宛如一只濒临饿死边缘的猎豹放低身形小心翼翼地匍匐到了门口,屏息凝神地在门边等待着。

  脚步戛然而止,房间里的灯被打开,一把钥匙伸进锁孔,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半扇,一只装了食物和水的塑料袋扔了进来。

  梅林来不及适应门外的亮光,在塑料袋落地的一霎那,一个笨拙但还算及时的翻身后,他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门。伴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他抓住了那个奔往楼梯的脚踝。

  “操!弗~雷~德!啊……放开我,你这个脏鬼……弗雷德快下来!”

  是一个女人。

  她被梅林扯住脚踝后拼命一拉,整个人摔倒在地,惊吓中又哭又叫。梅林不再理会她,用尽全身力气朝楼梯上跑去。

  就在这时,一个宽若小山的身影骂骂咧咧地自上而下冲了过来,狠狠一脚踹上梅林的面门。被鞋底踹中整张脸的梅林仰面摔倒,一屁股坐在那女人的小腿上,这意外的缓冲让他不至于后脑勺着地,但再次引发了女人不顾一切的喊叫和蹬腿。大块头扑了上来,又是一拳打在梅林鼻梁上。梅林捂着鼻子翻滚,身上和腿上瞬间挨了几下暴躁的脚尖踢……

  第一次的反抗终以失败告终,大块头的殴打让梅林浑身疼痛了很久,连同之后获得的食物质量和数量也都剧减一半。

  那天晚上,三个人中不常露脸的年轻男子也出现了。大块头再次绑住梅林的手脚,年轻男子戴着皮手套给了梅林好几记直击关键部位的老拳,直到大块头皱眉说:“这么打不好治,药很贵的老弟,我可不想为了给他续命就用光咱们的预算。”

  “关个三天别给吃的。”说完,那年轻男子揪起梅林的耳朵,恶狠狠地在他耳边说,“我也不要潘德拉贡家的钱了,大不了弄残了卖给希德人,让那些心狠手辣的南蛮贩子调教他,看他还能不能继续这么折腾。”

  话虽这样说,他却还是听从了大块头的建议停了手,气哼哼地走了。

  第二次反抗发生在恢复供应食物后的那一天。

  梅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从第一次失败的经历中“清醒”一些。

  他装作吃过东西之后就“睡了过去”。

  大块头弗雷德照例来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就在他背过身去取药箱里的东西时,梅林突然把弗雷德推倒在地跌跌撞撞地冲向牢门。然而经过了这么多天的身心折磨,他实在要比他自己想象中脆弱得多。

  这一次的失败除了又挨了一顿揍以外,还有连续三日的退烧针、营养针续命以及双手双脚都戴上了手铐和脚铐。

  没吃没喝的时候,梅林觉得自己的味觉在退化,皮肤在缩水,精神在崩溃。现在的他胡子拉碴、牙龈肿胀、咽喉灼痛、皮肤过敏、肠胃虚弱、排泄困难,身上旧伤未愈再添新伤,从里到外臭不可闻。身体状况的急剧下降让他无力再反抗第三次,心底的绝望更是令他在清醒时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的心境早已越过千山万水,在失智的悬崖边和麻木的深渊中苦苦挣扎。

  但他未曾真正放弃。

  有力气的时候,他会靠摸索地上的东西来打发时间。他曾经摸到过一把塑料扫帚、一个竹篮、一块破布、一盒卷纸、一块肥皂等等,有一次,他甚至摸到了一只想要爬上他胳膊的大蜘蛛。他也曾想要寻找一些尖利的物品藏起来,但收效甚微,这里所有的绳索、电线、铁锹之类的“显性武器”都被人收了起来,不见影踪。

  没力气的时候,也就是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想着要不要绝食,要不要用塑料袋闷死自己……但一想到自己还没有跟亚瑟说声对不起,还不知道他到底伤得怎么样,心脏的血液就会加速流动,柔肠百转的思念就又会带给他一点触不可及的希望。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他已经出现了幻听和幻视的症状。他甚至开始自言自语,和想象中的爸爸妈妈,想象中的亚瑟,想象中的老鼠和蚂蚁还有想象中不锈钢水龙头上自己的射影碎碎叨叨,气若游丝。

  他把这叫做“黑暗独白”,又叫“生存独白”,如果哪一天独白消失了,那他就是疯了,不,也许现在的他已疯了。直到有一天,那个年轻男子又来了。

  他和弗雷德一起来的,两人对着坐在墙边神情呆滞的梅林,指指点点地讨论了一会儿他的伤情和病情,仿佛对着一头会听懂人话却不会说的猩猩。

  “嘿?你听见我问的了吗?你还记得亚瑟吗?”年轻男子朝着梅林的方向问。

  见他没有反应,想了想,就蹲了下来,观察着梅林半闭的眼睛,随意地说:“你的亚瑟醒了。昏迷了一个多月,他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