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莫德雷德的计划,当婴儿车突然出现时,梅林要么会因为惊慌失措地绕过婴儿车撞上拐角咖啡店的砖墙然后晕了过去,要么就是一个急刹车后安然无恙地下车去检查那个滚落的“婴儿”。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到时候都会有人从暗地里冒出来,乘着还没有大量围观者聚集就掳走梅林。

  但据莫德雷德多日来的跟踪调查,他认为梅林是个谨慎甚至有些胆小懦弱的人。万一他车技出众,撞击力度不够昏迷,或者他没有下车去查看那个滚落的婴儿而是吓得逃离现场,那这个计划就有可能出现大纰漏。

  保险起见,莫德雷德没有跟莫嘉娜商量便在这个计划中加了个吉普车司机的角色。人是他托以前牢里的朋友找的,付了定金后交代他绝对不可以撞出人命,只准“恰当地一撞”。事实证明,那人即便喝了酒,撞的水平还是在线的,并且没有忘记撞完就溜。

  整个过程非常顺利:小车侧翻,梅林被短暂撞晕,搭档们给了他一针,然后拖进久侯路边的车里逃之夭夭。

  莫德雷德唯二失算的部分是:看到梅林被姐姐羞辱,亚瑟竟然连如此重要的酒会都会放弃,坐进了梅林的小破车跟他一起走了!以及,那该死的安全气囊。

  当莫德雷德看到副驾驶座上那个一脸鲜血淋漓的人时,要说心中一点不慌那是骗人的,他甚至做好了另外一种打算:如果亚瑟被撞死的话,莫嘉娜也就成了幕后主谋。他和莫嘉娜之间的关系势必发生地震般的变化,是凶是吉一目了然。

  因此他一晚上都在关注着网上的突发新闻,还自己打电话给玛丽医院探听消息,得知“一人经抢救后已脱离危险”,他才敢回到莫嘉娜的公寓里。

  灰白色的黎明静悄悄地散出暖融融的晨光,透过落地玻璃毫无保留地洒在简洁而摩登的家具上,莫嘉娜终于恢复平静的心情,呷了口咖啡问道:“他怎么样了?”

  “你说谁?”莫德雷德稍显得意:“哦,你说那小子吗?他吓坏了。大块头先生给他打了‘沉睡针’。”

  “……这真不是个好主意,莫德雷德,我真后悔听了你的话。”

  “现在才说这不是个好主意,不觉得有点晚了吗?我会照计划行事的,莫嘉娜,是我们俩一起制定的计划,对你自己也对我有点信心好吗?我今晚还会去看看他的,需要我把对话都录下来放给你听吗?”

  “不用了,过些日子再说吧。”

  梅林醒过来的时候,非常庆幸自己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因为他现在是被自己的尿给憋醒的。如果昨晚因为恐惧和焦虑而失眠的话,那他在生理和心理上要经历的痛苦恐怕不仅是被尿憋醒这么简单。

  但此刻的问题也很严重,他需要解手,真的需要,他不能尿在裤子上,这也太有损尊严了。

  就好像听到他的心声一般,牢门忽然被人打开了,接着是啪地一声,有人在门外按了开关,房间里的白炽灯亮了起来。

  梅林努力昂起头,眯缝着眼判断出来者是给他打针的大个子。

  “嘿,我得解手,求你……”梅林还没乞求完毕,就觉得自己的铁板床吱吱嘎嘎地被大个子摇了起来,他也由原来的横躺一下子变成了竖立。

  大个子戴着口罩裹着头巾,仍然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一言不发,凑近梅林,先是查看了他的伤口情况和身体状况,然后掐着梅林的下巴迫使他转向前方,闷声问道:“马桶在那个隔间里,看见那个塑料门了吗?”

  梅林此时已经能够睁开眼,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所处之地原来是一间地下室——此判断基于整个房间的大小、布局、堆砌杂物的种类就和自己小时候长大的老家房子差不多。就连灯的开关在室外这一点都完全符合。

  “我给你打完针后你自己去解手。”大个子说完就开始打开药箱。

  “针?什么针?”

  “你昨晚睡得还不错吧,就是这一针的效果,算是镇静剂一类的。”

  “我不需要镇静。”梅林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需要水和食物。”

  “会有的,但这部分不归我管。”

  话音未落,梅林双眉一蹙,手臂上传来短暂的刺痛。

  紧接着,大个子解了梅林脚上的绑缚,又用钥匙解了他的手铐,梅林的两条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因为饥饿和劳累,梅林感到头昏眼花,但手脚重获自由的感觉还是让他心中稍有宽慰。

  “想撒尿的话动作就得快点。你还有两分钟。”大个子在梅林身后说道。

  梅林揉搓手腕,勉强迈出两步,想要回头看看这个大个子,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

  针筒里不知是什么药物,他只觉得自己正迅速进入头重脚轻、视线模糊的状态,他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跌跌撞撞地走向隔间。

  当他稀里糊涂地对着重影的马桶解决完生理问题,再次扶墙出来时,便看到了房间里有又多了几重影子。

  “你们……为什么……”他倚在墙上,揉着疲惫的眼睛,极力抵抗着席卷而来的困倦,当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远时,他一头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昏迷的亚瑟已经被圣安医院的专业医疗团队强行打包转院了,跟着忙进忙出并且签下“后果自负”承诺书的乌瑟也总算心定了。

  这会儿的卡美洛城阳光初绽,窗外的城市一如既往地进入了逐渐繁忙的苏醒时刻。

  亚瑟在全城设备最好的病房内均匀吐吸,下一轮检查要在两个小时后进行;助理尼玫去机场接盖伊斯了;莫嘉娜回去换衣服了,她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要安排;阿古温守了警局一夜也没要到任何监控视频,因为那几条街上根本没有交通监管摄像头。这让乌瑟的心中对当下执政者过度实施的“人/权保护政策”颇有微词,但阿古温出手,几乎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他说他会想其他办法。

  乌瑟坐在带有按摩功能的真皮沙发椅上,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儿子,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爱怜和担忧,眼中不禁泪光闪动。

  这个儿子,与他的母亲一样善良、温和、聪慧、慷慨,他是他母亲生命的延续,是他父亲仍然对这个世界保有热情的源动力。如果“源动力”就此卧床不醒,那他乌瑟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盼头?

  但乌瑟很快就逼着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现代医学科技如此发达,只要能让亚瑟清醒地活着,他乌瑟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哪怕是把自己的头颅换给他。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盒,里面有两种治疗精神疾病的药丸。确切说,粉红色的那种是只能缓解症状的药,是盖伊斯当年推荐的纯天然成分药品,奇贵无比,药材稀缺。不过,这家药业公司数年前遭到莱恩集团的爆发式挤兑,一蹶不振,这款药也就逐渐停产了,盖伊斯也从此与乌瑟心生嫌隙。而另一种纯白色的药就是养女莫嘉娜研制的无忧宝二代,疗效迅速而显著,价格相对大多数平民百姓来说也比较合理,是目前市场上的当红明星产品。

  至于价格更加亲民的无忧宝三代,虽然已经投放了一部分专线市场,但偶有爆出的副作用症状让乌瑟不敢掉以轻心,媒体的沟通和招待便是大量投产前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可是,如此重要的会议,继承者亚瑟竟然“临阵脱逃”,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正在胡思乱想中,怀中手机震动了一下,乌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阿古温发来的:“我在去圣安医院的路上,您先看下这个视频吧,是从那家被撞坏的咖啡店里要来的。”

  乌瑟匆忙取出药盒里最后一粒粉红色的药丸,就着半杯水一口咽下,然后戴上眼镜,把声音键按到较低后打开了视频。

  下午一点五十分,依旧精神不佳的莫嘉娜来到圣安医院顶楼亚瑟所在的病房,推开房门前,她定了定神,轻轻推门而入。一个伫立窗前的肃杀背影一动不动,好似对她的进门毫不关注,但实际上,乌瑟已经在玻璃窗的倒影里看到了换了西装裙的莫嘉娜。

  乌瑟缓缓转过身来,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了?你还好吗?要不要去睡一会儿?”莫嘉娜关切地问,同时看了眼亚瑟,初步判断他和昨晚转院之前的那个亚瑟区别不大。

  “告诉我视频里的那个人你认识吗?”乌瑟一抬下巴示意她看下手机。

  三分钟后,莫嘉娜一脸震惊地看着视频里车仰人翻的惨状,看着吉普车司机打开车门捂着脸仓皇没入夜色中,看着梅林被莫德雷德和大块头弗雷德拖出车塞进路旁的一辆小车里,看着那小车司机急踩油门一溜烟地逃离现场……她的心脏跳动过于剧烈以至于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忽然按掉视频,泪眼婆娑地扶住病床前的桌子,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嘴以防叫出声来。

  乌瑟走上前,抓住她的双臂,眼中愤然尽显无疑:“这么说,你认识他?这个男人是谁?和亚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亚瑟当晚在他的车上?为什么他会撞车?为什么后来他又被人带走了?”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莫嘉娜呼吸更为艰难,她之前并没从如此直观的角度了解这次车祸的真正状况,虽然咖啡店的监控摄像头拍不到“婴儿”滚落的骇人场面,但它目前所记录的一切已经足够让莫嘉娜感到窒息了——她这个姐姐,差点杀了自己的弟弟和他的男友,虽然她并没有直接动手。

  “快回答我,你是不是认识这个男人?快回答莫嘉娜……”乌瑟显然耗尽了耐心,语气也开始焦躁起来。

  “你的儿子是个同性恋,很抱歉乌瑟,这个驾驶车子的人就是他的男朋友。”莫嘉娜轻轻地说,忍受着双臂上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抓痛,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落下来,心中的痛却似乎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门再一次被打开了,盖伊斯站在门口惊愕地看着情绪激动的父女俩,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用严肃而低沉的声音喝了一声:“乌瑟,冷静。”

  乌瑟喘息着松开莫嘉娜的手臂,胡乱撸了把头发转向玻璃窗。莫嘉娜如同重新得到了呼吸的机会,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十分克制地流着眼泪。

  “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一生气会引发……你已经够操劳的了……”莫嘉娜看着乌瑟起伏不定的胸膛,哽咽着说。

  盖伊斯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没有接。盖伊斯只好把水放在桌子上。

  “这件事你知道多久了?”乌瑟沉声问道。

  “也就……几周。”

  “几周?这么说是媒体酒会筹备初期你就知道了?”乌瑟转过头,声音中显露出失望,“你就这样看着他自甘堕落?然后任由他在这场三十八家一流媒体参与的酒会上给我难堪?逼着我接受我永远不能接受的事情?”

  “所以我阻止了!”莫嘉娜激动地叫了起来,随即又看了眼昏迷中的亚瑟,放低了声音委屈地解释,“老天有眼,为了不让你在会上丢脸,我一开始就守在了酒店门口,一看到那辆破车停下来,我就立刻支开了亚瑟,亲自出了门叫那小子滚回去,可我没想到亚瑟又跑回来了,他竟然要和他一起走。我能说什么?我还能怎么做?在门口迎宾处和未来的继承人大吵一架?他有听过我这个做姐姐的话吗?他这样没轻没重难道不是……不是因为被宠坏了吗?”

  “你说什么……”乌瑟的脸色涨得通红,双眉紧扭在一起,眼神开始胡乱飘向房间里的物什,仿佛在紧急衡量哪些东西可以砸哪些东西不能砸。

  盖伊斯一看情况不妙,赶紧问道:“乌瑟,你的药呢?今天吃过了吗?”

  “当然吃过了,有个屁用!”乌瑟忍不住爆了粗口,但经盖伊斯一提醒,他再次摸出药盒,从仅剩的几粒白色药丸中取了一粒塞入嘴里,干巴巴地咽了下去。许是觉得喉头苦涩,又端起盖伊斯倒给莫嘉娜的那杯水一饮而尽。

  喝完水,乌瑟插着腰,仰起头,朝着天花板大口呼吸舒缓心情。

  门被轻轻敲响,乌瑟抹了把脸走向窗台继续平复情绪。莫嘉娜擦去泪痕,努力让自己的坐姿看起来自然些。盖伊斯去开了门,好在来者是尼玫和阿古温。

  无忧宝的药效很快,乌瑟除了有点头晕以外,刚才那种风雨欲来的强烈怒意随着心跳的减缓而渐渐减退,他转过头,先是朝莫嘉娜看了眼,然后问进来的二人:“查出什么了?”

  “咖啡店的摄像头像素太低,隔得太远,路灯又坏了一个,而且那两个人除了自己蒙脸以外,下车后把他的脸也用衣服盖住了,呃,其他的就没拍到什么。那俩车被警局的人扣着,正在调查中。最近来了个新的头儿,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阿古温小心翼翼地说,但鉴于屋子里都是相熟多年的人,因此他也基本没避讳什么。

  “我去找安东尼要一下检查报告。”盖伊斯微微皱眉,显然不想再掺合到这种家庭会议里。

  “盖伊斯!”乌瑟叫住他,“对不起,我……”

  “别,你控制得已经很好了。紧急情况下,吃一粒无忧宝问题不大,只要你自己感觉还好就行。”盖伊斯驻足,稍一犹豫还是叹了口气说:“我带了一包适合你的药来,你要不要?”

  “当然,我早上刚吃完了最后一颗。谢谢你。”

  盖伊斯点点头,他没有和莫嘉娜打招呼,也没有和其他人打招呼,径直走了出去。

  沉默了半晌,乌瑟才抬头看向尼玫。

  尼玫会意,汇报道:“全网搜过了,把人拖走的和拍到正脸的视频几乎没有,所有有用的视频我都存了,几个大的公众媒体也都沟通过了,全删了,他们说,这种小型的车祸现场实在上不了什么社会热点,辐射面非常有限。至于他们内部员工,除了表达对亚瑟的祝福以外,他们还表示,对视频里的其他‘相关人员’会采取专业且惯常的做法,就是:不该关心的绝不关心,所以,我认为媒体那边暂时没什么要担忧的。”

  乌瑟点点头,脸色看上去有所缓和。他心里想着,目前唯一让人担忧的一件事,就是……

  “呜……呜……”尼玫的口袋里震动不停,她抱歉地取出工作手机,面对这个陌生的来电显示露出了疑惑之色,她不太确定地按了通话键:“你好!”

  “你是乌瑟的助理?”是一个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

  “是的……”尼玫一下子绷紧了神经,她朝乌瑟看了过去,指了指自己的手机:“请问你是……”

  “我有一个你们不想看到的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