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洪荒]满船清梦压星河>第60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 ◇

  浮黎:他亲妹妹的道场,他怎么会来不得?

  “阿宸……还是那么天真呢。”

  万顷碧海之上, 缥缈的宫阙若隐若现,渐渐出现在玉清道尊的视线中。拂面而来的风带来微潮的气息,吐纳间涌动着充沛的灵气。

  笼罩无垠海域的阵法仿佛在呼吸, 伴随着灵气浪潮的席卷回溯, 无形中与天地融为一体。

  海上仙岛,琼楼玉宇, 远离外界纷杂, 俨然浮生净土。

  纵然浮黎一向不待见碧游宫,也不得不承认一点,他妹妹的道场一如皑皑昆仑,得尽天地厚爱。

  虽说, 但凡圣人踏足之地,自有福祉连绵不尽,庇佑此地千载万载, 但以「蓬莱仙岛」之名著称洪荒,亦有其自身的气运机缘在内。

  唯一叫他不满的也不过是,此地离昆仑,着实太远。

  远隔山海,山海难平。

  浮黎立于云层之上,神情莫测地注视着下方来来往往的截教门徒。年长年少, 各族云集,皆仿佛普同一等, 井然有序地修行着上清道法。

  他的视线又掠过星罗棋布的楼宇, 伴着邈邈的云霭彩霞,穿透过时空的间隙, 投向岛屿的深处。随着上清圣人「暂居紫霄」的时日渐长, 在浮黎有意为之的情况下, 到底被他寻到了一丝空当,一窥境内隐秘。

  一星半点微妙的熟悉感终是让道尊变了脸色,继而冷冷地吐出一句:“祸害。”

  海上升起皎皎明月,波光粼粼中有飞鱼跃动。扶桑树高大的树影折落此地,摇动着碎金般的日华。日月齐辉的异象落入浮黎眸底,让他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金屋藏乌……”

  “阿宸可真是任性妄为呢。”

  他语气间犹带着几分亲昵温热,仿佛正俯下身子在幼妹耳畔低语,一丝不苟地手把手教导着她弹琴,哪怕含着半分责怪的意味,却往往教她忽略了去。

  他妹妹渐渐长开的眉眼绮丽无双,一如梦幻,而唇齿开合之间,隐约露出一点猩红的舌尖,艳丽得像血。

  本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风华,偏生眼眸里藏下了澄透星辰,懵懵懂懂、近乎纯白地望着他。

  而幻象破碎开去,空余碧游宫阙。

  月入中天,衬得他一身霜寒,寂然入骨。

  玉清道尊微拂衣摆,便自云端一步步踏下,霜白素华的道袍微悬,与地面分毫不差地隔着方寸的距离。他足履踏及地面,不染微尘,接着不带丝毫犹豫地迈入了碧游宫。

  像是以往数千载的顾虑与纠葛从未存在一般。

  浮黎眼眸微沉,倏忽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沉的笑。道尊笑罢,神情坦然自若,掩了身形,便沿着路径行去。

  他亲妹妹的道场,他怎么会来不得?

  *

  “所盼皆可得,遗恨皆可偿。”通天沉静的声音落入玉宸耳中,令她一瞬恍惚。

  容姿灼灼的少女微微抬手,白皙如玉的手指自青年弧度优美的下颌掠过,一寸寸向上,似不经意般,拂过他微凉的唇,又慢慢描摹着。

  通天长睫颤了颤。

  青年不自觉地动了动喉结,微沉的墨色自他眼瞳中晕染开来,一点一点,勾勒着深邃的夜。

  那并非是不见天光的沉重与昏暗,却似星空之下,无限包容的夜幕。如此,便可承载着这世间万物,宇宙寰宇,包括……他最爱的北辰。

  通天垂眸望着怀中的玉宸,她眸光怔怔地望着他,眼底渐渐盛放开欢喜来。

  像是因为得到了鼓励与肯定,引得魂魄都颤栗几分,那欢喜盛如烈火朝阳,极尽了赤忱。

  满心满眼,全心全意,皆是他。

  通天的心跳似也漏了一拍,他静静地凝视着她,几乎舍不得眨眼,只有脑海里尚且转着一个经久不散的念头。

  想……彻底地拥有,这样热烈的,极致的爱意。

  全部属于他一个人,谁也无法夺走的爱意。

  圣人动了动指尖,下意识垂下首去,想要回应她。

  玉宸无声地翕动着睫羽,透过睫毛垂下的淡淡阴影,望着身前之人的动作。

  无限漫长,而又值得等待。

  直至——

  「砰」的一声传来。

  玉宸眉眼微凛,侧首望去。通天低下了头,眼眸微动,倏忽懊恼几分,又强行偏开了视线,不甚甘心地松开了抱着玉宸的手。

  两人之间繁复烂漫的氛围,又在无形之中,渐渐淡去了。

  通天微微叹上一声,无可奈何地回眸瞧去,便见银灰道袍的道人一瘸一拐,无声地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浑浑噩噩地走着,下一秒哐当一声撞了墙,捂着额头,呆呆地坐在地上。

  通天便默然了一瞬。

  定光阖了眸,又从地上站了起来,自行摸索着路径,扶着墙走了过来。

  他恍恍惚惚地抬眸望了通天一眼,似是在确定什么,又认真地行了个礼,拂开衣摆,跪在圣人面前。

  道人随即静下心思,以最好的姿态面对着他,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师尊」。

  通天垂眸望他,慢慢道:“你还有什么话,现在便都说了吧。”

  定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抬眸静静地望着通天:“师尊,请问他……还在吗?”

  通天便侧过头望向玉宸,少女微微摇头,神色淡淡:“不在了。”

  定光眼中眸光沉了沉,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不再追问下去。

  他微微垂首,又道了一句:“..拜见道尊。”

  定光的神智像是尚未清醒,因着某些未知的原因,尽管安稳地待在屋中,指尖仍是不自然地痉挛着,像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与折磨。

  通天看在眼里,眉头一皱,不觉唤道:“定光?”

  定光恍惚抬眸,眼前光影错乱,有怨念恨意在他耳畔循环往复响起,余音依稀不灭。

  他疲倦到了极点,只在浓墨般粘稠的暗色中,拾回起一星半点的思绪,平静拜倒于地:“弟子自知罪不容恕,请师尊责罚。”

  通天便轻拂广袖,衣袂曳地,起身朝他走来。

  圣人广袖兼风,眉宇清逸。

  浩然澄明之气化就了祂身躯,天地的偏爱钟情着染了祂容颜,风流洒然之余,灼华艳绝无尽。世人为之倾慕拜服,又畏惧于圣人足以倾覆浩宇的权柄之下。

  作为盘古嫡子,三清中最为年幼的上清。祂向来得尽兄长的偏爱纵容,少有忧虑烦闷之事。更何况这浩渺洪荒,本就出于盘古父神的遗泽。于是连尚处于蒙昧之中的生灵,都不自觉地亲近于祂。

  定光跪伏于地,低眸敛目,混沌的脑海里断片似的转过几个念头,又一个接着一个倏地破碎开来,他隐隐有些茫然,禁不住叩问自己:

  ——他到底是何德何能,有幸拜入上清门下?

  通天微垂着眸,神情淡然地注视着定光,他指节略微收缩,敲击着凝滞的空气,竟生生响起金石铮然之声,震碎了若有似无的怨声咒毒。

  定光猛然一惊,咳出一口血来。

  他怔忪中抬眸望去,视线模糊几分,又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师尊。”

  仿佛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当圣人抬手点上他眉心方寸,淡漠的脸上不带表情,仿佛挥一挥手便能抹去他经年的苦修,乃至于化形的灵智时,定光渐渐慌乱起来。

  他微微仰着头,茫然地开口道:“师尊……我不想死。”

  他神智不觉混乱,颠倒了时序,又乱了本我:“封神一难,师尊与师伯们交锋。若定光挥动六魂幡,伤来者,而截教败,定光不可活;伤来者,而截教胜,师尊尚可与师伯重归于好,定光此人又被置于何处!”

  “他没有错,我亦无错!”定光喃喃自语,目光惶然中投向一旁的玉宸。

  又在下一瞬敛眸垂目,不自觉颤栗起来。他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冷汗涔涔,湿透脊背。

  玉宸微阖了眸,念及袖中的定魂珠,无声地叹息一声。

  若非道尊一向不甚在意,直视其容颜者早已被汹涌的道意碾碎灵智。哪怕是一丝半点微小地泄露,也便如归墟时,琼霄所见之景。

  祂所言即法,所行即道。

  而其本身,便是道之化身,至美,至善。

  “汝当罚,不至死。”通天简洁地开口道。

  圣人眉目冷淡:“昔日汝入吾门下之前,吾便有言在先,修为资质,心性为重,若有不敬吾兄长者,逐;若有造成门下争端者,逐……”

  他声音渐渐转冷:“凡吾门下,当奉吾敕令。吾既有言,便依律法而行。”

  通天:“替换阵法核心,以致发生爆炸,伤及同门,流落险地。吾且问你一句,此事汝知晓,还是不知晓?”

  定光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良久,他答道:“弟子知晓。”

  通天微微一叹,凝视着他。

  “这是我问你的第二次,你当真执意如此?”

  定光垂首拜下:“谢师尊成全。”

  通天不再多言,他取走了定光事关封神的全部记忆,又拿走了先前传授的上清道法。

  圣人随手废掉了他之前苦修得来的修为,又转手还了他一份修为,让他不至于沦落到化形困难的地步。

  如此而来,断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前尘已绝,无从回首。不至于死,不见得生。

  “此物无甚大用,唯独可以隔绝另外那位定光带来的影响。”通天略挥衣袖,将法宝留给他,随即淡淡道,“你走吧。”

  *

  定光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最后请求了一次通天,往袖里乾坤里塞满了无甚大用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功法口诀之类,非他之物,不敢妄取;所予法器,既非门徒,理应还之。

  圣人不言不语,一切听之任之。

  唯有邈邈山间飞雪下得更为大些,穿过纯白色的梨花,恍惚见了一场零落的雪。

  他静静立于树下,微微晃神,又抬起手轻轻地替玉宸拂去发间的落花。

  少女抬眸望他,眼眸微垂,睫毛上落了絮絮的雪,又渐渐融化,润湿了她灿烂的眼眸。

  通天小心地伸手将她抱起,少女便略低了头,纤白如玉的手腕自袖中伸出一截,微凉的指尖轻轻描画过他的眉眼。

  梨花之雪纯白无暇,透着一种说不清晰的宁静柔和之感,它映衬着少女迤逦曳坠的绯红裙摆,无声灼烧入通天眸底。

  他神色微动,眼眸中涌动着几分别样的情绪。

  许久,许久。

  通天阖了眸,低声问她:“阿宸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玉宸想了想,眸光微凉,笑意浅淡:“纵使是我的徒弟,既然着手做下此事,该如何便是如何。不过要先寻些材料,塑造一具合适的身躯,将他自定魂珠中挪移出来。”

  通天颔首:“自当如是。”

  玉宸接着道:“不过以他目前神魂崩溃的程度看,不宜操之过急,否则躯壳容易损坏,便由他暂且在魂珠中休养生息,渐渐消磨去黑雾的影响。况且,这也算是一条线索了。”

  通天又点了点头。

  他神色莫名,定定地凝视着少女,忽而轻叹一声:“阿宸,若我所行途中见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所求未必得偿所愿,但凭世人肆意评说,我当如何?”

  少女凝眸望他,平静答道:“我听世人后来赞誉我门下碧游宫,万仙来朝、金仙百万,亦有人诘责其是非不分,一味滥收,门人良莠不齐,心性败坏……”

  玉宸:“但若谈实情,我确实未曾从沙粒中寻出几粒珍珠,只试着将沙粒磨成了珠玉良石。沙粒越积累越多,我自此无法目下无尘,要抹去眼底砂砾,亦混入了越来越多的血泪。但偶尔看着珠玉,便觉得这一生,如此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通天凝视着她,眼眸微动。

  她微微笑着,略微出神:“修行路上的人来来去去,走到尽头的本就没有几个,总会因为资质心性的缘由而撞上壁垒。先前觉得不错的人也会慢慢失去本心,忘却了来时的方向;走到偏道岔路的人从头来过,经历坎坷而再见坦途,亦是人间常事。”

  玉宸垂下眼眸:“我只是偶尔遗憾,我不会给犯了错误的人更多机会。错了便是错了,有些错误不会有挽回的机会。”

  通天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他略微仰起头,数着少女纤长的睫毛,望着它无声颤动,掩映着其下粲粲的星眸。

  心间莫名的念头又强烈几分,几乎不可自抑。

  他神色珍重,小心地将她拥紧,眼底情绪渐渐压抑不下。

  玉宸倏忽一笑,一手拉上他的衣袖,另一只手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不准看。”

  通天困惑地眨了眨眼,方想开口,整个人又顿时怔住。

  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轻描淡写,一掠而过。她似乎也怔了怔,茫然地想了许久,又试探着多停留了一会,懵懵懂懂地尝试着某个从未接触的领域。

  圣人眸色渐深,他胸膛微微起伏,扣住了少女遮住他眼眸的手,转而将之移开。

  玉宸像是惊醒过来一般,匆匆避开。又回过头来,坦然自若地回望着他。

  “阿宸……”,通天语气中颇带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从容地以袖半掩容颜,微微一笑:“这就算是上次的回报了。”

  “有什么问题吗?”玉宸歪了歪头,神色间是全然的无辜。

  通天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来:“没有。”

  当然,没有,问题!

  少女莞尔一笑,自然地牵起他的手:“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