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洪荒]满船清梦压星河>第59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

  通天:所盼皆可得,遗恨皆可偿。

  霜雪覆了满路, 惟余莽莽苍然。

  沧浪渊游离于昆仑之外,似连茫茫雪色也格外寂寞些。沉积着青灰色调的屋檐上垂挂下几寸冰凌,折射着来自万里之遥的淡漠日光。少有生灵在此居住, 便显得此地寂寥有余, 而生机渺落。

  沉重的雪压塌枝桠,时不时传出闷响, 连带枝条折断的声音, 也清晰可闻。往往传出几里之外,尚觉有余音回荡。

  一踏入屋舍,却又觉出几分不同来。

  不仅仅是屋内长明不灭的灯火,与堆积满地的书册。比较起通天上次前来时, 窗前桌上又多了一些无用之物。

  定光是这样称呼它们的。

  偶尔是撰抄的笔记,或是师弟师妹们耐心在昆仑种活的花,随着金灵时不时地拜访, 而日复一日地堆满了这个小小的屋室。

  说不清有什么用处,或者确确实实是全然无用的。只是显得屋内不那么空空荡荡,没有鲜活之气。

  金灵来时,风风火火,到了只差临门一脚,便可破门而入的时候, 又赶紧停下,礼貌地敲了敲门, 听到他的声音后才推门进来。

  截教一向人多, 入门早的弟子自觉自愿分配到几个师弟师妹管着,一个拉扯一群, 从衣食住行到修行道法, 基本上面面俱到, 乃至于关心你近期的情感状况,是否想谈个恋爱等等心理问题。

  这最后一点,便要视各位弟子的原型而定了,多半发生在草长莺飞的春天。当然,若是已有道侣的,还能得到热情师兄/师姐一个关切地摸头,注意节制啊,师弟/师妹。

  像是一群傻白甜,定光偶尔会想。

  “师弟在吗?”屋外有人敲了敲门。

  青年一身银灰道袍,衣领边上一圈簇拥着软乎乎的绒毛。他理了理脸上漠然的表情,把半张脸埋进衣领中,方抖抖索索地去开门。

  外面是真的冷。

  簌簌的雪趁着门被拉开的一瞬窜入屋舍内,外界的光令他眼眸失神了一瞬,转而平复下来。

  沧浪渊除定光之外,还有几个苦修的同门在此。大家偶尔碰面打个招呼,其他也没有什么,只是逢上什么重要事情,总喜欢问问他是否要同行。

  便如此次的讲道。

  师兄自然地发出邀请,又自然地等待被婉拒,正打算回头把笔记复制一份给定光。却听见年轻的道人微微一笑:“好,谢谢师兄了。”

  师兄挠了挠头,也不去想为何这次他同意了,只高兴地把他带了出去,还不忘感叹道:“师弟啊,我瞧着你多出门逛逛也挺不错的,多想些开心的事情,少把自己埋在屋里啊。”

  两人便出去了。

  通天限制他在此地静修,但并不介意他打个报告递交申请出去。似是格外严格的师长,又隐隐见出几分纵容来。唯一可惜的是,师尊对谁都如此。

  没有人是特别的。

  定光万般笃定这点,却又说不上心底那份莫名的情绪。每每想至此处,紫府中总会传来一个人低沉中带着嘲讽的笑。

  那人说,他也叫定光,长耳定光仙。

  他无意过问此人的来历,左右他沦落到连个身体都没有的地步,神魂孱弱到甚至无法取而代之,进而抹杀他的意识。虽然,他仗着某些法术,能暂时占用他的躯壳,去做些事情。

  但也不过到此为止。

  定光眼眸微抬,望向一旁的师兄。

  师兄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劝说:“师弟你都多久没有出来了,要我说,我们修道之人,能宅是好事,但偶尔也要出来转转啊。你看这烟花,好看不?”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塞给定光一打烟花。

  银灰道袍的青年捧着手里满满的物件,无端沉默了一瞬,默默打开了袖里乾坤。很快,他手里又拿上了一堆东西。

  “呃……”定光常常因为过于自闭,而与身边这群傻白甜格格不入。

  傻白甜们自动自发地体谅他,尽量照顾他的自闭倾向,只时不时来瞧瞧他,防止他一个不留神,从自闭到自尽。

  定光的内心,是拒绝的。

  “定光过来,这里还有个座位。”金灵不由分说向他招了招手,接着戳了他一支糖葫芦。

  定光默然无言,凝眸注视了糖葫芦许久,弱声弱气地开口道:“师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金灵笑容危险了几分:“吾日三省吾身,化形否,入道否,金仙否?”

  定堪堪玄仙光,选择闭嘴。

  讲道场面很盛大,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对我都非常关心,道尊声音洪亮清晰,内容由浅入深,深入浅出,发人深省,只可惜没有一句听进去。我非常满意,下次一定再来。

  他脑海里转着乱七八糟的想法,只在金灵担忧的目光望来时,努力正襟危坐,不蜷缩成一团。

  后来金灵渐渐无暇顾及他,他也便索性放飞自我。

  那一场突如其来、转瞬即逝的雨,以及天穹上灿灿的一道虹桥,就这样落入定光眸底。

  他睫毛颤了颤,瞳孔不经意中涣散了一瞬。很快他浑身一震,却似浩渺天地里一点微尘,不被旁人察觉。更深的色调浮现在眸底,沉沉的,沾满污秽的浓稠般的墨色。

  另一个「定光」醒来了。

  他掩饰着往天穹上望去,脸上神情似悲似喜,难以言喻,只在心底嘲讽地笑了一声。莫名生出的预感向他做了警示,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青年则在紫府里面缩着,他安静地抱紧自己,把自己藏到一个角落里。似是还觉得不够安全,便化出了原型,习以为常地躲好,方出言道:“发生了什么吗?”

  「定光」没有回答。

  浓稠般的墨色自外界侵入,一点一点逼近紫府。万千张狰狞的带血的面容浮现在壁垒上,神情中满是怨毒,若非有屏障阻挡,几欲择人而噬。

  青年便闭上眼,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将自己蜷缩成一个毛球,静静地等待着。声音穿墙而过,在他心上响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它们似在逼问,连带着无尽的怨毒,与至深的不解。

  千万个声音一齐响起,天地量劫中的怨恨与哀恸便连绵不绝。心魔无穷无尽,前仆后继地向他扑来。没有人想要放过他,因为它们已失却意志;没有人会回应他的疑问,因为它们自己也不甚分明。

  浑浑噩噩,未生未死,永远徜徉在阴阳两界。

  在一片怨毒声中,他听见「定光」的声音,很低很哑。他说:“别怕,很快就要结束了。”

  *

  远山有雪,无言地蔓延了一路。

  沧浪渊中少有人迹,路途上便积满了厚厚的雪。虽有弟子时时拂扫,但终究比旁处难走些。颤颤巍巍的枝桠于寒风中颤动,枝头上纯色的梨花不时摇坠而落。让人分不清是雪,抑或是花。可叹一句:未解此地寒色,更添一抹残香。

  通天瞧了半会儿,低声解说了一声:“是无当先前种下的。”

  玉宸便出神地看着,她纤弱白皙的手藏在袖袍中,又被通天偷偷收拢入掌中。青年偷瞥了少女一眼,见她没有反对,便心安理得地牵着她往前走。他宽大温暖的掌心传递着暖意,驱散走几分清寒。

  少女长翘的眉睫微微翕动,投落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她的目光照旧沉静地落在遥遥延伸的路上,只轻轻握住通天的手。

  隐约的怅恨在心头绵延,一如她念及兄长时经久难消的后遗症。

  但有些事情,到底是不必再拖延下去了。

  「定光」静默地立在荒雪中,任凭飞雪拂过他面颊,带来刀锋划过的触感。

  来者脚步很轻,一如簌簌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踏上心尖一寸,带着几分随意地碾过。唯有聆听的人微微一颤,生出几般畏惧来。

  他本不该惶恐的。

  但「定光」站在屋舍前,瞧着道尊曳地的裙摆无声拂过雪地,便觉周身的雪更加酷寒几分,刮得人生疼。而他不由自主地低垂下眼眸,竟是忍不住想要匍匐于地。一半似出自天性里的懦弱,一半又全然是……

  玉宸淡漠地抬眸,微冷的眸中倒映着定光的身影。

  她眉心略蹙,语气淡淡地称呼着他:“长耳定光仙。”

  道人低垂着头,自然地俯身下拜,像是将这个动作重复过千万次一般,从容不迫:“拜见师尊、通天圣人。”

  通天神色渐冷:“定光现在何处?”

  道人面不改色,甚至抬头轻笑了一声:“回圣人,在下便是定光。”

  雪渐渐大了几分,覆盖上他单薄的肩头。定光被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目光又勉强向上移动,不自觉地追随着玉宸凝起淡淡寒霜的指尖。

  他咳出一声血,忽道:“师尊,我先前做了一个梦。”

  玉宸微垂着眼眸,淡淡地望着他。

  他便接着道:“我梦见凡间的帝王作诗冒犯了圣人,天道却未容她干脆利落降下天谴,了断因果。圣人欠下了兄长的孽果未还,而您救下了东皇太一。祂说,您救下了一位帝王,便要为此失去一位帝王。”

  “凡间因而起了灾祸。”他叹息一声,仿佛在吟咏某段苍凉的诗篇。

  玉宸敛眸不语,通天神色则是一凛。

  定光低低地笑着:“此劫名曰封神,您一意孤行,以致与师伯们反目成仇。不知为此死了多少人,却犹如劫煞蒙心一般,始终不悔。我却不愿为您的一己私心遭难。界牌关下逢诛仙,万仙阵中万仙劫。而我独善其身,岂不美哉。”

  他笑得偏执,笑意却未曾见底。

  “然后呢?”玉宸淡漠地问。

  定光答:“然后大家都死了,玉清道尊囚禁您于玉虚宫,直至您被道祖带回紫霄宫。”

  通天瞳孔微缩,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少女。

  玉宸安抚一般握住了通天的手,却又问:“然后呢?”

  定光不解,他停顿了一瞬,茫然地抬眸看她。

  玉宸眼里带上几分怜悯:“长耳定光仙的结局,是如何?”

  定光答不上来。

  他困惑地捂着头颅,忽觉疼痛欲裂。良久,他于恍惚中忆起自己的死因:“盘古幡。”

  万道开天气刃穿身而过,全身遭凌迟而死。

  玉宸叹息一声:“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定光麻木地跪于原处,记忆渐渐混乱起来。他试图抓住一条线,将之抽离出来,却被死死缠绕着,不得脱身。

  他很慢很慢地想着,又很慢很慢地唤道:“师尊。”声音中带着些更深的困惑,以及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埋藏得极深的——信任与依赖。

  通天眉头微蹙,瞧着他身上黑雾蔓延,感知中,又察觉到他道心一寸寸地崩碎着。

  他指尖微动,转而紧紧地握住了玉宸微颤的手。

  玉宸垂眸问他:“封神此书可是你所写?”

  定光思索了一阵,缓缓点了点头。因着回应询问,他道心崩溃的速度略止了止,虽说不过稍作迟缓。

  玉宸微叹:“既然不满我的做法,何必拿出书来暗示?”

  定光沉默不语。

  良久,他低声回道:“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

  您不是……您不会这样。

  他倏忽抬眸,便见玉宸走至他近前。绯色裙裾曳地,一如永生之烈焰,灼烧尽所见一切。

  自此滚滚红尘皆是过眼云烟,再也无法忘却,那一瞬的惊鸿照影。

  “是您……带我回的昆仑。”

  她终是道了一声,笃定至极:“你求死。”

  定光朝着她笑,疲倦到了极点,又怀着莫名的祈盼:“那师尊可愿成全弟子?”

  玉宸望了通天一眼,无声地叹了一声,她伸手点上定光眉心,微微用力,便将他神魂剥离出来。

  既非双魂并生,其间必有罅隙,只不过需要多加小心,防止误伤罢了。

  通天则随手接下定光躯壳,确定他徒弟神魂尚安后,朝玉宸微微颔首。

  而「定光」的神魂上不知何时已经现出几道裂痕,隐隐朝外冒出黑雾来。

  玉宸眉目淡淡,试着往里打入几道上清灵气,压制着黑雾的蔓延。她转而自袖中取出一枚定魂珠,将他神魂放入其中,妥善地安置好。

  至此,这件事情,便也就此结束。

  *

  两人将定光带回他原先的住所中,通天搬出他生人勿进的圣人气场,挥退了几位茫然焦急的徒弟们,方留了个清净。

  如果假装没有感觉到徒弟们偷偷翻墙,试图探病的话。

  通天颇为无奈地启动了阵法,确定无人可以入内后,他才瞧着躺在云榻上的定光,沉沉地叹了口气。

  坐在厅堂内,他仍觉得不解:“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没想过告诉我一声。一体双魂,心魔缠身,修为如何会有进展,倒是苦了琼霄。”

  同样惨遭教学史上一大惨败的玉宸沉默不语地打量着手中的定魂珠,她微微叹气:“他一向有事喜欢闷在心里,稍有不慎便会剑走偏锋,我以为我处理得尚可,却未曾想到还有量劫这个大杀器。”

  两人相视苦笑一声。

  通天抬手揉了揉少女的发,瞧着她怅然若失的模样,心下微微一沉:“说起来,阿宸?”

  玉宸抬眸瞧他。

  “你是怎么看出来……他记忆不对的?”通天沉默了一瞬,静静地望向少女宁静的眸子。

  “也许是因为,我也经历过一遍,这样荒诞的梦境吧。”她眸光轻颤,眼底晦涩难言。

  玉宸抬眸望向他,轻轻一笑:“我哥哥就算真的生了我的气,恨我恨到不惜灭了我所立教派,他也不可能任由他人辱我至深,更何况是……叛教之人。”

  她不由放轻了音量,不愿这个词在舌尖上微微一停。

  玉宸神色怅然,却莫名生出一些无缘由的笃定来:“他不会。”

  通天轻轻抚过少女无声落雪的星眸,又认真地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极尽了温柔,与无限的宽慰:“嗯,他不会。”

  玉宸抬眸瞧他,指尖微微颤抖,眸光破碎散漫:“只不过……无论我如何试图说服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

  她阖了眸,惨然一笑:“哥哥他,确实能做出囚禁我的举动。”

  只求我永远留在昆仑,留在他身边。永远永远,不必离别。

  “阿宸……”,通天半沉了眸,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倏忽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一遍又一遍安抚地顺过她墨色的发,任由她靠在怀间,眸底星光闪烁不定。

  玉宸依偎在他胸膛前,轻轻地攥紧他衣襟,回望着通天的目光,随即轻轻一笑:“至于太一之事,应当是应在此次的量劫。”

  许是距离近了,便闻淡淡的莲香,萦绕不绝。通天微微低下头,专注地凝视着怀中的少女。

  他在听到挚友的名字后微微一顿,又轻轻抱紧了玉宸。

  玉宸微抿朱唇,迟疑了许久,方开口道:“东皇太一,我此生唯一的挚友,亦陨落于此次量劫之中。”

  通天半掩了眸,似有难消的沉郁渐渐泛上心头,令他在倏忽之间,明了了少女的心思。

  他听见玉宸苦笑一声:“若说我平生有什么执念,也不过是愿这世间太平无忧,长乐未央。”

  少女定定地望着他,眸光灼灼。

  他微微露出一个笑来,接着她的话,一字一顿道:“所盼皆可得,遗恨皆可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