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远觉自己好像溺进了深水里。

  耳边的声音沉闷而遥远,肩膀上的疼痛也变得钝感,只有心跳震如擂鼓,嗡嗡轰鸣,不知疲倦地制造着噪音,编织出了还活着的错觉。

  清衍君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没什么人有错,也没什么人该为此付出代价。是他自己不肯向青云落服软,一意孤行深入南寻州,又一着不慎落入了魔修手里,把洛怀川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也活该受那一剑,孤魂野鬼地游荡三十三年,雨打风吹,不入轮回。

  他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咽下喉头的那口甜腥味,想劝洛怀川把刀收起来,却哑得发不出声。

  洛怀川咬着牙,又将刀尖往前送了半寸。

  血腥味弥漫开来,沈修远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口鼻间的血气,还是眼前衣襟上晕开的那片殷红,一时手脚冰凉,终于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声来:“怀川,你……松手……”

  门突然被“砰”地踹开了。

  有人如风地闯进来,用灵力一把掀翻洛怀川,将他从那近乎窒息的禁锢里拖了出来。

  沈修远嗅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并不浓烈,却压过了嘴里那股铁锈味儿。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像只八爪鱼似的紧紧缠了上去,哆哆嗦嗦地挂在凌却尘身上,仿佛抓住了一块救命浮木。

  凌却尘被他这么一阻,想要揍人的势头顿时弱了许多,很小心地把人弄下来,扶到凳子上安顿好,然后才转向捂着胸口闷咳的洛怀川。

  “你在诘问谁?”他嗓音极冷,银白光芒一闪,剑已出鞘,架在了洛怀川的脖子上,“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什么不得已,我只问你,你清楚自己在诘问谁吗!?”

  洛怀川眼里的煞气更浓了,双指快如闪电地夹住剑刃,垂眸一扫,道:“仙鼎盟的狗叫得还真响。他是我的师尊清衍君,你说我在问谁?”

  “清衍君?”凌却尘灵力一转,轻易就将他震了开去,厉声道,“看清楚!那是当年你一剑之下的亡魂!”

  洛怀川猛地一僵,一瞬仿佛连呼吸都停了。

  “若你真觉得自己没错,怎会对一个死人追问不休?!若非他机缘巧合死而复生,又岂容你在这里撒泼求一个心安理得!”凌却尘连珠炮似的一问接着一问,一声比一声高,显然怒极,没有直接劈了洛怀川已是极度克制的结果,“他生前被你一剑穿心,死后还要被你这样步步逼问,洛怀川,你当真问心无愧!??”

  “……”

  洛怀川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僵在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中的煞气一点点沉下去,面上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

  凌却尘懒得再跟他废话,把剑一收,弯腰抱起凳子上的沈修远,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跨过门槛之前,他又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着洛怀川道:“当年你不是没的选,你只是没有选他而已。”

  沈修远已经木了,被人抄着抱走也没什么反应,安静乖顺得像只兔子,听见这话,睫毛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抓了一把小徒弟的衣袖。

  凌却尘本来都说完了,忽然被人这么偷偷摸摸轻轻一抓,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他看了眼怀里可怜巴巴瞅着自己的沈师尊,剩余的那点怒火“嗤”地被浇熄了。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选他。”凌却尘也不管屋里的人听没听见,很有私心地补了一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

  沈修远被带到了对面的屋子里,地上还摆着一圈乱七八糟的灵石,勉强能瞧出是个清心阵。

  凌却尘抱着他腾不出手,用脚踢开这些碍事的石头,将人轻轻放在靠窗边的塌上,将自己的外衣脱了给他披上,又把歪了的小茶几扶正,燃起灵石炉子,准备弄点热茶给他压压惊。

  沈修远被带着沉香味儿的温热衣服罩住,本能地把自己蜷成一团,片刻之后才感到重新活了过来,狠狠抽了一口气,好像要把方才欠的那些补上。

  然后转念一想到小徒弟刚说的话,脑子又空了。

  什、什么意思?

  他又紧张起来,搓揉着凌却尘的外衣,把袖子弄得皱皱巴巴。

  凌却尘拿了个干净的空茶碗过来,搁在矮几上,又屈指在桌上敲了敲。

  “没什么想说的?”

  沈修远紧张得一糊涂,张口道:“你、你买的早饭呢?”

  “……没买到。”凌却尘忍不住笑出声来,随意地在另一侧坐下,探身向前,毫不避讳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把那团皱巴的衣袖给解救了出来,“我还没走到篱笆外面,就听见你们起了争执,担心那洛怀川控制不住凶性大发,又马不停蹄地回来救人,实在是没工夫去买早饭。阿晏不会怪我吧?”

  沈修远只觉得被小徒弟摸过的每一根手指都酥麻得要命。

  他知道自己对眼前的漂亮徒弟心怀不轨,但没想到摸个手都能心猿意马,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其他话更加问不出口了。

  踌躇半晌,沈师尊决定给自己壮壮胆。

  “有酒吗?”

  “酒?”凌却尘怔了怔,心里一下酸溜得要命,“大早上的,你要喝酒?就为了他,你打算借酒浇愁??”

  “啊?不是不是。”沈修远赶紧澄清,“我、我只是突然想喝……没有就算了。”

  凌却尘只当他在找借口,心里堵得发慌,越想越气,想着喝死这笨蛋师尊算了,冷声道:“有。”然后果真下山去拎了两坛烈酒回来。

  沈修远也不管小徒弟拎来的是什么酒,拍开泥封就往嘴里灌。

  凌却尘搁下酒,觉得让洛怀川一个魔修自己呆着很是不妥,便去对面门上贴了个封符结界。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等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已经空了一坛。

  凌却尘:“???”

  眼看沈修远又要开另一坛,他赶紧夺下来,道:“你疯了!?”

  “啊……我、我没有……嗝!”

  烈酒的酒劲上来得很快,不过一会儿,沈修远就醉得两颊酡红,抱着空坛子,迷迷瞪瞪地打了个酒嗝。

  凌却尘有点后悔了。

  自家师尊看着十分地不胜酒力,不知道会不会撒酒疯。这边的担忧才冒了个芽,那边沈修远已经撒起来了。

  他很努力地想要爬起来,却又“啪叽”摔回了矮几上,几次失败后,非常沮丧地趴在桌上,嘟嘟囔囔:“怀川,是……是为师错了……当年不该……为师错了,乖徒,你把刀放、放下……”

  凌却尘听不下去了。

  他把醉得软绵绵的沈修远扶起来,道:“不是你的错。假若青云落真的与魔修有勾结,当年你在南寻州被抓,或许并非只是不小心,你——”

  凌却尘本想跟他仔仔细细地分析一番其中的可能,谁料沈修远坐不稳,摇晃两下,扑在了他的怀里,胡乱一抓:“乖徒……唔,什么味道,好闻……”

  凌却尘僵住了。

  他觉得沈修远酒品很差劲。

  怎么可以一喝醉就随便乱扒别人衣服呢???他迅速单手拢住被扯开的衣襟,一边还要招架某醉鬼的纠缠,低声哄道:“师尊,你醉了,我扶你去床上歇息吧。”

  沈修远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凌却尘以为他听进去了,没想到下一瞬沈修远就突然暴起,一把将他按在了塌上,居高临下,醉眼朦胧地盯着自己。

  凌却尘:“?”

  沈师尊好像忘词儿了,想了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凶道:“不、不许喊我师尊!谁是你师尊……嗝……”

  凌却尘:“???”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酒后吐真言。

  凌却尘的心碎成了好几瓣,每一瓣都酸苦得像在醋缸里腌了十年。

  “为什么?”他失神地喃喃道,“难道你真的不记得……”

  “不为什么!”沈修远很大声地打断他,眉毛忽的耷拉下来,看起来受委屈的倒像是他自己。须臾,他带着满身浓烈的酒气俯下身,在凌却尘脸上亲了一口,醉醺醺地笑起来,那笑容单纯无辜极了:“师徒又不能做这种事,所以不、不可以是师尊……嗝!”

  那双水光潋滟、醉意朦胧的凤眸里盛的全是自己,满满当当,再无其他。

  凌却尘脑子里的那根弦刹那绷断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这波小徒弟赢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