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灯和锦鲤灯被随意地堆放在院中,凌却尘背靠着墙,若有所思地盯着它们。身旁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沈修远端着个铜盆出来,将血水倒在树下,哗啦溅起一滩泥水。

  他没动,只抬了一下眼皮,半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甚至不愿意探头往屋子里瞧一眼,只是问道:“怎么样了?”

  “死不了。”沈修远嗓音透着浓浓的疲惫,眉头紧皱,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忧虑惊惶,“但也不太好。明晚的元宵灯,我会就不去了,你替我跟云山说一声。”

  “……知道了。”

  “今夜我得守着,你——”沈修远顿了顿,终于抬头看向他,很轻很快,只是一瞥,又毫不停留地望进了屋子里,“你若是肯,就来帮把手。不肯的话,便回浮生水榭等着。”

  说罢,他抬脚就要进屋。

  凌却尘终于动了。

  随身佩剑并未出鞘,只是横着拦在沈修远身前,稳如泰山。

  沈修远并不意外。

  小徒弟对洛怀川的敌意从始至终都没有消退,没有冲进去一剑把人砍了,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我尚有许多事要问他。”沈修远挑了个比较让人能接受的理由,见凌却尘不为所动,又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也还算是他的师尊。”

  “三十三年前,洛怀川就亲口说过叛出师门。”凌却尘冷硬道,“你不算了。”

  “此事……另有隐情。”沈修远不欲多作纠缠,将他的剑拨到一边,“以后再告诉你。”

  “什么隐情?”凌却尘一下就被他那副冷淡的模样给惹恼了,粗暴地拽住他的衣襟,把人拉过来抵在墙上,气息不稳,“你是想说,不论是他当年亲手刺你的那一剑,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叛出师门,还是后来堕成魔修,在你心里统统能既往不咎!?”

  “……”沈修远扭过头,摆明了不想回答。

  “好,好一个既往不咎,好一个师徒情深!”凌却尘甩开他,退后两步,瞳孔里的混沌之色刹那变深,心魔感受到了他此刻的心绪波动剧烈,立刻活跃起来,趁机兴风作浪,蚕食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可真是圣人心肠啊。我看就算洛怀川再杀你一次,只要他勾勾手指,你也会像条狗似的摇着尾巴,恬不知耻地凑上去——”

  “凌却尘!”

  他猛地住了口,有些狼狈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进了对面的屋子,从袖子里摸出灵石,七零八落地摆了个清心阵。

  清心阵勉强发挥了一丝效用,却也没能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沈修远那错愕愤怒的神情,还有后来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眸子,眼角泛起浅红,好像被自己骂哭了。

  凌却尘急促地呼吸着,心印数次崩溃,又被残留的一丝清明拉了回来,如此反复了数个时辰,终于勉强将心魔压了下去。

  天色微明。

  他浑身冷汗,仿佛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乌黑发丝紧紧贴着脸颊,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漆如点墨,映着桌上的烛火。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看到对面的窗子也亮着光,彻夜未熄。

  沈修远守着洛怀川守了一夜,却没有想起要来这间屋子看看,哪怕昨夜自己的状态如此不对劲。

  凌却尘闭了闭眼睛,脱力地往床上一倒,汗水顺着仰起的脖颈滑入衣襟,身上的薄衣湿得几乎什么都遮不住。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楚云山会如此沉不住气,连一个小小称谓都无比在意,只要自己稍稍吸引走沈修远的注意,便会急得跳脚,明里暗里挤兑不休。

  因为他怕出现第二个洛怀川。

  只要洛怀川一出现,沈修远的注意就会自然而然落在他身上,其他人似乎都无关紧要——不,是一种比无关紧要更加残忍、更加隐晦的东西。

  凌却尘闭着眼慢慢思索了一会儿。

  是偏爱吗?似乎比偏爱还要折磨人,他们相遇重逢,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将所有人排除在外,牢不可破,谁都无法插足。

  那是时间留下的烙印,是默契,是羁绊纽带,是长长久久的陪伴,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取代,深厚得令人心生绝望。

  他安静地在床上躺了许久,半阖着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直到情绪和心跳都恢复如常,才慢吞吞爬起来,换了身衣服,去敲了对面的门。

  -

  洛怀川已经醒了,正靠在沈修远怀里,就着他的手慢慢喝水。

  褪去了癫狂,他神色沉静,沉静中又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味道,微垂着眼眸,睫毛轻轻扫过右眼下的痣。

  昨日天色太暗,再加上场面混乱,直到此时凌却尘才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有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再加上那副病歪歪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他有点怀疑沈修远收徒是不是看脸。

  “阿晏。”

  凌却尘进来后,沈修远感觉到自家大徒弟的身子明显紧绷了起来。他也确实有点担心凌却尘不高兴了一刀把人给砍了,毕竟人家出身名门正派,自家徒弟又堕成了魔修,于是下意识地把洛怀川挡在身后,道:“有事?”

  凌却尘心脏抽了一下。

  沉默片刻,道:“你早饭想吃什么?”

  “……?”沈修远这才想起来昨天小徒弟说过要给自己买早饭,不过眼下心里乱糟糟,满腹心事,实在没心情细想,随意道,“你看着买点回来就行。”

  “知道了。”

  凌却尘这一走,估计要好半天才能回来。

  沈修远正准备再去换盆水来,忽然被拉住了手腕。

  “……师尊。”洛怀川轻轻开了口,干枯的嘴唇翕动着,略显涣散的眸子努力盯住他所在的方向,“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沈修远干巴巴道。

  他其实也拿不准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个徒儿,昨日给他处理伤势的时候顺便探了一下经脉,满是走火入魔留下的旧伤,侥幸没死又成了魔修,这些年大概活得很不容易。

  觉得心疼是不假,但若说没有一点点介怀,那也是假的。

  人在脆弱的时候会很敏感,洛怀川几乎立即就察觉到了沈修远的疏离。

  “师尊这是在……怨恨我?”

  沈修远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抽回了手。

  手里的温热被轻松抽离,洛怀川瞳孔很轻地收缩了一下,被压下去的血色渐渐翻涌了上来,不知哪来的力气,胡乱伸手一抓,把人给拽到了床上,发出一声“咚”的闷响。

  沈修远摔得头昏眼花,挣扎着想爬起来,还没扑腾两下,又被摁着肩膀按了回去。

  “怀川,你——”

  “我当时没的选。”洛怀川嗓音嘶哑,冰凉的手指深深陷在沈修远的肩膀上,浑身颤抖得厉害,“我被带走的时候,水云台已经被围了,只等坐实了你堕魔的罪名……从前你年年都带我去桃花溪谷祭拜,跟我讲当年的事,那地方到底是怎么没的,你比我清楚一百倍!师尊,难道我做错了吗?!”

  沈修远咬紧了牙,只觉喉咙涌上来一股甜腥味,连呼吸都痛苦起来。

  是,洛怀川的选择是没什么错。当年桃花溪谷就是因为师父一时心软,藏匿了遭人陷害堕成魔修的六师兄,才会被千阳派扯着剿灭魔修的虎皮赶尽杀绝!若自己不死,水云台也会是一样的遭遇,一样的结局,可是——

  他失神了一瞬。

  可是什么呢?可是死的是自己,所以心有不甘吗?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手心忽然被塞进了一件冰凉的东西。

  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刀,被他握在手里,刀尖正对着洛怀川的心口,只要轻轻往前一送,就能将那天被剑刃穿心的痛楚如数奉还。

  他悚然抬眸,对上了洛怀川的目光。

  洛怀川眸子里的光黯淡得几乎要熄灭了,被混沌和疯狂占据,隐隐泛着猩红的水光。

  “师尊若是觉得我做错了,就刺下去。”他说得很轻,也很坚决,“今天我就把欠下的这条命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