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家中, 已是深夜。

  重新洗漱后,二人都十分疲惫,道了晚安各自回房间。

  谢虞川房间内灯光常亮, 笔记本电脑持续运作, 至更深的夜时,他接到萧枫发来的文字信息, 那边对被抓捕的行动者初步审讯完毕,得到了一些信息。

  “有一件事情, 被抓获的人,供述说, 他们听见目标在房间里通过电话与谁吵架。”

  “其中提到, 这些年来,实验成功率其实很低, 能够称得上发挥效用的实验体一只手数得着,他们打算研究这些实验体之间的基因共性, 怀疑是某种特殊的基因能与药物有特殊的结合。”

  “所以你们两个,要分外小心。”

  谢虞川顿了良久,回头望一眼门缝外透出的微光, 回了一句“知道了”。

  此时, 一墙之隔。

  分明白日十分疲惫,身体精神都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但林溪还是翻来覆去, 无法入眠。

  最后他只得长长的“唉”了一声, 掀开被子, 看向了墙角。

  室内并不是完全黑暗, 一盏橙色的小夜灯始终亮着,柔软的床铺和淡雅的熏香带来十足的安全感。

  他走下去, 拿起墙角的琴盒,拉开拉链,将里面的琴取出来。

  他静静的用棉质干、湿巾交替擦着琴,动作细致耐心。

  他这样做了一小会儿,便听门被人敲响,谢虞川在外面问:“怎么不睡?”

  林溪马上坐直,道:“没事……”

  谢虞川不放心,推了门进去。

  一眼瞧见床上桌边坐着的人,只穿着很单薄的棉质家居服,头发柔软的贴着额头,是纯良无害的模样。

  “哥,”林溪也知道他肯定会进来,“没事,睡不着而已。”

  “还为白天的事情担心吗?不会有事的,那个人死有余辜。”

  如果是为这个就好了………林溪耳根略有些烫,好在灯光昏暗并不显眼。

  见他不吭声,且神态异样,谢虞川单手搭在他肩膀,捏了捏:“还怕吗?要不要我陪你?”

  但凡有半秒犹豫都对不起这半晚上的失眠!林溪一口答应:“要。”

  谢虞川就那样站在他身边,垂眸看着他擦琴。

  昏暗的灯光下,他们俩的影子是模糊的,一站一坐、一长一短的投射在地面上,时光在浮尘和夜色中显出云朵一样轻软的质地。

  “……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也替赵惊雀感到生气,”思绪无边乱飞时,林溪忽然想到这件事情。

  那种药物如果是真的管用,在过去人们所不知道的时候,由部分人所使用,使之能够轻而易举的在某个艰涩的专业领域具备惊人的天赋,那么,让那些拼尽全力、流淌无数汗水泪水的普通人如何自处?

  更甚至,人群的智力、天赋因购买力而更加显著的区分,社会阶层分化更为剧烈,所引发的矛盾是否能和带来的科技艺术等领域的进步相抵消?

  这些问题在此时一个一个进入了林溪的脑海。

  “不,在讨论那些公平与进步的命题之前,”谢虞川淡道,“记得与你一起被救出来的人吗?”

  “……”他们都死了。林溪知道这一点。

  “药物使得神经突触过度发育后,又迅速陷入衰竭,功能一点点丧失,没有人脑的指挥和运作,身体也跟着衰竭,最后死亡。”

  “整个实验开发都是个伪命题,是研究者的一场沽名钓誉、装腔作势罢了。”

  “——他向来爱做这种事。”

  林溪抬起眼睛望着谢虞川。

  他?

  在自己家里,谢虞川不像在外面那样严谨,他平时的衣领会扣到最上面一颗,咽喉的位置,脸上也永远平淡冷峻,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但此时,他穿的是绸缎系带的黑色睡袍,虽也是系的严严实实,但总归是不一样的。

  他低头与林溪对视,眸光也是很柔和的。

  “我没有和你说过他——谢珉,是不是?”

  他的亲生父亲,那个实验的发起者,药物的制造者,一切的开端,以及他生命的来源。

  他没有说过。

  林溪看着他,直到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目光也凝聚在那把琴上。

  “谢珉以前也学琴,据老爷子说,小时候经常抱着琴睡觉,十多岁的时候,和凯瑟琳一起参加一次比赛,被凯瑟琳打败了。之后进入少年组,也没有成绩,所以最后把琴放到了角落里吃灰,再也没有碰过。”

  “不过这只是一件小事,并没有任何人放在心上,因为大家认为,那是他专注于学习,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学琴了。他的功课是真的很不错,他读小学时就连跳了好几级,后来去了少年班,十几岁就上了大学。”

  “他是谢家那一代唯一一个子嗣,所受到的关注和期待是你我都想象不到的,因为谢家出了一个这样优秀的子孙,老爷子也十分有面子,四处夸赞炫耀,引以为傲。”

  “后来,即便他选择了和我母亲一道,继续从事生物、医学方面的研究,不继承集团,老爷子也没有给出太多阻碍,毕竟那项事业同样很上台面,而老爷子也正值壮年,不想也不需要一个人来褫夺他自己的权力。”

  林溪道:“那……不是很好么?”

  “表面的好,”谢虞川道,“全是假的。”

  林溪诧异:“啊?”

  “功课是代做的,考试是代考的,研究成果是我母亲一力达成的——谢珉他,只是一个装腔作势沽名钓誉的蠢货。”

  林溪在那一刻感到一种十足的荒谬和离奇。

  过去许多年里,谢虞川有时会模糊的提到自己有姐姐、爷爷,还用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来形容姐姐的孩子,与之对比衬托出林溪的乖巧。

  但关于父亲,的确从未提到。

  他没有想过,活在传闻里的谢珉,实质上是这样的。

  谢虞川看着桌面上被擦的干干净净的琴,薄唇轻张,带着一种冷酷的讥讽意味。

  “不用怀疑,包括我在内,每一个姓谢的人,都很清楚他的本性。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林溪缓缓眨眼,许久,隔着一层薄薄的黑色绸缎,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你母亲呢?”林溪问。

  这回谢虞川想了很久。

  才用两个字来形容:“不熟。”

  韩乾萸是真正的天才少女,智商高超热爱科研,成果发到手软,分分钟推动人类医学进步,若不早逝可能要载入青史。

  “她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来泡实验室,和谢珉也就只有一开始有过感情,后来就是‘要钱’和‘给钱’的关系,对子女,因知道谢家有十几号保姆家庭教师在盯着小孩,自己也就不多花心思了。”

  “我见她的次数很少,谢逢程也是。应该只有谢媛见她多一些,在谢家,母亲估计也只对她有些感情,因为她和我们谁也不像,完全是个毫无好胜心、好奇心的傻白甜,她总是自己跑去实验室、跑去母亲住的地方,蹲在门口等,母亲也都会放下她宝贝的实验,过去陪她玩一会儿。”

  他说这些倒毫无心理负担,因为韩乾萸从一开始也没有担任起他母亲的角色,她对他的态度,从冷静观察,到频频皱眉。大约是预想到了,有他的存在,好大喜功的谢珉很可能会把她的实验歪曲向她不愿意看的方向。

  “……”

  “怎么了,想说什么?”

  谢虞川看见林溪眼眸闪动,像有话要说的模样,便耐心的看着他。

  林溪欲言又止,止了又忍不住:“你觉得,你母亲是因为她傻白甜喜欢她?”

  谢虞川“唔”了一声。

  本以为林溪可能要像谢媛经常做的那样,告诉他母爱无疆形式多样不必妄自菲薄云云。

  但林溪抿了抿唇,用清澈的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问的是:“那哥你因为什么喜欢我?”

  “…………”

  “因为我乖么?”

  谢虞川失笑。

  “笑什么,”林溪嘀咕,“不是吗,谁对陌生小孩那么好。”

  “是,”谢虞川含着笑,带着揶揄,“或许,比起乖,‘麻烦’更适合你。”

  说真的,以他刚捡回林溪时候的年纪,应该是照顾自己都还半吊子,也最讨厌活蹦乱跳的小朋友的时候,乖乖的小女孩都好说,但调皮的小男孩,是恨不得让其回炉重造的程度,这点从他对待仅比林溪大个一两岁的谢意平的态度就可以见出。

  但到底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呢。

  他总记得,某天他一位朋友来访,他和人家去了城镇上,次日才回。

  那是深秋,落叶掉了满地,院子里常常积着一层地毯似的,但他回来的时候,落叶都被扫光了,四下洁净,衣服也被洗好了,用绳子系好挂在院子里。

  小林溪就蹲在家门口,抱着他的小狗,其实很困了,一直用小肉手在揉着眼睛,打着小哈欠。

  谢虞川发现他时,他立刻站起来,但不是朝谢虞川奔跑,而是往后退了数步,躲到了门后面。

  小狗就站在他们两个中间,很困惑的朝两边看,不知道该去谁那里,最后选择原地打转追尾巴。

  他打开门,蹲在小朋友面前,斟酌着该说什么话来道歉和哄人。

  他想不到。

  但这一向不会说话的小朋友,瞪着通红的眼睛,用练习了很多遍之后的流利说:“哥哥,溪溪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