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六年四月,横滨,马车道

  春天还是来了。石冈从山下公园散步回来,突发奇想买了一小盆绿色植物。以前石冈从没有种过花,御手洗就更不用说了,兴致一起就出门十天半个月,无论如何是不适宜养花的。但现在石冈觉得自己可能要在马车道住很久很久了,于是他买下了这盆花。

  与其说是被那一片片像坦诚的掌心一样举起的翠绿叶片吸引,不如说是那植物的名字让他起了遐思。鹤望兰,又叫天堂鸟。石冈记得自己见过这种植物开花的样子,翘首以盼的优雅脖颈探出一个永恒不知疲倦的角度,花序如美丽的翎毛般散开。石冈特意问老板,有没有开白花的品种,然后就抱回了这小小的一盆。

  回到家里,他开始按照老板交待的方法给花换了一个足够大的新盆,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弄了好久。最后他终于擦掉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在客厅的窗台上,让阳光能够斜斜地照到它。天气很快就会越来越温暖,而来自热带地区的天堂鸟,应该会变得茁壮吧。

  这时电话铃响了,沉浸在幻想中的石冈吓了一跳,然后穿过客厅去接电话。

  “喂,是石冈先生吗?打扰了,我是岩见泽警署的松山。”

  “啊,你好。”石冈皱起了眉头。

  “上次冒昧到横滨拜访您,实在很不好意思。”松山顿了顿,小心地问,“御手洗先生回来了吗?”

  “没有。”石冈很想挂电话。

  “是这样,我想有件事情二位可能有兴趣知道,”松山连忙说,“今天上午空知病院通知我们,加贺有希子女士去世了。”

  石冈楞了一下,握着话筒的手僵了两秒钟,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死了吗?”

  电话那边松山刑警的声音突然变高了一些:“怎么?石冈先生觉得有什么不对吗?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说实话,我……”

  石冈打断他:“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感慨而已,才几个月的时间,加贺一家都成了悲剧的受害者。加贺夫人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医院没有说吗?”

  “说了。当然是正常死亡。”松山好像停下来擦了擦汗,“因为心脏衰竭。她断断续续地住院四个月,医院方面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我只是和先生您一样,觉得有些感慨。”

  石冈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或者是不想说。

  “先生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啊?”石冈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今天是加贺辰己的生日。”

  又是一阵沉默。

  “这样啊……那么,你们通知了他母亲的死讯吗?”

  “还没有。我想过些日子告诉他会比较好。”

  “加贺夫人留了遗嘱吗?”

  “没有。很奇怪吧?一个字都没有。”

  “有些人不喜欢想死了以后的事情。”石冈轻声说,“谢谢你特意打电话来。”

  松山刑警的声音有些无措:“不,不是,我只是觉得通知一下二位比较好,打扰到你们真的很不好意思,我……”

  “不,真的谢谢你。”

  石冈说完,伸手按下了挂机键,但他却注视了手中的听筒好长一段时间,才把它放回去。

  虽然刚刚散步和买花回来,石冈还是拿起钥匙,换上鞋子再次出门了。这次他的目的地是街角的书店,他依稀记得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一晃而过的广告,加贺夫人那本童话集已经上市了。

  在书店里,石冈轻易地找到了那本书。在儿童读物的市场上,加贺夫人似乎颇受欢迎,作品在最显著的位置摆了长长的一排。石冈拿了最新的那本,走到收银台跟前。他一边递出纸钞,一边看着店员把书妥帖地包装起来。店里人不多,老板是石冈所熟识的,此刻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悠闲地翻书。石冈好像想到了什么,拿起新买的书走到老板身边,寒暄了几句以后,他指着书的封面说:“我有一个独家消息给你。写这本书的加贺女士,今天上午去世了。如果你把店门口的广告改成‘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最后的遗作’之类的,大概会卖得很快。”

  老板惊异地望着他:“真的吗?”

  “真的。”石冈带着只能被解读为伤感的微笑,挥挥手走出了书店。

  回到家里,石冈泡上红茶,认真地把这本书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得不说,出版社对待它相当用心,可能也是因为在出版过程中加贺夫人就已经数次住院,而他们也有了某种预感吧。纸张的质量很好,插图也非常精美,和石冈最初读到时头脑中浮现的色彩斑斓的画面相当吻合。

  虽然书是厚厚的一本,但因为是浅显的童话作品,还是很快就看完了。天色渐渐变暗,石冈坐着,没有去开灯。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借着残存的夕阳再次翻开书的扉页。和他第一次看到的那本一样,也有一行漂亮的花体字写着“For Amadeo”。

  他把那一页平整地撕了下来,然后用火柴点着了。火焰突兀地蹿起来,一口吞没了四分之一的纸张,然后又低下去,橘红色的舌头缓慢舔舐着焦黑卷曲的边缘。石冈的面孔在火光里闪烁。

  “辰己,”他喃喃地说,“花栗鼠死了,你知道吗?”

  火焰烫了他一下,让他不得不立刻丢掉了烧完的纸片。仍然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在灰烬上亮着,像呼吸一样有节律地交替着明暗。过了很长时间,才彻底变成一堆死亡的灰。

  石冈把散在窗台上的灰烬收拢,然后直接倒进了天堂鸟的花盆里。他的动作很仔细,没有漏掉一点微尘。然后他拍拍手,轻轻摸了摸油绿的新叶。

  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但是石冈仅仅是泡了一杯新的红茶,然后进了自己房间。他把抽屉里加贺一案的材料拿出来,挑重要的几份看了一下,然后拿了一张新稿纸,写下一行字:

  平成六年四月十六日,加贺有希子去世。死因:心脏衰竭。由空知病院出具死亡证明。

  他把这页纸放在挑出的重要材料的最后一页,然后把它们一起放进了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几乎是神经质地把袋口的细绳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线头都找不到了为止。

  都结束了,他想。

  怀着某种兴趣,他从书架的底部翻出一本很旧的占星书,在桌子上展开了星历表。那是十多年前,御手洗还是占星师的时候,石冈受他的影响买来的。御手洗很快就丧失了对占星术的兴趣,而石冈总是慢半拍地接受他所不要的东西,这一点若深究起来也有些令人难过。

  今天是加贺辰己的生日,他今年三十一岁,所以出生时间是昭和38年4月16日,出生地是东京。石冈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翻查这那本古老的书。在这里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加贺辰己的出生时间应该是下午三点半左右,太阳星座白羊,月亮星座魔羯,上升星座巨蟹。直率冲动,严重缺乏安全感,相貌阴柔,处理情绪不成熟,性格忧郁谨慎,同时具有水相和火相的特质。

  干得还不错吧?石冈牵动了一下嘴角,合上了星相书。本来以为那个人稍微等等的话,自己也能够跟上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明白这其中的差距有如万丈深渊。

  突然地,他想给御手洗写一封信。至少现在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汇报案子的后续发展。

  但是当他抽出一张信纸,写下抬头,又不知道该如何落笔。难道也像刚才一样以公文的格式写“平成六年四月十六日,加贺有希子去世。死因:心脏衰竭”?可是除了这些,他还能写什么呢?

  更重要的是,这封信要寄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