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五年冬,石冈和己日记

  我决定如实地把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尽管我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后面可能隐藏的含义。简单来说,所有人都不正常了。

  加贺夫人一直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工作,所以御手洗叫我想办法把始终关在房间里拉小提琴的加贺辰己支开,他好进去找他想要的东西。我想他应该找到了,因为他在房间里呆了相当久,久到我已经开始坐立不安。虽然我成功地拉着加贺辰己讨论绘画与摄影的关系,还一度延伸到音乐在平面艺术里的表现形式这种严肃和不知所云的话题,但随着墙上钟表的指针一点一点接近午夜时段,我的不安也逐渐接近顶点。御手洗再不出来的话我总不能拦着房间的主人不让他去睡觉吧?

  这时御手洗出来了,他匆匆地跑下楼,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直接冲出了玄关,消失在夜色里。我吓了一大跳,跑到窗户跟前,刚刚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比漆黑的夜更深一些的黑色。

  加贺辰己慢慢站起来,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你不是说你的侦探朋友胃不舒服在房间里休息吗?他怎么突然跑出去了?胃药的话,我这里就有哦。”

  我很尴尬地做出一个摊手的姿势:“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他显然不相信,只是带着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一直注视着我。为了缓解气氛,我不得不把哲学之道的流浪汉事件 以及藤并家的砍树事件 等等都搬出来支持我的论点。

  “你的朋友是个很聪明的人。”加贺辰己听完后总结道,“很好,我喜欢聪明人。”

  说完,他就道了晚安上楼休息了,我一个人留在楼下,不知是应该等御手洗回来还是先去睡觉。加贺辰己的话在我的心里种下了一颗警告的种子,但我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来对付它。

  最后我还是去睡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有人进了房间,关好门,把衣服丢在墙边的空床上。我想那应该是御手洗。

  “我说,华生,”他低声说道,“你现在和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一个头脑失去控制的白痴,睡在同一个屋子里,不觉得害怕么?”

  我不记得华生是怎么回答的了,这一天的长途跋涉和几小时毫无意义的聊天耗尽了我的精力,此刻枕头才是我最好的伙伴。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有些晚。尽管房间的窗帘很厚,冬天的太阳又升起得迟,我的生物钟还是告诉我时间不早了。我迟钝地感觉到大脑的底部,接近脊椎的地方有什么事情在试图唤起我的注意力,像一只委屈的宠物狗一样小心翼翼地叫着。我闭上眼睛,试图集中自己被睡眠涣散了的精神。

  然后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不,今天凌晨御手洗在黑暗中低声说的话。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完全清醒了过来。当我把目光投向墙边的单人床时不由得又吓了一跳。

  我原以为御手洗抓到了什么线索,大概会全心投入案件的收尾工作,昨天晚上突发的怪异行为就是行动的开始,但是他此刻却躺在床上。

  仅仅是“躺在”床上而已。我甚至不认为他曾经睡着过。他睁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微微泛着血丝。这种情况我其实再熟悉不过,每当他情绪陷入某个死胡同的时候就会以这种姿势深陷在马车道客厅的沙发里,拒绝吃饭,喝水,服药和任何形式的交谈。但是现在他脸上有一种表情,显示他并不仅仅是受困于灰败情绪的低谷,相反地,他在紧张地思考什么事情。

  “……御手洗?”我轻声叫他的名字,并没有奢望他会回应。

  “我解不开。”他哑声说。

  我完全不明所以:“可是案子不是已经解开了么?现在我们只要等警察的发现……”

  “我解不开这个局。”他的声音开始变得不平稳,“这是个死结,长期的,周全的,精心编织的死结。石冈——”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他在和我说话,惊恐地把眼睛转向了我:“石冈!你给我走开!离我远一点!很危险!我很危险!”

  我忧心忡忡地披上衣服跑到他床前,他一定是半夜跑出去吹冷风所以发烧了。但是他一挥手把我的手掌打到一边,声音像绷断了的琴弦一般刺耳。

  “你出去!”

  我妥协了。刚才他的手打到我的,感觉温度并不高,那么他只是疯病发作了而已,我感到尴尬的是现在我们住在别人家里,药物也没有带在身边,如果他一直控制不住自己,我可没有办法向主人交待。

  “好的,我出去,但是你不要叫了。”我慢慢倒退着走向门边,心情复杂地看到御手洗一瞬间又恢复成我刚醒时所见的样子,除了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以外整个人都好像消失在了被单下面。

  我的手握在门把上,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打电话。”

  “午夜时候打电话?为什么不在家里打?”

  “时差。”

  “时差?”

  “越洋电话。”

  趁着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和我对话,我悄悄溜出了门,从外边把门关紧,同时祈祷他可以安静地睡几个小时。

  我站在楼梯口回想刚才御手洗说的话。越洋电话,打给谁呢?这个案子里有哪个关系人是在海外的?对了,长泽雪枝。为什么御手洗要给她打电话?是想得到加贺辰己自杀的真相么?可是加贺辰己的自杀和他的杀人应该是两起不同的事件,最多是在动机上有所关联,这动机本身已经很明确了,为什么还要特意求证这件事呢?另外,‘死局’是什么意思?御手洗想要解开的究竟是什么?他又为什么说有危险?难道……难道还会有谋杀案发生?

  我顿时明白了他焦虑的理由。也许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件事情还未结束,却怎样也解不开这个局,他在绞尽脑汁地避免第二起谋杀案的发生!本来我还存有疑惑,我们来这里已经五六天,案子大体上已经解开,至少御手洗应该把返回横滨的事提上日程才对,但是他……

  想到这里,我急忙又返回房间。其实离我刚才出去仅仅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但是御手洗已经坐起来,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听到我进门,他愤怒地瞪着我:“我叫你出去!”

  “为什么?”我也直直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叫我离开?还会有谋杀案,对不对?”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御手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手扶在额头上,盖住了眼睛:“是的,如果我不能控制局面的话,还会有第二起谋杀案,那样的话我绝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现在,你出去好吗?我不需要你,你在这里会干扰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他一向忽视我在案件里的地位,甚至忽视我的存在,但是他从来没有直接拒绝我的参与。我的智商也许不足以解开任何谜团,但我一直以为他是鼓励我去运用自己头脑的。原来我长久以来只是在自欺欺人,实际上我真的已经对他造成了干扰吗?

  看到我站着不动,御手洗绝望地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就闭上眼睛不说话了。也许他打算眼不见为净。

  我不想就此出去,但也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于是郁闷地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尽管我努力控制自己有些不听使唤的手指,窗帘的挂钩还是发出刺耳的金属声。此刻我完全不想就这样的小事向御手洗道歉,但是下一刻我忍不住还是大喊了一声。

  “警察!”

  “什么?”御手洗紧张地坐直了,然后以难以想象的敏捷速度跳到窗前,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两辆警车停在院子外面,几个穿制服的人正穿过花园,向玄关走来。

  “这么快……”御手洗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迅速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冲下楼,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我来不及想什么,也急忙跟了出去。

  加贺夫人和难得早起的加贺辰己都在客厅里,我认识后面那个叫松山的年轻警员,但前面那个一脸严肃,正开口说话的老成警官我从没见过。

  “加贺辰己,警方怀疑你与十一月二十三日加贺伊佐夫失踪案件有关,请你到警署协助调查。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此刻加贺夫人发出了一声几乎不像是人类的悲鸣,我和御手洗跑上前时,刚好抱住她一瞬间崩溃瘫倒的身躯。

  空气里,好像依旧回荡着高频率的尾音,尽管耳朵听不到,心却随之颤抖。

  注:这篇日记的末尾加上了一句话,时间相隔较远,笔迹也大为不同,或许是酒精的作用:

  “如果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些事代表什么意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