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五年冬,石冈和己日记

  在我们驱车一路向东前往别海町的路上,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飘雪。一开始雪很小,像天上的什么人在做好的蛋糕上面筛糖粉。太阳仍旧在天空里亮着,我盯着那个白点看了一阵,它怎么看都不像散发光与热的太阳,而像是有雾的夜晚天空里长羽毛的月亮。但是看久了,闭上眼再睁开,视线里就会出现一个黑洞。

  “看来雪是越下越大了。”御手洗自言自语。

  “是啊,希望在封路之前我们能找到目的地。”我回应道,同时努力眨眼,避免着御手洗的脸在黑洞中间消失的幻象。

  “就是要下雪才有气氛嘛,老天在为我们做现场重建。另外——”御手洗话锋一转,笑嘻嘻地说,“货真价实的白色耶诞,不是很好吗?”

  我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把暖气又开大些,注视着车外的景色。早些因为上一场雪过去了一个多月而逐渐消融斑驳的原野,再一次慢慢成为白色的一体。雪花变大了,有时好几片粘在一起像毛绒绒的球状物,轻飘飘地撞在玻璃上,然后顺势滑落到雨刷器的底座与玻璃的缝隙间。其实它们飞来的速度很快,只是看起来轻盈而已,车头上不久就堆了几厘米的雪。

  “石冈,你想去芬兰吗?”

  “啊?”我吓了一跳,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御手洗向着雪花纷飞的前车窗挥了挥手:“冰雪之国啊!单纯干净,又热烈勇敢的国度。居民的血管里流淌的一定不是血液,而是Koskenkorva。”

  御手洗说到这个单词的时候,发出了漂亮的小舌音。

  “那是什么?”

  “一种芬兰产的伏特加。芬兰的国土有近三分之一在北极圈里,啊,真想去看看极昼时候午夜的太阳,就像这个一样,”御手洗朝着天上逐渐隐没在云层里的白色太阳扬起下巴,“但是很温暖,因为那是芬兰短暂的夏天。”

  “但是轮到极夜的时候,不是半年都没有太阳吗?”

  “那个时候就在家里睡觉或者喝酒。Koskenkorva……”御手洗再次回味了一下这个单词独特的发音,满意地点点头,“漫漫无尽的长夜才有美丽的极光。因为缺少日照,芬兰人患有全民性的忧郁症,你能想象吗?全民性的。所以芬兰有最美丽的民歌,有西贝柳斯,从古典到前卫都有层出不穷的音乐天才。你听了头疼的那种重型音乐,是小孩子都会唱的流行歌。我觉得我一定很适合住在芬兰。”

  我暗自想,我一定很不适合住在芬兰。

  我们经过了好几个牧场,枯草掩埋在积雪下面,瑟缩着等待来年的春天。有时候刮起猛烈的北风,连我们的车子都被吹得偏离道路中心,御手洗握紧了方向盘,把雨刷器的频率开到最大。中午已经过了,但我们刚刚把摩周甩在身后,到中標津之前,都没有别的市镇了,我望了望装面包的袋子,无奈地扭头继续看外边。

  风雪中茫茫的原野,无论开多久都是一个样子,甚至让人感觉到陷入迷宫的恐慌。我打起精神,假设自己是加贺辰己,身边坐着父亲,或者父亲的尸体,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

  虽然说这里人迹罕至,但也不会完全没有,随便把尸体往路边一扔恐怕是不行的。现在科技已经足够发达,不再是五十年前梅泽家命案的时代了,稍微有一点线索就可以确认死者身份。由于死者的交际圈不大,加贺辰己马上就会成为第一嫌疑人,何况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不说,连动机都可以找出好几个。所以尸体一定不可以随便抛弃。

  挖个坑埋起来呢?似乎也是有难度的,即使不考虑停车在路边会很容易有目击者,光是冒着风雪在这冻得和石头一样的地面上挖坑,就是一件强度极大的体力活。我回想了一下加贺辰己像温室植物一般的身材,暗自摇了摇头。

  那么,带到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遗弃吗?麻烦的是这里完全是冰雪覆盖的平原,反而不像钏路那边有湿地和茂密的原始林,必须要一直向前开到鸟类栖息的野付半岛附近才有可能。虽然说那里也算是旅游胜地,但是下着大雪的时候恐怕没有什么游客,只要能妥善地藏好尸体,雪停之后不被发现就可以了。所以想来想去,我们还是必须要开到海边去。

  “御手洗……”

  “怎么了?”身边的人头都没有扭一下。

  我向他提议后面的路由我来开车,因为算起来从昨天下午起他已经开了十几个小时了,而且一夜没睡。但结果是我对这个决定感到很后悔,御手洗明显处于亢奋状态,坐在副驾驶座上指手画脚,一会儿对窗外的雪景大呼小叫,一会儿又不停地批评我的驾驶技术。

  下午我们路过了中標津机场,这是别海町与相邻的中標津町唯一的机场。机场有餐厅,所以我们进去吃了一顿延迟的午饭。御手洗去看了一眼航班信息,很快就回来了,阴沉地点点头,表示的确有合适的航班。

  雪已经下得相当大,我们犹豫了一下,在中標津找到旅馆订了当晚的双人间,这才重新出发。出发前我们给轮胎上好了雪链,车子开动的声响比之前大了很多,让人莫名地有些烦躁。野付半岛其实已经很近,大约二十公里的车程,即使是风雪中行车,一个小时也足够了。国道两旁逐渐出现了树林,如果不是下着大雪,应该有成群过冬的鸟儿在天空盘旋吧。

  但现在盘旋在天空的是无穷无尽的雪花,抬头看时你会发现它们都沿着各自精巧的螺旋状路线飘落,半路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搅乱,形成白色的涡流。我努力穿过涡流注视着两边的森林,期待发现在照片上见过的景色。即使没有风雪遮蔽双眼,这也足够困难了,因为在我看来这些树林长得都是一个样。我不禁对我们此行的价值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御手洗,你觉得我们就这样找能找到什么?”

  御手洗没有说话,他好像在思索某个很关键的问题。

  车子在离海边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面前是已经封冻的根室海峡,背后是狭长的树林。寥廓的海面因为结冻,在白色中透出幽深的蓝影。海风本应该是咸涩的,因为海水冻住了的关系,仅仅是冰冷刺骨。我突然觉得心中一片荒芜。

  “石冈。”御手洗指着右手边,那里是狭长而奇特的野付半岛,优雅地弯曲着,像天鹅的脖颈,把椭圆形的野付湾圈在里面。

  “开上去。”御手洗的声音很沉着。

  我吃了一惊。野付半岛是標津川的泥沙冲积成的,从地图上看细得像丝线,即使站在它前面目测,宽度也只有百多米,岛上只有一条散步道。夏天还好,风雪中到那上面去恐怕相当危险。虽然说湾里的海水封冻了,并不代表掉下去会安然无恙。看到我犹豫的样子,御手洗不耐烦地挥手叫我下车和他交换位置。

  就在这时,没有什么预兆的,雪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静得不像人间。一直混沌的视线突然间清晰了下来,我推门下车,顿时像被掴了一掌一般倒吸一口冷气。一大片无际无边的白,封住了前后左右上下,我们和这辆车子,是困在雪国中心的囚徒,张口要叫喊时喉咙也被冰手指扼住了,发不出一句求救信号。

  御手洗没说什么,默默地坐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我们惴惴不安的前轮碾上了野付半岛平展无痕的新雪,那铁链的声音像坦克一样刺耳刺心,我不由得在心里对这片原本纯洁无瑕的雪地深深致歉。

  我们沿着天鹅的脖颈,慢慢向前开了差不多十分钟,道路时宽时窄,显露出被海水腐蚀的参差边缘。右手方向是野付湾,被寒冷的空气凝固成一颗巨大的冰心,或者说,天鹅颈项上的钻石。我望着对岸的方向,突然大喊了一声。

  御手洗迅速踩下了刹车,因为路面的冰雪,车子险些滑向一边,安全带勒得我的胸腔隐约疼痛。

  “是那里……”

  对面的尾岱沼沙洲,冷杉枯木林。那就是照片上的森林。树干是美丽的银色,但那不是因为它们反射着地面上的雪,而是因为那是一片死亡的森林。

  海水积年的冲刷令成片的冷杉树枯萎如白骨,却仍然顽强地刺向天空。

  我现在明白了,那张照片仅仅照出了树干部分,是因为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一点,都会因为树木太过明显的特征而泄露拍摄的地点。

  “他为什么要把这里拍下来?”我不解地自言自语。

  御手洗微微眯起眼睛:“太美了。”

  他突然跳出车子,向着结冰的野付湾中心跑下去。我吓了一跳,谁知道那里的冰层是否和岸边一样结实?我跟在后边追赶他,没跑几步就看到他摔倒在冰面上,我心里一慌,脚下一滑竟摔倒在他旁边,头撞在他肩上,顿时一阵晕眩。

  御手洗仰面望着头顶的天空,像是在笑。

  “在涌动的波涛里,我们找到安息之地。”

  “什么?”

  “自由的灵魂向着天空飞升,飞过湖边绿树的尖顶。”

  我渐渐明白过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天鹅湖,这里是天鹅湖啊,石冈。我以侦探的名誉和你打赌,加贺教授的尸体就在这冰层下面,天鹅死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