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五年冬,石冈和己日记

  “华生,我想,我们必须把你看作是一位文学家。”御手洗笑着,引用了《最后致意》的开篇句子,“你对这篇童话怎么看?”

  我也笑了,合上书还给御手洗。我们留宿在加贺教授家里,因为加贺辰己长期住在父母家,所以只有一间客房可以用。加贺夫人对此表示歉意,并为我们找来另一张折叠床。其实感到抱歉的应该是我们才对,这样突兀地闯到别人家里来,不知道要留宿多久,还乱翻书架上的书。我略有些惊讶地意识到加贺夫人是一位相当高产的作家,这里到处都堆满了她写的书。上午编辑约她去出版社谈的精选集,也仅仅包括了她早年童话作品的很小一部分而已。听说被选中的,就是“花栗鼠和小男孩”这一系列。

  “很富有想象力,以及画面感。”我这样总结道。身为插画师,我觉得这篇童话非常适合做成色彩鲜艳的图画书,那一片一片七彩的田野和连接到天边的彩虹几乎就在眼前。

  御手洗摇摇头:“我不是说那个。如果单纯从文字的内容来讲呢?”

  “你是说这篇童话所影射的现实?种蔬菜的小男孩就是加贺辰己,对不对?”

  “你总是这样!”御手洗摆摆手,把临时架在墙边的单人床当作沙发坐了下去,“你下结论若不是太慢,就是太快了。”

  “好吧,”我有点生气,“那你的结论呢?”

  “我想还是逐步来分析比较妥当。文字有时候能够提供比对话更多的资料,因为文字是经过大脑加工的。尽管这个加工的过程必然隐去了一些信息,但是如果能够知道这个大脑的运作方法,也就是它加工内容时候的倾向性,反而可以从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我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御手洗又翻开那篇童话,匆匆浏览了一下,长手指轻轻敲打着书脊。

  “首先——大概你也发现了,这篇童话的背景,还有用词的习惯,完全是西洋式的。这里面没有出现任何与日本相关的名词,反而是这里——”御手洗指着前几行,“‘它们其实像盖伊•福克斯之夜的篝火一样亮’,这是典型的英国背景 。我想普通的日本人大概会写‘像大字焰火一样亮’之类的,而北欧人可能会写‘烧女巫节的湖边篝火 ’。”

  “听起来是这样没错。”虽然我也不大清楚除了大字焰火以外的那些都是什么。

  “但是花栗鼠却是产自北海道的动物。这一点上似乎有些微妙,可以读到一些文化融合性的味道。这倒不是什么重点,只不过进一步验证了我们对于这个家庭的印象。”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摆满西洋乐器和日本书籍的房间,点了点头。

  “这篇童话的开头部分还有几个地方让我觉得相当有趣。石冈,如果你写童话的话,你会怎样向孩子描述一个幻想的外星世界呢?假设我们借用这篇文章的开头,夜空里有许多明亮的星星,然后——”

  “某一颗星星上住着其他人类。”我不假思索地说。

  “可是这篇童话不是这么写的哦!”御手洗指着那几行字,“它非常明确地写出来,某一颗星星是那个外星世界的太阳,围绕着它有许多行星——这里写的是橡树,不过那是一回事。石冈,我们看到的夜空中的星星,基本上都是恒星,因为只有恒星才发光。换句话说,那些都是太阳,是不能住人的。这些知识我们当然都知道,但是又常常被我们忽略。另外这里还提到,这只花栗鼠几乎有一只小狐狸那么大,这是因为花栗鼠共和国的引力很小。石冈,这篇童话尽管充满有趣的幻想,但是细节上是非常严密的。与其说作者有意为之,不如说这是一个受过相当科学训练的大脑的本能。即使是写一篇讲给小孩子的童话,也在潜意识里与科学逻辑暗合。”

  我回想了一下加贺夫人的脸,很奇怪地,并没有感觉到她是这样一个人。

  “文字不会说谎,”御手洗强调着,“尤其是两行之间的文字,所谓‘between the lines’的东西。我相信加贺夫人非常有头脑。另外,如果你读过她后期的一些杂文的话,更加不会怀疑这一点。”

  “说到这个……”我不禁好奇起来,“花栗鼠和小男孩系列,后来怎么样了?”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一个很长的系列,除了地球上发生的故事,还有小男孩跟着花栗鼠去了花栗鼠共和国以后的探险经历,红松鼠和灰松鼠共和国也有出现。主题大概始终是小男孩的成长,像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那样的。”

  “所以这个小男孩一定是加贺辰己没错。花栗鼠是谁呢?”

  “我想应该是加贺夫人吧。”

  “可是这里的称谓是表示男性的‘他’?”

  “那个无关紧要,这里有证据。”御手洗翻开一页,把他认为重要的文字指给我看。

  “我问过很多次他的名字,但是他不告诉我。他说,他是这里唯一能听懂我说话的花栗鼠,所以只要我一喊‘花栗鼠’,他就知道是在叫他了。——这个没有让你想到什么吗?每个孩子身边的,没有名字的那个人。或者说不需要名字,甚至不需要语言,任何一个孩子只要稍作表示便能得到回应的人。这个人当然是妈妈。”

  “确实呢。”我突然感到极大的兴趣,拿过书又看了起来,“小男孩所说的,祖祖辈辈都从事的种菜工作,是指音乐吗?”

  “是的,尤其是最后收获的产品是彩虹。色彩和声音从来都是相互联系的,彩虹的七色与我们使用的七声音阶也暗合。”

  “那么星期一种甜菜星期二种胡萝卜什么的,又代表着什么?”

  “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要一一对应的。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仅仅是以这种刻板的种植顺序,来体现学习音乐时的条条框框吧。学音乐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对小孩子来说,没有主观上的兴趣是很枯燥的。”御手洗皱起眉头,大概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虽然我听说他六岁时候就可以弹莫扎特了 。

  “最后小男孩没有种出彩虹……”我陷入了沉思,“其实对于一个童话来讲,这是个挺意外的结尾呢。一般来说,不是应该以主人公获得某种程度的成功作为结束吗?”

  “这就是某种程度的成功啊!”御手洗不以为然地大声说道,“他不是种出了玉米吗?不过我同意,这个结尾很独特。这里有一些暧昧不清的地方,比如说,小男孩第二年究竟是决定按照刻板的规则去种彩虹呢,还是继续种玉米?看起来并不明确。另外,花栗鼠在整篇文章里的作用都很奇怪。”

  “他好像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嘛。”

  “那正是奇怪的地方。他并不像我们经常看到的,主人公身边重要的伙伴那样,会在关键时候提供自己的意见,并引导故事的走向。”

  “大概因为他的定位不是‘伙伴’,而是‘母亲’?”我提议道。

  “啊,这倒是有可能的。”御手洗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

  我继续翻着这本书,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御手洗,这本书里面,花栗鼠是没有名字的,可是小男孩难道也没有名字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在正文里面好像确实是没有,因为这个系列故事的主体始终只有小男孩和花栗鼠两个人,即使后面到各个地方冒险,由于语言不通一直是花栗鼠来做翻译的,没有人直接和小男孩对话,也就没有出现过他的名字。不过这本书的扉页上——”御手洗翻开那一页,“和大部分书一样,都写着献给某某某。因为这本书是为加贺辰己写的,而加贺辰己就是书中的小男孩,所以可以理解成这本书就是献给书中的小男孩。看,这里写的是……”

  For Amadeo.

  “阿玛——迪欧?”我很困难地拼读着。

  “Amadeo,用德文写的话是Amadeus。这也是莫扎特的名字。意思是——”御手洗高兴地摸了摸下巴,“神之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