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之祭 1】

  燃烧的都城中涌起遮天蔽日的烟幕,混杂着灼热、刺鼻的气浪,化为不吉的暗云笼罩天空,从尸骸以及惶恐的人心中滋生的怨气淤积得愈发浓厚。在慌乱人潮掀起的震天哀号与建筑倒塌时发出的轰鸣声中,夹杂着常人无法听到的鬼魅们的窃笑。

  他们兴奋不已。本来还要畏畏缩缩地隐藏于黑暗中苟且过活,而如今的平安京,处处都充满了绝望、死亡、悲伤、痛苦、憎恨。世界在朝着根之国倾覆,从神话时代起就在人世结下的各种结界正在失去效用,这里就快就会变成他们的乐土。

  弥漫于都城上方的瘴气一直向着西北方天空延伸过去,那正是造成这场异变的主谋者所在的方向。

  境港码头(注)通向隐岐诸岛的船只都已经停航,因为此刻海面正是狂风大作、暴雨瓢泼、电闪交加,没有人敢在这种天气里出海。然而本该无人的海港边却聚集着密密匝匝的人影,约摸数百人分成几个队列,焦急等候着踏上海船。

  那些人中有全副武装的兵士,也有阴阳寮的术师,还有一些虽穿着狩衣却并非隶属皇室的术师。他们的玄色袖袍上缀着家纹:暗红色五芒星,那是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标志。

  而此刻,在海峡的另一边,阴云密布的大峯山上,蔓延至此的滚滚瘴气形成竦人龙卷,翻滚着朝山林中央树海坠下。

  那里是人迹罕至的树海最深处,在人为开辟出来的小小空地上有着一处破败的祭坛。而此刻,无论是供奉的灵位还是祭具,甚至是祭坛周围的鸟居、注连绳都已经遭人破坏,残骸散落一地。从倒伏着的灵牌残片上斑驳的字迹能够依稀辨出,那应该是更古早年代被流放至此的某个地位显赫的罪人的牌位。因为惧怕遭其诅咒而在此修筑神社祭祀他,这种情况在当时非常常见。然而这小小的荒废神社早在它遭到破坏之前就已经无法守护现世的安全。

  常年聚集于流放之岛隐岐的怨恨之气笼罩着整个岛,渐渐形成无法祛除的灵厄,其核心地带就在这阴气凝聚不散的大峯山中。当地的神官们虽也有所察觉,却无力对抗,只得退出被鬼魅占据的地带,于是这神社也渐渐荒废,淹没于树海之中,久而久之,终于形成一个规模可观的灵道,那是连接着黄泉比良坂的异界通道。只要破坏最后的结界,这个通道就会开启。

  此刻,瘴气龙卷已将破败的神社包围起来,强劲灵力掀起巨大的鸣动,令得整个隐岐岛后都为之战栗。在大地震抖、狂风豪雨呼啸的中心,那位身材瘦削的狩衣男子正盘膝坐在破败祭坛的中心,任凭风雨侵袭亦纹丝不动。漆黑中透出暗红的长发与宽大衣裾一同在烈风中翻飞,来自冥府的风化作带着刺鼻硫磺气味的热浪从祭坛下方喷涌而出,他却只是闭目吟唱终末的咒语。

  时至今日,已经再没有什么想说。此刻所有的憎恨与决意、全部的灵魂都倾注在这诅咒之术中,将一直传达至冥府的最深之处!

  毁灭吧!渺小的人类!

  如果这世界不毁灭,我心中的痛苦是不会停止的!

  就让我祭拜鬼神,开启通往根之国的道路,令邪灵降临于世!

  x年x月x日,叛乱者麻仓叶王被追兵迫离都城平安京。心智早已被鬼占据而陷入疯狂的的叶王前往隐岐岛后大峯山破坏隐岐之封印,妄图将现世拖入根之国。王师与阴阳寮一同前往讨伐,同往者还有麻仓家族成员。双方混战经三个日夜,最终叶王被麻仓家术师诛杀,但讨伐队亦伤亡惨重。

  现世得以度过一场浩劫,然而叶王的诅咒却未能被阻止。从那以后,他的怨灵盘踞在根之国,发誓对世人复仇。这个诅咒的力量甚至比叶王在生时的咒力更为强大,以至于将隐岐岛后甚至是更大范围的国土都牵连进去。为了平息怨灵的愤怒,天皇派驻叶王的遗族及相关人士前往隐岐岛后驻守,兴建神社祭祀其灵魂。但又因畏惧其诅咒而隐去名讳,统称“月读神”。而几乎是同时,叶王被诛杀的场所——树海之中的那个荒废神社的所在之处,成为了一般人无法接近的禁区。而拥有灵力的术师们再度进入被重重结界包围的那片森林时,见到的却是被绯月光泽所笼罩的永夜世界和那所仿若被遗弃一般的神社。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能够正确地拼合在一起了,而千年前的那场惨剧的原貌也渐渐呈现,虽然还有很多细节不甚清楚,但那都不重要了。

  从最后的一枚碎片中得到的线索非常重要,它将我从层层迷雾中带出,让我看到了那微小却又确实存在的胜机。

  首先,卷物中记载“麻仓叶王被家族中人诛杀”。初看这句话时并未在意,但细想之后却能看到更多藏在只字片语背后的真实。

  麻仓叶王是自幼丧母的孤儿,流浪在平安京街头,与游魂野鬼为伴。他应该有父亲,但不知是亡故还是抛弃了他们母子,总之,他并没有在叶王之后的人生中出现过,所以,叶王应该是没有所谓“家族”的。那么这些“族人”又是谁?

  只有一种解释:叶王与心仪的女子留下了后代,所以当时的“家族”,应该是指叶王之妻的家族。之后,麻仓的血脉之所以能存留下来,或许也是因为在围剿叶王的战役中立下了功劳。

  其次,御五家,确实就是拥有麻仓叶王血脉的后人,在长达千年的时光中,被王室命令驻守在诅咒之地。我们确实背负着沉重的宿命,那是即使用尽生命也无法弥补的罪。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提示,是叶王的失败。

  尽管他有着令鬼神闻之丧胆的力量,尽管他完成了泰山府君祭这个阴阳术中的最高秘术,他还是一度被人阻止。长达三日的战斗,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仅凭一人之力与众术师对抗,实力之高深已非常人所能想象。虽然从略决中无法得知那个有着最强阴阳师称号的人到底是如何被人击败的,但是至少说明了他也只是一个人类而已,他并非没有弱点,也并不是无法战胜的。

  叶王被封为大阴阳师,所赐的宅邸就在出云。麻仓本家也是在那事件后才搬迁至隐岐岛后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最后的碎片会在出云,并且被费心地隐藏起来。那是叶王想要埋藏起来的最深的秘密,想必他选择了将它放在留有最多重要回忆的地方。

  阅完《超.占事略决》,仍有数个疑点未能解决,例如叶王为何忽然掀起叛乱,立誓毁灭人世?持有灵视之力的他为何会被逼迫至此?能够看透人心的他明明应该更占据主动才对…但目前,弄清战胜他并破除诅咒的方法才是我的首要目标,而现在距离它已经很近了。我有了几种揣测,而完成最终计划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去准备。

  合上残破不堪的书卷,我闭上眼,放任思绪飘向虚空。

  漫长旅途终于到达了终点,而将我从无尽迷宫中解放出来的却是梦中出现的叶。如果没有他给我的灵感,恐怕我永远都无法找到答案,因为破解咒所使用的思考模式和我惯用的迥然不同。

  然而叶是不可能给我帮助的。他依旧被囚禁在那个接近黄泉的牢狱中,身体和灵魂都被践踏得残破不堪。当我离开时,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心声,他已经彻底成为一具傀儡。

  那时,我猛然注意到,叶已经很久都不曾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却在这种时候…

  叶,你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究竟还有什么…是拥有灵视的我所无法窥见的……

  一直怀着那些困惑,苦苦思索却没有答案,直到数月之后终于迎来了结束的一刻。

  

  然而,尽管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述,此刻的我也没有那种时间。

  仪式准备期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否则就会有人进入这间石室查看。如果在那之前不能将一切完成,我长久以来的努力、叶所遭遇的一切以及家族的牺牲就全部白费。

  其实我明白,无论被怎样对待,叶都不可能背弃月见,更不可能抛下我独自偷生,唯有抹杀他思考的自由才能迅速有效地完成计划。但是,当看到他闭上眼睛等待终结的那一瞬,各种压抑已久的感情如洪水般决堤,我再也无法继续伪装自己,我实在,无法再欺骗他了……

  操演之术(注)的咒文未能开始就已支离破碎,脑海变得一片空白的同时,我已经抱紧了面前的少年。

  他在我怀中颤抖着,沙哑的声音几乎语不成调:

  “…为…什么?”

  顾不得他满眼的惊愕凄然,刹那间涌入脑海的太多纷乱碎片让我一度茫然失控,当意识重新汇聚起来时,已经化为一句话:

  “离开吧,叶。”我抓紧他的肩头,不容他打断地说下去:“记得么?那是我们的约定。”

  我已经拿下了面具,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眼睛。而此刻,那双褐色的眸子依然蒙着一层绝望、混乱的阴翳。

  以手指轻触他眉心,我念动了记忆封印术的解咒真言。犹如微弱电流般的刺痛从我指尖传至他额头,叶的身体陡然间僵住,随即朝后仰去。我当即揽住他的腰,将虚脱的少年紧紧拥住。

  他的双手紧抱着头,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但我知道他此刻的感受。封印解开时的冲击对身体负担很大,现在的叶要承受它实在是有些勉强,但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叶的记忆被我毁坏,虽然并非全部,但人的意识原本就是环环相扣、无法精确分割的整体,我也不知道陷入混乱的他现在到底还留有多少关于我们两人的过去,而且他也不可能立刻就明白这些年来月见发生的一切。

  “…为…为什么…”稍微回复了少许意识的少年抓住了我的袖口,用沙哑无力的声音质问。他眼中的迷茫已经被悲愤和震惊取代,更加汹涌的情绪正在叶的心底酝酿,而现在,他已经是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他希望听到我的解释,然而此刻却没有那样做的闲暇。

  我握紧他的手,直盯着他的眼睛答道:

  “我会让你明白一切的。我没想过要你原谅,但是你现在一定要好好听我说。”

  他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都没问。这样最好,我可以尽快交代一切。

  “我没有时间细说,现在是暗祭的准备仪式,我们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叶,仔细回忆你能回忆起来的一切,你还记得四年前的事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为了打倒那个人…月见的“根源”已经找到了,那个人就是我们的祖先麻仓叶王。”

  “…你…”叶的面上瞬间掠数种表情,瞪大的眼瞳中闪烁着混乱的微光。此刻他想必头痛不已,努力思考我的说话同时还要整理那支离破碎的记忆。

  “…所以呢?你想…做什么,好?”他压抑着激烈的心绪问: “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叶始终不愧是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似乎已经渐渐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我要打败他。”我定然回答他。“我已经找到了破除诅咒的方法。”

  听到这句话,叶瞪视我的表情却忽然一沉,再度变得黯然悲戚:

  “让我成为罪人,让家族付出这种牺牲……又和打败他有什么关系呢?告诉我吧,哥哥…”他的目光穿透我的瞳孔径直刺入我的意识深处:“为何要将我排除在外?我…没法帮助你么?”

  他的目光让我的神经阵阵抽紧,一直以来,我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叶的这种表情,让我无从反驳。可是,这一切不是我早就明白的么?

  错的都是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斩断月见延续千年的诅咒,再不向命运低头,这一切都是我的决定。而我也付出了代价,还将你们扯了进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啊!哥哥!”叶忽然打断我,提高音量大概也牵动了伤口,他的声音有些变调:“我是你的弟弟!我是你的叶….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我…原来我一直都只是你的障碍而已么…我们不是...约定永远都在一起么?”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再度沿着才干涸的泪痕淌落。拥着他微微抽动的身体,我也几乎无法抑制涌上眉间的酸楚。

  “记得。只要灵魂不灭,就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是你记得么,我们也有过另一个约定。”

  叶缓缓摇头,泪珠便如破碎冰凌般地自面颊末端悄然跌落。我捧起他苍白而悲伤的脸,吻去在长睫边缘颤抖的晶莹,苦涩微咸的感触在舌尖绽放,融化,令人怀念的清冽的温暖。久久凝望那此生唯一眷恋的面容,我那最重要的珍宝,我那无人能够取代的半身。即使他真的忘记了那个承诺,我也无法责备他,因为那就是我所爱的,真实的叶。

  “我不允许你死。你答应过我…”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我希望他能回想起来,在那个夜晚,我们交换约定,在身体中刻下誓言。

  “…诶…可是…”他努力搜索着混乱的记忆,找到的答案却有所出入:“我…我只说过不会再乱来…”

  “怎么都好!”我把他拉进怀里,狠狠地吼道:“只要你活着就行!你死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哥…你…难道……”

  看来他终于终于明白这段对话的终点了。是的,我无法再隐瞒他,至少让他明白这一切,否则我无法继续。但如果他阻碍我的计划……

  “叶,没时间了。如果你不愿离开,我只能再次无视你的意愿…”

  琥珀般的眼瞳中映出的是凛冽赤红,逐渐逼近。他本能地退缩身体却被我的臂弯箍住,左腕也被我抓紧。僵持数秒,紧绷的身体却忽然放松,他露出一个无奈又酸涩的微笑:

  “我的回答,你一定知道,不是么?”

  我盯着他的脸,沉默不语。忽然间对自己的幼稚可笑感到悲哀。

  我和叶是无法分开的。我们身上有着比血缘更浓厚的羁绊,比爱憎更深刻的感情。我无法容忍叶死去,叶又何尝不是呢?

  征求他的同意果然只是我妄图安慰自己的幌子而已,而我,到底是何时变得如此脆弱的呢?

  在叶的面前,我有太多的无力无所遁形,有太多的坚持无法贯彻…有时候,我会憎恨这样的自己。如果没有他,我就不会像这样犹豫不前,我明明早已经计划好的……

  一切都在我掌握中,我也终于找到了有可能阻止那个人的方法。只要送走叶,我就能了无牵挂地实行它…

  近一年以来,让叶受尽折磨、被推落至绝望的深渊才换来的这唯一的机会——

  暗之渊中一直以来布置着层层结界和守卫,再加上黑泽设下的窥视之术,即使是主祭神官的我也无法做出任何逾越的行为。而让黑泽与其他四家相信“我与叶彻底决裂”,“叶也终于死心放弃了逃走或是敌对的念头,在这里等待最后的暗祭”,最后也终于做到了。这样一来,暗祭的准备期中,暗之渊的所有警备才会全数撤除。要知道,以黑泽伸一的城府,他稍有怀疑,就一定会不惜冒着触犯神明的危险留下窥视之术。

  叶应该也注意到了,我已经用化妆和绷带遮盖了右边额角上的伤痕。接下来只要让叶戴上面具,交换了服饰的我们绝对可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睛!暗祭会持续七日,我代替他留在暗祭的会场,而主祭神官可以在月刻仪式开始之后回到寝殿等候暗祭结果。那个时候叶就可以轻易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已经“死”过一次的叶不会再受到血契诅咒的限制,只要让安娜协助,他一定能够顺利离开隐岐!这是最后一个让叶离开的机会,如果他不配合我就只能强迫他按我的暗示(注)来行动…

  “哥哥。”

  叶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正真挚地凝视我的眼睛,定然说道:

  “我不会离开你。我要参加最后的正祭。”

  被那样执着的眼睛注视,却令我更加焦躁狂暴起来。

  “根本没有什么正祭!那家伙以泰山府君祭复苏到现世,我就是那个存在!你明白么?只有我才能阻止他!你根本没有必要卷进来白白牺牲!”

  时间已经不多,再拖下去,守候在门外的神官们随时可能冲进来,到那时一切就晚了。不管此刻会给叶的精神造成何种伤害,我都要他活着离开月见!思及此,我举起左臂,准备祭起操演术,他忽然扑进我怀里,脸紧贴着我的胸膛——

  “我不走!你要是动手我就真的不原谅你!绝对!”

  原本快将爆发的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果然,拿他没有办法么…即使是这种时候,无视叶的请求还是令我内心动摇,而后来事实证明,成败往往就悬于那一瞬。

  环抱着我的手臂没有多少力气,叶后肩的伤让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自如行动,这一番争执也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但喘息不均的声音却带着异常坚定的语气:

  “解开我的咒缚,哥哥。让我和你一起战斗!”

  “不行!我根本没有获胜的把握!他的复苏需要我们两人的灵魂,你必须离开,这样才能彻底斩断他的退路!”

  我忍不住咆哮起来,在这种时候要怎么才能让叶明白“不管从哪种角度去考虑,他都不能继续留在月见”呢?然而他也是不依地将我顶回来:

  “我不要这种形式的胜利!既然你没有把握我就更不能走!我根本不可能离开的,你不是也知道……”

  ——好大人!!请小心!灵道的情况异变!外面的神官们骚动起来了!

  忽然乍现在我们身边的猫灵让我一惊,叶顺着我的目光朝空无一物的虚空望去,满脸都是惊愕的神情。但此刻我无暇向他解释全宗的来历,因为事态又再度失控,朝着我意料不到的方向倾覆而去——

  注:境港市,位于出云和松江的东北角,市东的海港有通往海峡对面的隐岐诸岛的船只。

  注:操演术,可以控制他人意识、令其按照自己的命令来行动的一种术,好原本打算对叶使用它。

  注:这里的“暗示”并不是暗中示意的意思,而是“命令,使役“,指用咒术控制对方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