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贽】

  那个从地图上消失的村子原本是个和月见相似的封闭场所。

  由于世代守护黄泉之门,让处在山中的小村镇与世隔绝,村民们过着极为艰辛的日子。即使如此,在村中担任神职的家族依然必须定期举行秘密祭典来维持封印效力,避免灾厄降临于世。

  拥有神官血统的几个家族诞生的孩子多是双胞胎,因此被选为神子的巫女或御子都是双子。村中流传的古文献认为,“双子原本是一个人,在出生的时候成为两个人,力量也分为两半。因此在献祭的仪式中,要让其力量合一,成为完整的一体,仪式才能成功。”而让力量合一的方法就是由其中的年纪较长者杀死年幼者,顺利的话,他们的力量就能成为强大的一体,足以令鸣动的门安宁下来。

  村子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行一次贽祭,就这样持续了不知多少年。为了纪念那些献祭的神子们,每次祭典结束,村人就在村中修建一个双子地藏(注),长年累月下来,村子里已经有了无数的双子地藏,然而命运之轮却依旧默默步上悲剧的终末。

  双子神官的献祭仪式固然拥有足以封闭门的巨大力量,但也是隐藏着难以预计的风险。最后三次的贽祭都未能完全成功,最终导致黄泉之门大开,从另一个世界中蜂拥而出的恶灵和厄念在刹那间吞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村人都死于非命,徘徊不去的怨灵被束缚在设置了结界(注)的村中,而村子则因为被卷入黄泉与现世的扭曲空间而从地图上彻底消失了。

  很久之后,在偶然的情况下,具备灵力的外来者无意中闯入了结界,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艰险后终于从那个位在夹层世界中的村子逃脱,才使得外界明白到那里曾发生过怎样一场悲剧。

  在五家长老们费尽辛苦查证到的资料中,记录了最后的贽祭之始末。他们认为这就是使用双子神官献祭于黄泉之门的正确方法,要求我和叶按照贽祭的流程完成仪式。

  怔怔地盯着爷爷放在我们面前的卷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叶沉默的表情比平时阴沉得多,大概他已经做好的觉悟里也并没有包括这卷物上所要求的种种。

  双子的献祭中,以扼杀另一人的方式来将封印所需的力量聚集到一位神子身上,然后再进行门的封印仪式。这对麻仓家来说,会同时失去两位继承人;对叶来说,之前的约定就无从实现;对我来说,将必须面对亲手终结叶的生命的命运。

  “或许很难接受,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灵道的情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不稳定,加上甄选的结果…这一切也都是天意…”爷爷缓缓说完这些话,然后停顿了很久。

  我们都没有回答。叶很努力地扯起一点笑容,但他终究也无法像往日那般淡然地说出“总会有办法的”这句话来。

  忽然间,沉闷的一响打破了窒息般的死寂。爷爷竟然对着我们两人俯身拜倒,他的额头深埋,叩在身前的地面上:

  “…对…不起…好…叶…爷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敢奢求你们的谅解…即使会恨我们也好…”

  “爷爷!”

  我们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就在想要上前扶起他的时候记起了此刻应该保有的礼节和自身的职责,我和叶都收住了身形,相视片刻后一同朝爷爷拜倒。

  “请起身吧!爷爷。甄选不是谁人的意志能够左右的…我和叶绝对不会恨你…”

  “……即使你们能够谅解,我也…无法接受这种结果,但是...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无法给你们任何帮助…”

  一直以来都冷峻严厉的爷爷竟然会用如此悲伤的语气对我们说话,而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始终挂在嘴边的那句“身为月见的神官,自当做好将身心都奉献给神明的准备”之说辞,忘记了他身为月见大神官之一,麻仓家家主的身份。这位身形佝偻、须发斑白的古稀老人,他此刻只是我们的爷爷麻仓叶明而已。望着他颤巍巍的肩背,我想我能够明白,对于这个结果他是如何痛彻心扉。

  “如果….爷爷能够代替你们去…就好了…为什么……”

  是啊,我也在希望自己能够代替叶成为主祭。他也一定是如此认为的。为了接受分离的命运,我们已经耗费半年时间。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出乎意料。这到底是为什么?

  “必须要这样做么?”虽然理智在阻止我说出这句话,但我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妄想忤逆命运的萌芽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自我内心深处开始鼓动、成长起来,无法遏抑——

  叶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他一定不知道此刻的我正在想些什么。是的,如果不想被叶以及爷爷和其他所有人察觉…不想被他们知道我内心的动摇,就必须打住现在的话题!

  “是说…贽祭么?”爷爷思索了片刻回答道:“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根本没有举行双子祭的经验……所以综合大神官们的意见,照成功率最高的贽祭之法来进行。除非天启有变,否则仪式必定还是按照这次的决定来举行。”

  “…是。”

  “…还有半年时间...”爷爷长叹:“成为称职的主祭神官吧,好,还有叶…你们,是月见的希望。”

  月见的希望么?

  我们来成全月见子民们的期望…可是,我们的期望又由谁来成全?

  此刻所体会到的悲恸与无奈,正是月见那被诅咒的命运的一部分吧?持续近千年的悲运,何时才迎来终焉?

  

  尽管心中的疑问多得山一样高,我依然没有再问。

  爷爷能够回答我的很有限,其他四家的大神官对贽祭所知也并不比他更多,因为双子祭在历史中留下的线索实在太过稀少,而唯一能确定举行过那种仪式的守护者一族的村子也已经湮灭,无从探询。

  换句话说,此刻在月见,不,即使是在全日本,也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以贽祭的方式来平复月见的黄泉之门,究竟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如果按照以往方式来进行正祭,就是无视了献祭者为双子御子这一天启。这样举行仪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同样没有人能回答。

  横竖都是吉凶难料的前途,大神官们决心遵从两次甄选的启示,以贽祭的流程来进行正祭,本来也是无可厚非,但我却无法同意他们的决定。

  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因为某些原因而迫切得到更强大力量的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找寻的脚步。我阅读过的古文献早已经超出麻仓家书库以及月见图书馆的收藏范畴,乘着几次离开隐岐的机会,从更广的渠道寻找线索,我的目标是月见那隐没于黑暗中的历史。在寻找的过程中无意读到过关于贽祭的内容,而且连那鲜为人知的最后三次的贽祭始末也被记录其中,那是让封印之村步向灭亡的直接原因,也是我绝无法接受贽祭的最重要原因。

  三次贽祭中的一次,虽然力量合一的仪式完成,存活下来的那位神官却因为扼杀自己的妹妹而失去了全部的感情。之后,贽祭虽完成,封印的效力却大不如前。再之后的仪式中,杀死弟弟的神官更是受到巨大的打击而陷入自责,无法保持平和的献祭心态而令后续仪式失败。而最后的一次仪式前夕,双子巫女中的一位意外身亡,虽然神官们做了种种补救措施,希望能够安抚震怒的黄泉之门,最终却还是因为使用了错误的方式进行仪式而导致黄泉大开,于是一夜之间整个村子被来自深渊的死亡所吞噬。

  无法停止的思念…

  无法回来的另一个自己…

  这一切都被神明认为是“错误”而不予接受。

  因为这“错误”他降下惩罚,将一切化为虚无。即使犯下“错误”的是遵从天意侍奉神明长达数百年的家族,神亦不容情地将其抹削。

  恍惚中我仿佛能见到村中那无数立于道旁的小小地藏,被岁月刻蚀得满布沧桑的面孔渐渐模糊,扭曲…流溢而下的绯红是他们肩头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褴褛披巾,亦或是冰冷眼眶中渗出的血泪,我已经弄不清楚了。

  我伫立在御园的鸟居边,凝视静卧于绯红光泽中的巨大千引石。

  从它下方传来犹如呼吸般的律动,凝缓、沉重。贴靠在石的一侧,就能感觉到黄泉的吐息声声不息,近在咫尺,奔涌的灵波狂乱鼓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障碍,喷薄而出。

  轻抚巨大鸟居冷硬的石质表面上,凉意顺着指尖丝丝传递过来,直达心扉。

  那个消失的村中应该是留下了无数用以纪念逝去神子的地藏,所以在灵道大开之后还能维系着结界将恶灵困在其中。而在月见,这里没有为主祭神官修筑地藏或供奉遗物的做法。在将最后一滴血洒落在这四座鸟居中的注连绳上之后,身体连同魂魄一起被虚无吞噬,最后能证明他们曾存在过的仅是记载在御五家史册中的一段文字。

  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得到的却与之不成比例。生活在封印之地的人们并没有被给予永享和平安宁的保证,而是始终沉浸在被诅咒的痛苦中。更有甚者,因仪式出错而遭到灭顶之灾。

  封印日渐薄弱,仅从月读神社的逐渐破败也能够瞥见端倪,更不用说不时在现世中展现的异界裂缝…月见正在步向不知何时会来的终结,那已经不太遥远,神官们应该都有所察觉。在这种时候,甄选中出现令众人都束手无策的异常结果似乎也就变得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长年的信仰换来的却是有朝一日的彻底覆灭。明明认识到这一点,却没有人提出异议,只因为无人能与残酷的命运抗衡。生活在虚假的和平中,恭顺地依照安排献上活祭,为的只是将这悲哀的命运不断延续。

  如果我们的牺牲能够有价值,我会尽力说服自己一试。但在现今这种情况下,要我们效仿那已经从现世消失、半点残骸都没有遗下的村子的做法,举行毫无把握的仪式,这本身就是疯狂的赌博。

  不,单是要我保持平和淡然的心态将叶杀死这一点,就根本没可能做到!不论我用上多少时间修行…都没可能做到…

  忍不住对着深谙虚空中的绯月无声的讪笑。

  惟独这……是不管麻仓好如何努力都绝对无法办到的。

  来自深渊的风穿过暗夜中的禁林,乱舞的枝叶发出的错杂窸窣声响犹如冷漠的嘲笑,从各个方向朝我包围过来。

  这是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是一个通天陷阱…一张精心织就、牢不可破的网,而我们却毫无所知地在其中苦苦挣扎…全然不觉自己已被缚得无法喘息,犹如受人摆布的人偶般,被丝线牵引着,兀自舞动。

  究竟是为了什么,年复一年地苦苦维持着如此荒谬绝伦的宿命?究竟为了谁,我们要将至亲至爱之人毁灭?究竟是谁,定下这残酷无道的游戏规则?

  如果思念也算是错误,如果羁绊也是罪过,我宁可跃入地狱,成为罪孽最深重的恶人!

  我不会再承认…这样的神明!这样的信仰!

  从现在起,立誓斩断这束缚月见近千年的枷锁!如果做不到,就让一切就此终结!

  

  “我已经决定了,就按照爷爷说的去办。”叶的声音沉静如平湖,他的眼神已恢复了一贯的淡然,那时见到的慌乱早已不见。“我们的职责就是完成仪式,重新封印黄泉之门。如果我们不做,还有谁能做?”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么?根本没有人能够保证举行贽祭就能修复月见的封印!我为什么要眼看着你去做这种无谓的牺牲?”我已经无法再故作镇静,叶的反应比预料的更糟,重点是他还是个无比顽固的家伙。如果无法说服他,我的计划反而很可能被他破坏,因为他比谁都更重视仪式的成败。

  “哥哥你也无法保证用你的做法就能成功吧?”他肃然盯着我,句句都刺中我的要害:“确实,贽祭成功的把握并不大,但如果如你所说按照以往的方式举行正祭就好,为何两次甄选的结果都是我们两人呢?很明显,这一次的情况已经和以往不同了。”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么我们一起来想一想,到底要怎样才能封印黄泉之门!”我不耐烦地在靠近中庭的木廊边坐下,不再看他:“那种已经灭亡的村子里流传下来的祭祀方法…我是不会承认的!”

  叶愣了一下,再开口时显得有些无奈:“如果能有别的方法,爷爷他们应该也早就想到了吧…”

  我转头瞪着他:“你已经放弃思考了么?真不像你。”

  他轻轻摇头,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幽然叹息:“不得不承认,以我们两人现在拥有的力量,无力改变局势。擅自变更仪式流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们也无法预料……所以,我只能做我能做到的事。勉强自己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只会连大家一起拖累而已。我是月见的神官,不能冒那种险,我只能选择成功率最高的做法。”

  “……是啊,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至少,如果能找出 ‘根源’的话,就不会如此无力…”这份悲叹不止是对无能为力的自己,也是对月见。

  灵道的异常和怨灵的聚集往往在最初时都有其“根源”。若能从那处下手,经行除跋仪式,或许能彻底将扭曲的灵道封闭,令灾厄从这片土地上消失。可悲的是月见的古文献中找不到任何关于“根源”的记载,就好像是有人刻意将其消抹一般。时至今日,御五家依旧没有应对逐渐扩大的灵道的方法,唯有不断地以仪式来封印门。

  就算我决心斩断这残酷的命运枷锁,也不知应对何处挥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茫茫黑夜中往复徘徊,无法前进。

  不知何时,叶轻轻将头斜靠在我的肩上,嘴角牵起若有若无的苍白笑容。

  “不要难过,好么?一起的话,不会孤独的。”

  “你明明知道…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来。”我的笑容寒冷如冰。叶总是轻易地就放弃自己,即使和他做了“再也不要做出伤害自己的无谋之事”的约定,他也总是会将之抛到脑后。

  “如果能够死在你的手里,对我来说将是至高的幸福。”

  我猛然一怔,连靠在身边的叶也吓得立起身望着我。瞪大的琥珀色眼眸中同时充溢着惊愕和了然这两种矛盾的意味。而我,在在那双澄清的眼眸中见到了自己的表情,全然无法置信的讶异和不太明晰的愤怒正酝酿着,用尽全部的抑制力才没让潜藏在心底的怨愤脱口而出。

  是的,叶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终结的那一刻,如此淡然是因为他确实视之为幸福;而那些许的惊愕是源于我的反应,或许他本以为我会被他这番话而触动,进而放弃抵触的心理。

  然而他错了。

  我怎可能将终结至爱之人的生命当做是幸福?

  叶,你真的觉得我能够和你一样,笑着面对这种结果么?

  你是…真心如此认为么?

  你真的…希望我来做这件事么?

  注:地藏,佛教菩萨名,这里特指日本神话里的道祖神,常出现在各种影视动漫作品里,以矮小的石质神像的形态立在道边,保护着这个地区不受妖魔灾厄的侵害。

  注:结界,术者划定的边界,这里指的就是由无数地藏以及神官们施法确定的界限。怨灵们无法从“内”去到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