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刻】

  即使隔着厚重的木门,此刻所发出的不祥声响也不可能被完全封闭。

  急促混乱的脚步声迅速在门外聚起,然而碍于主祭神官正在里面,没人敢贸然闯入。他们思忖了半晌终于战战兢兢地轻叩了两下门问道:

  “请问…主祭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是否有需要我们…”

  “不必。” 麻仓好冷冷地打断了下属们的询问,继续专注于被压制于身下之人。

  焦急之间我只得吩咐门外守候者立即去请医生来,然后立即奔到石牢的铁栏前试图阻止失控的局面。

  “好!快住手!你想杀了他么?”

  好轻笑了一声,放开了勒紧的锁链,但脚下的力道依旧没有放松:“怎么会,他可是我重要的弟弟呢,而且…”

  “叶还要参加下一次的暗祭,对吧?所以,你会一直活到那个时候,完完整整地。”好略弯下腰,像是对着叶的方向说话,但被他踩住头部面朝下贴在青石地面上的少年根本无法做出回答。

  “你……!”面对他这种毫无道理的说法我压抑很久的怒气终于噌噌地窜了上来:“你说的和做的根本就不一样!麻仓叶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和四年前比,你应该知道吧!”

  他终于稍微侧过了脸,依然没有看我,但我却在几年后第一次看到了那张和叶几乎完全相同的面孔。优雅却冰冷的微笑浮现于嘴角,左眼周围一直蔓延到额头的血色藤蔓般的伤痕触目惊心,从这一边令他看起来完全像是另一个人,陌生、妖异、不祥。

  “我应该代表御五家和月见的子民感谢你呢,安娜。如此挂心嗣月祭的神官现在已经不多了,即使在五家之中,怀着各种想法的人也比比皆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自语般地轻声道:“或许也就这样了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他缓缓放松钳制,身下终于得以稍微抬头的少年发出了连续的咳喘,但显然已经虚弱得连翻身都做不到。从之前听到的可怖断裂声来看,他的肩胛或什么地方很可能骨折了。

  “还有半年时间呢,慢慢调养就是,不必那么紧张。而且这次算是最后一次以兄长的身份来这里。”好丝毫不以为意地站了起来轻拂衣袖的褶皱,戴回面具准备离开。

  “……等…等…”

  微弱的声音从好身后的黑暗中传出,他停住脚步回望过去。叶正颤颤巍巍地凭着膝盖和头部的力量艰难地弓起身体,他半跪着望向好,凌乱的发丝贴在因痛楚而扭曲的面上。

  “还有什么事?你想知道的我应该已经回答过了。”

  “…我…无法接受…”变得晦暗的褐色眼眸中依然带着些执拗不甘的光,少年犹豫了片刻终于将最后的疑问说出口来:

  “在‘真澄’闯入月读神社的那个夜晚,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还记得么?”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我从来没听说过好会是认识西九条真澄的?虽然关于西九条的事情确实曾向他报告过,但是在暗祭之前他不可能会在意这样一个少年的存在…

  ……如果说,麻仓叶的意思是“好是在那个时候对‘自己已经沉睡了四年的弟弟叶’说了某句话”,不……那简直完全不合逻辑!如果那是真的,事实就会完全颠倒过来了啊!

  我猛然盯着好的侧脸,但是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起伏:“你指的是什么?我只记得当时将你交给下属拘禁而已。”

  “…不…你当时确实对我说…”叶的眼神霎时慌乱起来,看得出他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将此事问出口,却立时就遭到了否认。

  “你的记忆好像有点混乱了,我的弟弟。那时我只是见到神似爻鹘的脸而感觉到惊讶而已。我并不比黑泽家的神官更早知道你回来的事,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缺地待在这里么?”

  好转身离开了石牢,再没有看身后那被留在原地僵住的少年一眼。

  医生来到后不久,我也退出了暗之渊。在我走出石牢时听到有人在询问他的伤情,但并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回到麻仓家的舍馆时,连续下了很久的细雨和雪终于停了,但天空中依旧堆砌着重垒晦暗的云块,仿佛随时都会倾覆下来一般。

  在暗之渊停留的几个小时就如同度过了漫长的黑夜,几乎让人忘记现世中的时刻。一想到从现在开始的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将会面对的绝不风平浪静的未来,心情就无比压抑。本是遵照与木乃婆婆的约定而留在这里,现在却变得有一点不同了。

  这一次麻仓兄弟的对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麻仓好当面指认了弟弟的罪行,如此一来不论麻仓叶说什么也不会再有人采信他的主张,事实上在之前众人就都已经认定所有一切都是他所为。

  但原本温和善良的少年为何会为此,则依然不明。在那个受到诸多限制的地方想要弄清这原因已经不太可能。对于整个事件内幕的调查在主祭神官确认之后应该会基本结束,就算其余四家家主再有什么异议也不能一直纠缠不休,于是对叶的审问应该算是告一段落。然而那深处的一切,依然被浓重的黑暗所掩盖。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好不再去之前的偏殿。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弟弟的事实,继续着一成不变的主祭神官的生活,在拜殿、寝殿和谒见室中打发时间。有时我会佩服起他的耐心,几年来蛰居神社中,真的不会犯闷么?就算是有黄泉瘴气的灼伤在身,但是禁林的范围也足够广大,但我从未见他走出过外围鸟居的范围。

  五家开始着手正祭的准备工作,总之这算是持续了千年的传统,虽然琐碎繁杂但也是井然有序地推进着。

  叶的苏醒以及之后所公开的事实在神官们口中私下传开,掀起了小小的动荡,然后就有自认为很有见地者滔滔不绝地说他早就觉得麻仓叶有问题云云。当然,这些话是不敢在神官长以及诸位家主的面前说的,毕竟他们还记得如今的主祭神官正是麻仓叶的双胞胎哥哥。即使他亲自定了弟弟的罪,不信他们之间能撇得干净的大有人在。事实上,在我自己见到暗之渊中的那一幕后,也明白了那对兄弟之间的纠葛羁绊远比想象来得更深。

  玉绪的精神状态也始终不佳。除了精神压力外,长时间的工作也是主要原因。

  叶的旧伤未愈,肩胛骨又受了严重的锉伤和骨裂,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行动自如。为了治疗和护理他的起居生活,玉绪经常连续几天都无法休息,但她对此毫无怨言。我知道她经常暗自落泪,为的只是自己无法帮到他更多。

  神官长事务繁杂,我无法经常去探视叶的情况,玉绪每隔几天来会汇报一次,虽然我并没有做出要求。后来我又去过一次,那时他情况依然不是太好。

  因为背部伤势而趴在床榻上的少年是醒着的,但他对我的到来却没有太多反应。初次会面时他勉强维持的乐观情绪如今已消隐无踪,对我的招呼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之后就默不作声。

  我想知道的是关于禁术的更多情况,直接问麻仓叶最快捷,如果能让他回想起什么线索自然更好。

  “爻鹘是?”

  “我做的人偶的名字。‘西九条真澄’若是继续留在月见,最后大概就会变得和它一样,白发赤眸。”

  大概是因为法术受到某种影响而褪去伪装吧?

  我还是无法想象会有这么奇妙的术存在。虽然我曾听过有比丘尼(注)施行死者苏生术,使用人鱼(注)胆的粉末糅合髻华、桂树叶,覆盖在涂有砒霜的尸骨之上, 就可以创造出逼真的肉体,但那却是没有生命力、无法成长也不会衰老的死体。

  而叶的术听上去是将作为媒介的人偶与作为承载灵魂的容器的身体融合,再赋予其魂魄令其活动,复杂程度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正的西九条在那个时候应该早已经死去了吧?要令一个已死的身体再度获得生命力与灵魂,要承受多么大的逆风,光是想象都让人不寒而栗。麻仓叶他究竟是如何才能够办到……

  “爻鹘…你取的名字么?看不出你这么风雅。”

  “别开我玩笑了,我又不是好……那只是根据方位遁甲术占卜得来的名字啦。”

  “……”

  虽然想知道的事很多,却忽然有种不知如何问起的感觉。而他本人在被宣布了将会在下一次暗祭时被献祭的消息后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只是默默地接受一切。

  苍白脸庞被纠结发丝缠绕,恍如爬满藤蔓的遗迹,而少年那双曾经清亮的琥珀般的眸子现在恰似废墟的窗户般,空洞而虚无地开敞着。如今的他虽然是作为麻仓叶苏醒过来,但却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渐渐从少年身上缺失。

  身体醒着,灵魂却渐渐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化为一具只会随着操控者舞动的傀儡。此刻的他,确实给我这种感觉。

  好所说的“完整地活到那个时候”是正如字面意思的那样,毫无残缺地将叶作为暗祭的祭品献给黄泉的封印。

  献给神明的祭品不可是不完整的人类,所以他才得以免受致残的极刑,麻仓好那天所造成的伤害已经是极限。

  在夹层世界中接受初仪的神官自身的时间将会被放缓,因此肉体所受到的伤害的反应和痊愈速度皆会异常缓慢。据说是会慢到“以剑贯穿心脏也不会即死”这种程度,并以此为要素,构建起专为惩戒罪孽深重的神官而设计的祭祀仪式。以异常残酷的方式来执行长达数天的死刑,对罪人造成的痛苦越强烈,安抚神明愤怒的效果就会越好。更具体的手法则是无法口传的秘密,只有在仪式的时候才会知道。

  大概,叶的命运就会是那样吧。

  或许那个少年真的是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孽而不得不面对最终的裁决,但至少我希望那是在一切都清楚明白毫无遗憾的情况下来完成,而不是现在这样!

  在那之前,只有揭开这所有一切的迷雾,才能让逝者灵魂得以安息。

  

  最后,我从麻仓叶口中得到的有用线索只有一条,那就是关于禁术的来历。

  这种极为生僻的法术在月见目前只有这位少年掌握,这也称为众人将他指为犯行者的最直接证据,而连他自己也无从反驳。

  那么,在月见真的只有麻仓叶一人才能使用这种禁术么?叶的术又是何人所传授?难道就没有外人能来到月见使用那禁术了么?

  我将疑问全数抛出,但是很快被他一一否决。

  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又全然符合逻辑。

  月见只有我一人是人偶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少年再度如此说道,不容置疑的语气。

  “因为那并非是我的老师传授的,而是‘继承的秘术’。”

  “继承?难道是…”

  “是特定人士才可以掌握的术,人选是由法术本身来选择的。”

  “法术本身……?”

  “并不是说它是像式神(注)那样拥有自身意识而选择主人,而是术本身从创立开始就设定了某些条件,我只是恰好符合了那些条件而已。”

  “条件?那么说来就是术本身对持有者进行了限定吧?”

  “对。月见一个时期只会有一位人偶师。他死去以后,术会由新任术师继承。更具体的我也无法对你说明了……那已经是触及禁术本身的实体…”

  “最后一个问题,法术的载体是?”

  “…因为你是麻仓家神官长,我想大概是可以告诉你的。记载着那法术的古书是御五家从先祖那里传承下来的密卷,五家分别保管着某一部分。只有被家主认可的法术候选人才能够阅读,其中有着不少鲜有人能够操控的禁术,我们平时使用的只是很浅的一部分。那卷物的名字叫做——”

  《超•占事略决》。

  完全没有听过的古卷,在我遍查手边所及资料后依旧毫无线索。所以这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卷物我无从得知,而叶能够告之我的讯息也仅是极少而浅的部分,最重要的来历、著者之类均为不明。

  即使去问麻仓好或是其他神官长这种问题,估计也不会得到答案。

  

  深冬的山里分外凄冷,虽然这里的气候多少也受到海洋的影响而应该比较温和,但大峯山却因为灵的聚集而气温偏低。在这种时候,大多岛民都已经停止了田间劳作,进入岁末的修整中,镇子上显得分外冷清。

  正是放学的时间,走在寥落的樱花道上,因不断思索而放慢脚步。三三两两穿着校服的年轻人从身边经过,夹着些许错落起伏的欢笑。

  我不会被这种思绪感染,也不会因为此而打乱自己的节奏,因为我从未觉得自己应该过着和他们同样的生活。

  不管多忙也还是尽量抽出时间上学,也只是应婆婆当时的要求,“去学校试试吧,和同龄人在一起应该能体会到不一样的快乐”。可是木乃婆婆,您的话这次并不正确呢。对那些人我依旧无法抱有好感。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吧?

  不论成功与否,仪式结束之时就是我离开这里的日子。月见的一切对我来说,终归都有结束的一天。

  学校中的候补神官们照例会将日常汇报上来,但那其中已经没有值得特别留意的地方。

  西九条所在的班级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少了一位转学过来时日不多的学生,没有人会对此过问。他只是静悄悄地从人们身边消失,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旧街上的西九条家有专人前去整理过,然后再交由相关负责人处理后续事宜,“神隐”照例是最好的理由。

  真澄的私人物品中发现了一个橙黄色的耳机,我将它和几张CD交给了麻仓叶,那是少年向我提出的小小请求。

  要听的话会相当麻烦,但哪怕只是将它放在身边也好。他如此说。看来那是他慰藉心灵的一种手段吧。

  于是,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平成初年年末。

  那时国分神社中开始筹备惯例的新年祭典,冷清了一阵的神社又开始热闹起来。前来帮忙的一般市民和往常一样热情高涨,与神官们一道忙碌着。我照例每天一次前去视察准备工作进度。

  而某日我刚来到神社门口,远远就听到神社内传来杂乱的喧闹声。

  发生什么混乱了么?

  大门附近徘徊的值守神官见我到来,立即奔过来诉苦道:

  “安娜大人!幸好您来了。快看看吧,那几个人实在是无赖,怎么都赶不走,我正打算通知五家的巡查组呢…”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朝神社内望去,在人群中间隐约看到的是几个穿着打扮与神社极不合拍的怪人正与穿着玄色制服的神官们纠缠在一起。

  注:式神,服从于阴阳师们的指令被使役的灵体或神怪,他们不是傀儡,也不是法术,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其中也有很多种类型,法力也有高低之分,但是能否操控则要看术者本身的能力。

  注:比丘尼,梵文,俗称尼姑,出家受戒的女子。

  注:人鱼,日本传说中的人鱼,不老不死的妖怪,据说吃了它们的肉也会变成不老不死的身体,但事实上人鱼肉有剧毒,大多数吃了人鱼肉的人都会中毒而死,能够成为不老不死的只是极少数。

第三部 【绯月之蚀-结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