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刻】

  绯红的辉泽透过纸门的罅隙流泻至略显阴暗的室内,形成狭长的光带,橙黄与暗红交叠之处的虚空渗透出无声的伤感,晦涩的气息流转在相对而坐的三人之间。

  最终还是木乃婆婆先开口询问少年的伤势,而对方作为晚辈却只是不疾不徐地淡然回答着,言语间几乎感觉不到悲痛或沮丧之意。会是打击过大而造成了精神上的障碍么?

  “好,你身上的伤是那时留下的吧?现在怎样了?”婆婆虽然压抑着情绪,但还是很容易听出其间的焦急不安。这房间内不止阴暗,而且弥漫着一股药草的苦涩味道。

  “我没事,都是轻伤,您不用担心。”好的语气没有抑扬顿挫,只听声音很难判断他的想法,但婆婆身后的我此刻却清晰地看到他面上的凛冽表情。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他目光一侧,不经意地和我对上,嘴角瞬间展现出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

  我一惊,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无目的地望向别处,一股凉意却从脊背缓缓上行。

  …这是什么意思?

  在家族遭遇此等变故时为何会露出这种表情?

  而且他,故意在木乃婆婆面前掩饰自己的内心?

  他…不希望被婆婆知道自己的想法,却不介意被我看到?亦或者,他根本没把我这个“外人”放在眼里…

  “瘴气的灼伤很难医治,你不可太逞强…”

  “恩。我只是被擦伤,所以没有大碍。”

  “…好…你一定要用心治疗…千万不要再有什么…”说到这里婆婆终于哽咽,抬手以袖口掩住了面孔低下头去,轻颤的身体似有些不稳。我忙向前探出身体,预备搀扶她,但这时对面的少年却第一次有了较大动作。

  只感到微弱凉风拂过身边,他的身形就已靠近到眼前,单膝着地伸手扶住了木乃婆婆。这时我才清楚看到身披长单衣的少年并不止头上有伤,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踝处也缠绕着绷带,因此他的动作看起来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婆婆刚才那句话让我心中涌起莫名焦躁。从那语气听来,似乎现在前面的少年就是家族唯一的希望般…

  原本以为麻仓家兄弟都在这里,但从现在的情况看却并不是这样。

  麻仓叶呢?他难道也遭遇不测了么,但始终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我明白,让您担心了。下一次的‘甄选日’我还是会参加,家族的使命我不会忘记。”

  听到这句话之后婆婆像是忽然怔住了,半晌才幽幽叹息:“你会恨我们么?…还有其他人…这一切…”

  “您在说什么呢?”少年略低着头回答,面上的表情皆隐没在低垂刘海的阴影间,但语气却是镇定平和的:“从我们出生时就已经知道了啊…身为五家继承者而背负起使命的,那并不是只有我一人。”

  “……如果你真是这样想就太好了…”说出这句耐人寻味的话,婆婆停顿了片刻,握住少年的手低喃道:“不要放弃希望啊,好。你爷爷之前曾说过,这一次的仪式会偏离原本预设的轨道。虽然果真演变成如此局面,但这不是最后,他们的努力不会白费的。这世界上也没有‘偶然’,有的只是‘绝对的必然’。这一切牺牲都必有其意义,你一定要明白。”

  “是啊,我也这么想。”

  清澈的声音刻意压低时带给我的却并不是安心和稳重的感觉。少年暗红的瞳孔中反射着摇曳的火光,如同深渊中酝酿的火种。那强势的危险气氛在暗中蔓延,但表面却安静如一潭深水,不知婆婆她是否察觉呢?

  因为注意到这一层诡异之处而陷入沉思的我渐渐忽略了继续谈话的二人,经过了数分钟后再度将注意力拉回则是因为少年轻轻击掌,而身后随即响起了拉动纸门的声音。

  一位下仆走进了和室,向婆婆行礼之后搀扶着长发少年的手臂帮他起身。我忙跟在随即站起来的婆婆身后,一起朝门外走去。

  看来并不是要送我们离去,那么究竟是要去哪里呢?

  四人先后拐进了寝殿右侧的长廊,周围笼在漆黑的林木阴影之中,只有树梢叶尖处泛着薄薄的绯色月光,而狭长走廊的多道迂回拐折更让人觉得道路的深远。

  这条走道的廊柱边相隔很远才有一盏烛灯,灯架上搁置上一层泛黄的纸质笼罩,微弱的辉光寂定不动,只在我们的脚步接近时轻颤起来,显得分外寂寥阴森。

  走出长廊后是一段石砌山道,林木非常茂密,所以连月光也被遮蔽而成为完全黑暗的空间,只有萤火般间断通向黑暗深处的光点引导着路人。

  下仆手中的灯盏能够照亮的仅是我们周围几米范围,因此当我望到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忽然浮现出身着灰色长袍的值守神官的身影时确实吃了一惊。他们站在道路的一侧沉默不动,石灯笼中的黯淡光线也不足以从这一片浓重的黑暗中将全身灰暗装扮的他们勾勒出来。那些人的制服与先前少年所在的寝殿周围的侍从不同,是直属于御五家的神官组织,而且愈是向前行人数愈多。

  忖度着离目的地还有多少距离,一边打量起走在前方的少年。虽然被人搀扶着而行动略显迟缓,但他却保持着丝毫不乱的节奏径直步入道路深处。

  大约十分钟后,黑暗中逐渐呈现出一座偏殿的轮廓,规模不大,独栋建造,寂然地伫立在禁林深处这一小片空地中。暗红辉光于浅色砂石之上浮动,迎着月光的方向上出现了维系着巨大注连绳的正门。走到它近前就可以看到造型更为精致的石灯笼,似乎按照某种形状排列在建筑四围,驻守在此的神官数量也是不少。从建筑格局来看此处并非供人居住之所,更像是保管着某些重要祭具或神器之地。在接近的过程中,空气密度的改变和气流凝滞的程度让我察觉到这里布有比神社外侧更为密集和复杂的结界,恐怕任何一丝微弱的异动都会立刻被值守的神官察觉。

  正前方的神官们注意到我们的到来,纷纷行礼,然后退到两侧让出一条通道。

  少年回过头来,见木乃婆婆稍微停住了脚步,便以手势示意我们入内。

  “就在这里了。”黯淡光线中传来的少年声音轻薄如蝉翼,和刚才在寝殿中的态度截然不同。就连走在地面的脚步也被小心地压抑着,他似乎害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屏息凝神。

  我和木乃婆婆跟在他身后,进到殿中。

  这里的布置确实不同于拜殿也非寝殿,并没有多余的陈设,踏上台基穿过最外侧的帷幔和门扉就是一间空敞的殿堂。正对视线的地方有着暗纹的素色屏风,两侧的青瓷香炉中弥散开来的熏香气味柔和地充溢于清冷的空气中。绕过三面围合的屏风后,室内的景象瞬时展现在眼前,顷刻被那一片出乎意料的炫目景象惊呆。

  内殿的深色地板四围有着低矮支架,每一方顶面都间距均等地点燃了数十支蜡烛,光晕高低起落不大地排开。闪烁跃动的璀璨辉火如星光般棋布却又比星更灼眼,将高而深远的黝黯空间照亮,虽不透彻却已是讲无比柔和的光芒布满了中间地面。

  辉光当中簇拥着一位身穿素白色单衣的少年(注),单薄细软的宽大衣裾铺散开来,犹如一朵漂浮在深谙水面的浮花,苍白、虚渺。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深褐色的碎发垂落在面颊边和地面上,面上没有表情,安宁得好像只是陷入了睡眠,但事实却显然并非如此。

  少年周围的地面隐隐透出施放过强力结界的灵气痕迹,那是用于隔绝外界的各种影响保护其中物体的法术。而白皙得有些透明的肌肤上呈现出极细微的不祥青紫纹丝,犹如瓷器上的纹理般嵌入深处,紧闭的双眼下方更是泛着乌翳。更重要的是,不论是鼻翼、嘴唇还是胸腹,都看不到丝毫气息流转或生命搏动的迹象。

  神经有些抽紧了,些微麻痹的感觉扩散到指端,忽然变得苍白一片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多年前的那张温暖的笑脸来,和这副平静的睡颜重叠起来。

  这是…麻仓叶么?

  他已经死了?

  不…这种状态, 是仅留下身体而失去灵魂的傀儡…

  不能算是活着,甚至比死还要不如…

  即使我早已习惯用冷漠表情应对各种发生于面前的变故,但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在来月见的时候,我确实,有过那么一丝期待,也曾经非常笨拙地考虑过,如果见到他的话,要怎样为之前的冷漠行为道歉,尽管那是我最不擅长的…

  只是因为伤亡者之中没有听到他的名字,就放任自己的思绪如此无谓地游荡,全然没有想过会在此刻,以这种形式再次见面。

  长发少年和木乃婆婆都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凝视着当中的少年。

  “叶,还在睡么?”婆婆伸手轻轻握住了少年的右腕,但被呼唤的人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沉默中,婆婆抬起头向四周虚无的黑暗打量了片刻,不止是生气,黑暗中就连任何一丝灵力流动都没有。这个房间似乎以这种孤寂隔绝的状态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怅然地叹道:“半年前被告知叶出事到现在,我也一直都无法接受。虽然作为神官早就做好了将身心都献给神明的准备,但叶他…却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也相信,叶一定会醒过来的,总有一天。”长发少年的声音依然低微且柔和。他的语气虽多少有些伤感之意,但似乎也包含着没来由的自信和从容。

  “好,尽管五家的神官已经试过了各种方法,但是我这老太婆还不想就此放弃。而且安娜也在,她的能力很强,现在就让我们再放手一搏。”

  “是,婆婆您不必如此过谦。我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降灵仪式,随时都可以开始。”

  室内的蜡烛被一一熄灭,仅留下一支,置于结界的西侧,降灵所需的龛台器物陈设完毕,四面的窗户也被开启。好屏退了侍仆,令驻守神官皆退至殿外数米远处,自己也退了出去,

  我跪坐在内殿的屏风前,一边凝神祈祷一边注视着婆婆施术。

  虽然得到认可,但现阶段我的能力还无法和她相比,我能做的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施以辅助。现在要进行的是唤灵仪式,围绕着中间沉睡的少年设置的术式阵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婆婆决意倾尽所能一试。

  念珠振动之声轻灵通彻,逐渐在烛光所不能穿透的暗夜中震颤着散开,然后将声音化为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配合着灵气的流动,将呼唤传送到无限深远的虚空中。

  一之为父

  二之为母

  三之为故里兄弟

  此番起灵,回向吾身

  ……

  

  降灵术,是阴阳术中重要的一支。术者通过咒语召唤灵魂在现世显现,法力高深者不但可以招来尚在人世的浮游灵,甚至连已经去到常世的灵魂都能够一度唤回。

  但木乃婆婆召唤的并非死灵,而是陷入“假死”状态中的麻仓叶的灵魂。但遗憾的是,那一天的降灵并没有成功。最后我们得到的结论和其他神官一致:麻仓叶的灵魂并没有以浮游灵的状态存在于人世,但是否穿过了冥府之门去到常世的深远之处则不得而知;亦或者,他的灵魂被恶灵所吞噬,在无人可以探寻的根之国中迷失了方向,那样的话就是任何人也无法将其带回。

  究其起因,要从麻仓兄弟被选为此次嗣月祭•正祭的人选那天说起。而听到这些内容,已经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我通过了考验,正式成为麻仓家神官长时的事了。

  生于月见的子民担负着无法逃避的宿命,世代镇守黄泉之门。这与其说是职责,更不如说是罪业。一旦离开就会陷入死于非命的诅咒,郁结之气不断集结,悲哀的轮回永不停止。人们被作为供奉于根之国的祭品而存在,永远被困在与世隔绝的结界之中。

  无法找到那湮没于悠长岁月之河中的伊始之“结”,后人们就只能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行,不断编织着悲哀的螺旋。

  在常世与现世交界处的月读神社,这里的夜空中永远高悬着绯红的满月。月相恒久如一,但其绯红光泽却会随着夹缝世界中的灵气波动而变化。当灵的波动增强,灵道即将开启时,绯月的光芒会达到最亮,月色由暗红转变为纯粹的赤红,那就是必须举行嗣月祭的时刻。

  以自古流传下来的方法占卜,御五家的家主们会在“甄选日”中一起见证被选中的“神子”之名。被选中者一直以来都是继承家族血脉的直系神官,如果是女性会被尊称为“月之巫女”,男性则称为“月之御子”。神子将要承担起献祭的使命,在仪式之前一年就接受初仪,进入月读神社,净身修行,做好将身心全部献给神明的准备,然后迎接仪式的到来。

  这种仪式已经在岛上延续了几百年,虽然也有过失败的经历,但总算能够以各种补偿和之后的仪式来维系封印。然而一成不变的命运之轮行至此时却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麻仓家双子的名字一同出现在占卜的结果中。

  被选中者是两个人,这是从未经历过的情况。神官长老们查遍典籍和史书,又向其他地方的神道机构寻求帮助,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线索,那是关于某个已经消失于历史中的小村镇的传说。和隐岐有着类似的背景而守护着黄泉之门的村子里诞生双胞胎的几率非常之高,而他们所举行的祭祀一直以来都是由双生子完成。

  虽然没有把握,但五家依旧一致决定按照那种方法来完成这一次的正祭。

  麻仓兄弟在进入月读神社后不久即被告知仪式的内容,从小就被作为神官培养的兄弟二人都没有对此表示异议。但就在半年后的某天,麻仓叶忽然从神官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当人们发现他时已经过去了两天,少年倒在禁林深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却再也没有恢复意识,因为这里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少年的灵魂不知所踪。

  仅余一丝生命力的少年被封印在隔绝一切外界影响的结界中,加上这将时间无限放缓的常世入口世界本身的作用,时光就此在他的身上近乎停止。五家的神官想尽一切办法找寻少年的灵魂,但都无功而返。

  那时因会见访客而没能陪在弟弟身边的长发少年一度失控,之后更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已经失去意识的少年身边长达数天。而麻仓叶身边最后见过他的侍仆则回答说“叶少爷只是说出去散步,马上就会回来。”

  到底少年遭到了何种变故,没有人知道。

  因麻仓叶无法参加正祭,其兄长麻仓好就作为唯一的“月之御子”接受了仪式。而这未按照天启来完成的仪式在中途即告失败。

  封印破坏之后,几位神官长奋起搭建的临时封印总算将即将开始的“蚀”逼退,但从黄泉之门中涌出的瘴气灵厄依然造成了极其惨重的伤亡。

  按照月见的记载,仪式一旦失败,就要在次年继续进行甄选,于四年内再次举行仪式,否则“蚀之刻”一定会降临于世。

  

  茎子夫人和干久大人终究没能再度醒来,在进入五月不久先后故去。

  守灵的那段日子蝉鸣不断,明明还未到炎夏时节却已经令人烦闷浮躁。迟迟未落下的雨滴聚集在空中,凝成散不去的阴瞒。

  麻仓本家偌大的宅邸依然笼罩在悲戚黯然之中,虽然依旧有人穿梭往来,目光中却满是惶恐与茫然。

  尽管外界镇民一无所知地持续着平静的日子,族人们却无法立即从近乎失去全部家族要人的悲痛中挣脱出来,也无从掩饰对不祥未来的强烈不安。

  麻仓好担负起家主重任,但因其受瘴气所伤无法治愈,故一直留在布有结界的月读神社之中。本家的各项事务一度陷入停摆的困境,不得不借助于其他四家的援助。

  木乃婆婆将要启程回到恐山。作为背负使命的“市子”她无法一直停留在此。

  我代替她留在麻仓家,协助新任家主处理各种事务并继续修行,直到一年后成为神官长。

  而在那之后,往来于封闭小镇和常夜之世的两个月见中的我,见证了这持续了多少岁月沧桑的流放之岛的艰辛。

  踏入禁林结界时已没有最初的不适,我也终于以自己的方式融入了月见的生活。

  隐岐岛四季更替色彩变幻,大峯山间繁花绚烂时节再到满山红叶,从未见过的美景亦无法消抹心底深处的戚然,一如幼年时独自仰望下北漆黑的夜空中飘然飞舞的细雪,冰冷茫然,寂寥无声。

  绯月光泽日渐满盈,月见也逐渐步向决定自己命运的分歧点。

  -

  -

  注:单衣,狩衣的里衣,一般下面还会穿一件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