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刻】

  初次进入月见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种抑郁得令人窒息的经历。

  冥冥之中氤氲在岛周遭萦绕不去的淤积之气如浓雾般阻拦了灵之眼的视界。那是长得难以想象的时光中沉淀在此的恶念和不吉,令我犹如走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又似不断在凝滞的沼泽中下沉,无从依附,令人不由得产生惶惑焦灼的情绪。

  但这也只是对灵能力者而言,灵感力愈是强的人不适感会愈发明晰,普通人反而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算不算是一种幸运呢?若是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或许就一刻都无法平静下来了吧?

  车辆逐渐靠近旅途的终点,貌似祥和怡然的小镇也逐步展现在面前。依山而建的错落有致的小民宅点缀在不同层次的绿意中,清新的空气中夹着不算明晰的山花甘甜,而近处农田新翻的土壤中正冒出嫩绿,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

  若是只看表面,真的是很美丽的小镇。但其实际又怎样呢?

  在车站内早已有人等候,也包括麻仓家的神官长。他恭敬地将婆婆和我迎下车,然后将身后等待的人们逐一介绍给我们。这几名身着玄色正装的人果然是除麻仓之外的另四家的家主或代表,无一例外地都显得面色憔悴惨淡。

  最前面神情冷毅的老人是黑泽家家主黑泽伸一。不知是否错觉,在他和婆婆相互致意时我似乎瞥见他眼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寒意。之后上前的中年男子是桐生家主桐生圣,看他的年龄大约在四十上下,接管家族的时间应该不算很长。祝部和辻堂家主因要务而无法抽身,只派了神官长前来。会面礼仪结束后,代表向婆婆介绍了目前的事态,四家也简短地表述了意见。几方约定了择日再议后,来人便先行离去,只因此刻我们还有必须马上赶赴的地方。

  之后在市立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中见到了在仪式中伤重昏迷至今的几位神官,木乃婆婆的女儿麻仓茎子及其夫麻仓干久也在其中。

  这是在医院中单独辟出的特殊病房,除了医疗急救设备之外,还在房间的四围设下了结界,防止瘴气流溢扩散。隔着观察用侧窗,婆婆伏贴在冰冷玻璃上的指节紧绷得显出了青白,额角的皱纹牵动了几下,但更多的表情都隐没在那副墨色镜片之下。

  虽然她无法视物,但感觉却异常灵敏。仅凭着主治医师的说明以及笼罩在诊疗室周围这沉重而肃杀的气息,相信她已经对内里的情况了然于心。

  几位神官从仪式之日起至今持续昏迷已数天,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而当中已经有两人因伤势不断恶化已经去世。

  嗣月祭•里祭又叫做正祭,与在国分神社中举行的普通镇民都可以参加的表祭刚好相反,它只允许御五家的神职人员参与,目的是在每隔十几年来临一次的“蚀之刻”时将开启的黄泉之门封印。而月见在几天前就按照传承至今已逾千年的方法举行了仪式,但却未能成功。从黄泉中涌出的不止是瘴气,更有凶暴无比的恶灵妖魔,刹那间就夺取了数人生命,而目前尚在救治中的伤者们也都不容乐观。医疗措施能够治疗的只有肉体上的伤害,对灵所造成的精神上的创伤则无能为力。数天以来都一直有神官在此祛除残留的瘴气和灵素,但对这几位受到侵蚀过深的伤者效果甚微。

  干久大人全身大部分被瘴气灼伤,全身都缠着厚重的绷带,甚至脸部也只留下了供呼吸器连接的缝隙。他的情况非常危险,无法排除的余毒残留在体内令伤势不断恶化,但众人却束手无策。而茎子大人看来则像是熟睡了一般,外表上见不到任何明显的伤痕,只是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和泛着青紫的唇色都显示出生命之火的不断衰弱。

  在看到她的面容时我的目光不由得停驻了。在一片素白的包围中,青黑丝缎般的发丝从白皙肌肤边流淌而过,眼角虽蒙着一层薄薄的阴翳,但丝毫不会使那美丽宁静的睡颜褪色。那份无法以言语来形容的高雅脱尘的气质仿若空谷幽兰,但更让我惊讶的是那瞬间滑过脑海的莫名既视感。

  沉睡于心底数载的往昔缓缓浮现,已经有些模糊了的某个明媚笑颜又变得分明起来。大概,茎子夫人的笑容也是同样的温和美丽吧?

  半日之后我们结束了探视,前往麻仓本家。

  位在镇西侧山林边缘的本家宅邸内外都透出沉重悲戚的气氛,距离家主过世还不到七日,虽然“告别式”已经举行过,但依然陆续有前来吊唁者。被守候在门外的亲族带入大屋,所见到的穿梭其中者皆神色黯然。萦绕不去的香烛青烟和清幽得近乎苦涩的花束的气息包绕在沉默的人们身边,中间夹杂着细微的悲泣,令人心绪压抑到极点。

  婆婆对着故去亲人的照片和灵位行礼,然后是漫长的追思。

  “蚀之刻”是一个异常凶险的灾厄时刻,来自地下的不祥鸣动就连普通人都能感觉得到。因此在那个时候,一般人都会顺从神官的指示在自家屋内躲避。而这一次的仪式失败时,黄泉之门曾有短暂的时刻开启过,随之而来的异变即使是距离月读神社几公里外的小镇上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地震造成的山体滑坡和地裂阻断了通讯和交通,因此待收拾了一切残局派出使者来通知婆婆时已经是数天后,未能见到叶明大人最后一面。

  御五家得到政府认可全权管理岛上的一切事宜,即使警察等机构也不得过问。外来者被排斥,侵犯到月见神道传统的事物被扼杀,所有妄图掀起变革质疑古训的人士都被驱逐,在隐岐岛后修建机场的计划也是因此而取消。月见,这里居住的人们过着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在逐步迈向繁华的现代世界中几乎成为被遗忘的孤岛。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想过离开此处在其他地方展开人生,只因这一切皆是月见子民们所背负的沉重宿命。

  根据能够查得的典籍记载,御五家是在镰仓之前就居住在隐岐的贵族后人,共同管理着“隐岐国”。而守护黄泉比良坂的封印石则是五家不容怠慢的神职,按照传承之法举行嗣月祭亦是其中一项使命。而从那以后,五家的后代繁衍生息直到如今,虽然也有少数外来者获得居留的许可而停留下来,但仔细追溯的话,岛民们其实都有着或远或近的亲缘关系,原住民们实际都是隶属于五家的族人。而持有这种血统的人如果离开隐岐岛半年以上,都无一例外地死于不明疾病或是意外。人们不明白那其中的缘由,只能一律归结为神明的“降罪”或是妖魔“作祟”。如此一来,在月见对鬼神的信仰便逐渐坚固地建立起来。虽然心怀畏惧,却也有抱有崇敬,甚至演变成为岛民们的心灵支柱。

  而五家的神官们却深知这乃是继承血脉的族人们的罪业。虽然年代已经久远得无法追踪其根源,但它带来的结果却不会改变。一旦黄泉之门封印破坏,来自根之国的恶灵便涌向人世,令人世变为黑暗的地狱。为平息大地鸣动,维持封印效力,各地都会使用活生生的人类来献祭,月见也不例外。持续着各种残酷的仪式,即使被选中者是自己的血族亦要执行天命,没有第二种选择。

  月见的子民,注定从此出生,在此终结,永远都逃不出悲哀的命运螺旋。

  

  两天后,结束了守灵仪式,我和婆婆在神官引领下进入了大峯山西侧的禁林。而浮游于隐岐上空的淤积之气就是汇聚于此,形成了浓厚的“云雾”。

  禁林是用于镇守和封印的神篱(注),是常世与现世的边界。那深处有着通往黄泉之门通道的月读神社,自古以来就作为祭祀场所而禁止神官和“忌人”之外的人员出入,而在其中举行的正祭更是绝对禁止外人观看,甚至连口传都不被允许。而“忌人”,是从古时延续下来的一种残酷刑罚的产物。据说重罪犯或触犯禁忌者会被缝眼割舌,禁锢于禁地内劳役,也有很多人因为无法承受痛苦或是被黄泉中涌出的恶念侵蚀而疯狂致死。到如今月见竟然还保留着这种风俗让我不禁心下涌起一阵寒意。

  我曾多次在婆婆的教导中听说过“常世”,而亲眼见到却是初次。和恐山不同,隐岐的封印是不完全的,所以这里的山林就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虽然依旧是月见的土地,却已经是不同于现世的时空错乱的异空间,它的尽头就是月读神社所在的常世的一隅。普通人一旦踏入,就会迷路而消失于密林深处,那就是被镇民们称为“神隐”的失踪事件。

  为了防止有人误入其中,这座古老而肃穆的森林中设下了结界,在刚踏入时就查觉到了,那瞬间阴冷下来犹如坠入深海般的感觉让人一时很难适应。常人在进入结界外围时就会本能地产生强烈的厌恶和抵触感而避开,若是强行进入不适感就会加强至失去行动能力,但有时也会有体质及其特殊者不会被法术影响而步入死地。

  沿着唯一的通路前行,不用很久就能到达月读神社所在的开阔谷地。被茂密林木遮蔽的天空得以显露,却已经赫然转变为漆黑夜幕,绚丽无比的绯红满月高悬于中天,让我骤然失神。

  这里就是永远的国度“常夜”的入口,传说中安详死魂们所往归宿的中途站。但观这凄然如血的暗绯色光泽映照着的死寂无声的世界,却无法不产生惶惑动摇。

  如此美丽慑人得让人联想到罪孽和终结的月色,它真的能带领灵魂们前往无忧之国么?

  深红色鸟居引着来人逐渐深入神社内部,而石道两旁的石灯笼将周围稍显阴暗的环境略微提亮,我看出这是一处已经有着多年历史的古旧斑驳建筑。和日本各地每隔数年就翻修一新的神社不同,这里的建筑似乎只做了能保持使用的修复工作,对外观的维护并不很在意。

  神社内驻守人员并没有想象的多,尤其是在这仪式失败相隔不长的时间内,但通往内院的路上值守的神官逐渐有所增加。穿过迂回的长廊,景致变得层次分明和雅致起来。前方寝殿外的烛光已经透过层层枝叶铺洒在浅色枯沙上,纸门内也透出柔和光芒。

  我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与此次仪式的核心人物会面,并商议之后的事宜。

  嗣月祭的正祭每隔一定周期举行一次,而主持祭祀的“主祭”是从五家之中通过占卜挑选出来的一家,其余四家则会在仪式顺利完成之前全力提供支持协助。这一次担任主祭的正是麻仓家。

  家主叶明大人已经去世,神官长茎子和干久伤重未愈,唯独不见麻仓家的那对兄弟。思及此时,我的心弦不由得绷紧了几分。虽然没有被告知更多情况,但是此刻要见到的人莫非是?

  侍奉在门外的仆佣向我们行礼后轻轻拉开了寝殿的纸门,室内的景致便静默地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间极宽敞的和室,不像室外给人的沧桑感那般,内部的布置非常简洁雅致。有些奇怪的是室内的烛灯并未点在中间,而是放在了接近入口的地方,距房间的尽端有着相当的距离,似乎这房间的主人畏光一般。踏入其中,立时注意到略显幽暗的房间中间铺开着素色单被,簇拥着其中身形瘦削单薄的少年。他显然早已等待多时,此刻正抬起头来打量着我们。

  看清那张面孔时我确实感到神经于刹那间抽紧了。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想到了茎子夫人。如水如丝绢的长发极优雅地顺着脸庞弧线垂落下来,在成片浅灰的阴影中荡漾开一汪凝滞的墨色涟漪,与苍白的面色形成了强烈对比。光线虽黯淡,依然可以看到若干层缠绕在头部的绷带,穿过发丝,遮住了几乎一半脸孔,但这丝毫无损那面容带给人的震撼之感。他的面部轮廓非常精致,无论秀挺的鼻梁或微微牵起弧度的唇线都是堪称完美的组合,但那无疑是一张有着慑人气魄的少年面孔。尤其是那只透出和绯月同出一辙般妖异诡谲光芒的眼眸,目光凌厉得让人几乎无法直视。

  收回前言,他既不像茎子夫人,也不像我曾经见过的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少年。但这个面容已经毫无悬念地告知了我他的身份:

  麻仓好,叶的双胞胎哥哥,麻仓家的少主之一。

  注1:神篱,神社周围的常绿树林形成的屏障篱笆,是用于分隔神明之地和人界的界限,这里指的是整座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