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酒吞开始感觉很不对劲了。

  回想回想再回想,那些不比沙砾更渺小的细节接二连三地鱼跃而出,在他眼前一个劲地转来转去,简直恼人得和茨木如出一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踏进了什么泥泽,才刚奋力拔出一条腿,下一落脚却又陷得更深。

  他虽不复少年,可妖怪命数绵长,岂能如耄耋老者一般终日浑噩,追忆成狂?

  摇摇头,酒吞强迫自己会神当前。他低头一看,发现那普天之下独一遭的倒霉鬼个头竟只堪堪达到自己胸口,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还带了个大兜帽,再加上面具,竟一缕发肤都没漏出来。

  不会是个小丫头片子吧……酒吞颇感尴尬,却也抹不开脸再去寻个旁的,否则若是给大江山众妖知道了堂堂鬼王立过诺又挑三拣四,可不得颜面扫地?

  犹豫片刻,他估摸着以自身实力应该不必在乎帮手强弱与否,也就放心大胆地拽起给撞懵了的鬼魂就走,打算找个空旷清净的地儿把它封印起来好便于携带,到要用时再解开便是。

  他打算得倒挺好,不料才出了三途镇,那鬼魂就他身后脆生生地问,“你是鬼使吗?要拉我去投胎?”

  猝不及防被归到阎魔手下当差的鬼王一愣,心道这由头还真新奇,索性顺着接话道,“是又如何?”

  鬼魂闻言,当即奋力挣扎了起来,嘴上大声嚷嚷道,“放开我,我不投胎!放开!”

  区区一魂灵能有多大力气,酒吞根本不痛不痒,挑挑眉问,“哦?你生前造孽太多,怕被投入畜生道受苦,所以不乐意轮回转世?”

  “我还有事儿没做完!我不去!”鬼魂手足并用,试图以抓挠踢踹逼他放手。

  “死了还能做什么事儿?”酒吞嗤笑。

  鬼魂也不怯,反倒梗着脖子和他较劲儿,“你管得宽!有种松开我我们打一架啊!”

  “……啧,打一架?”

  酒吞忍俊不禁,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像街头强占良家妇女的恶霸了,但他如今也没什么心情逗小孩儿,干脆直接道,“本大爷不是鬼使,不会拉你去投胎,只是要你帮我个忙,成事后再送你回来。”

  鬼魂不依,“不是鬼使?你没带纯洁面具,肯定就是鬼使,否则怎么会来这地儿。”

  原来那白惨惨的玩意儿叫纯洁面具,真做作,酒吞心头不屑,冷喝道,“爱信不信,本大爷可从不和谁打商量——走!”

  他运气发声,醇厚妖力自经脉奔涌至百骇,澎湃狂卷下外溢丝缕,银瓶乍破般四溅开来,莫说是离他最近的鬼魂了,连方圆一里内的草木砾石都为之一颤,若有生人在场,恐怕更是会五脏破裂,震呕出血来。

  言罢酒吞屏息,暂时收敛一身戾气,斜睨眼着打量呆若木鸡的鬼魂,暗道这下你总该是怕了。

  鬼魂僵直片刻,忽然兴高采烈地蹦了起来,“你好强啊!”又立刻表示,“我愿意追随你!”

  “……”

  这下轮到酒吞发怵了,他就不明白了,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给他撞见的,全是这种疯疯癫癫的蠢货呢?

  山河日下,遇鬼不淑啊。

  揉揉胀痛的太阳穴,他估计这鬼魂也不必拴着防逃跑了,也就只好无精打采地挥挥手说,“那走吧。”

  “来了!哦对,你叫什么名字?”

  “酒吞童子。”

  “这名果真响亮,一听就是盖世强者!……你背的那个东西居然会呲牙!它好像要咬人——这是什么啊?”

  “鬼葫芦狗。”

  “不愧是酒吞童子,实在太强了,尽能收服如此悍犬!”

  “它不是真的狗,是葫芦。”

  “没想酒吞童子不但实力强劲,还颇有风雅情志,就连葫芦都能取出这么妙趣横生的昵称。若是换了我,恐怕想上三个月,想破脑袋,也只会管葫芦叫葫芦呢。”

  “……闭嘴!”

  8.

  话说这三途镇之所以得名三途,便是因为它滨三途之河而立。三途河自西南向东北逶迤腾浪,于奈何桥处汇入冥冥忘川。虽为支流,然此河道宽八百有余而水流极湍,鹅毛不飘,芦花沉底,浊浪淘白骨,深漩没冤魂,自成天堑一道割分左右两岸。

  六道众生寿尽后皆归于三途左岸,只待过奈何,搭渡船,去往阴曹地府受阎魔审判,再依生前善恶评断是否入得轮回;右岸则宿有一邪魔,又相传曾有十万猛鬼作乱,它们罪孽滔天,罄竹难书,连阿鼻地狱都容纳不尽,阎魔束手无措,只得将其封印于匣,扔到三途右岸,靠那邪魔看守方得以安宁。

  因此,若他要取那魍魉之匣,就必须过五关斩六将,横渡三途,大败邪魔才行。

  “三途河,本大爷是生灵倒无所谓,只是若要带上一只鬼魂,就有点棘手了……”

  酒吞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条河,一回头却瞧见鬼魂蹲在他旁边,正全身关注地伸出根指头放到鬼葫芦嘴边,待它张口啊呜一咬,又立马缩回去,如此往来反复,简直玩得乐不可支。

  “……”他抬手摁住胀痛的额角,颈上青筋暴起,深吸好几次后才按捺下踹鬼的冲动,“你到底在干嘛?!”

  “爱屋及乌。”鬼魂回答得理直气壮。

  “它很气。”酒吞头更疼了。

  “啊?”鬼魂一愣,伸手拍拍葫芦安慰道,“不气不气。”

  这下酒吞实在忍无可忍了,指着三途河对鬼魂吼道,“再闹本大爷就把你扔进去!”

  鬼葫芦听了,十分赞同地在他背后砸巴砸巴嘴,却不料酒吞的怒火已经窜到了无差别攻击的地步,见它附和,也凶神恶煞道,“你也是,一起滚进去。”

  一鬼一葫芦不约而同地抖了抖,对视一眼后各自闭嘴。

  见他俩老实了,酒吞终于得空思索对策,他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幅画一边说,“这三途河水底葬有恶灵万千,一旦死者涉足便会伸手来拖,本大爷之前问花鸟卷借来一副画,可让你躲进去以避其耳目。但这还不算完,登岸比渡河更加凶险,曾经和阎魔聊天时她提起过,为了防止有人夹带死灵过河,她在岸边设了第二道防线——触魂魄即燃的幽冥鬼火——因此即便我将你带了过去,不灭掉这火也是无济于事。”

  “那怎么办?”鬼魂异想天开道,“要不要去借一把扇子……”

  酒吞恶狠狠地瞪着它,于是鬼魂只得灰溜溜地钻进画中,不再寻他晦气。

  “倒是还算乖觉。”他轻哼一声,“不过,真以为一道火就能奈本大爷何了吗?好笑。”

  说着,酒吞抡起鬼葫芦,猛力向前一抛,竟真将它扔进了河里。

  画中鬼魂看得目瞪口呆,心中陡生出点兔死狐悲的伤感来,若非碍于纸上难言,估计就要当场替鬼葫芦喊冤。

  ——干嘛这样,它又没吵,它好冤。

  酒吞无所谓地耸耸肩,收好画卷踏入三途,惊涛骇浪到了生灵脚下便不再翻涌,反倒跟顷刻间冰冻三尺了似的坚固无比,让他能不慌不忙踱步过去。

  可正如酒吞所言,纵有画卷相助,他刚抬脚作势要上岸,岸边依旧忽的窜起绵延数十里之远的滔天火墙,警告来者不得越雷池一步。

  热浪扑面,承载鬼魂的又是堪堪一卷画,恐怕再前行一步都会被炙烤成灰,如若识时务者,就应该立马转身回程,再不敢起涉足之心。

  酒吞却丝毫不为所动,只唇角注视着熊熊鬼火,接着双脚彻底离开水面,迈上河岸。鬼火有灵,观其执拗,随拧作一股虹吸似的长柱,挟万钧之力向前袭来。酒吞不闪不躲,甚至连眼都没眨动一下,反倒勾勾食指道,“来。”

  他话音刚落,浩荡水面便自河心泛澜,漩出一巨涡,似有庞然大物欲脱水而出,但若是定晴细看,那根本并非什么河底巨兽——而是先前抛进水里的鬼葫芦!

  它壶嘴朝下,倒翻着张大血口,呼噜噜地将三途河水尽数吞入腹。不出数秒,一整片区域内的河水就被这灵物抽得竭泽枯尽,直露出泥床上蠕动挣扎的白骨来,乍一看竟像是有谁把三途河硬生生拦腰斩断了一般。

  紧接着,喝得饱胀的鬼葫芦便腾空跃起,对准鬼火将刚才吸进去的河水倾吐而出,一时间泄洪声若雷鸣震耳,又似有九天暴瀑垂悬降世,偏偏还记着要避开其主,分毫不敢沾其衣。

  待到整片右岸再无半点火星,酒吞才气定神闲地展开画卷,“你刚才叫本大爷去借什么来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