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自奈何桥上行十里,便是三途镇。

  虽早有耳闻,酒吞却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此镇地处阴阳交割之界,又临近忘川,因此便成了魂灵投胎转世前的暂居地。

  很难想象魂魄如何能构建出一个镇子,他回忆往日里见的那些盗墓小鬼,个个都是轻飘飘的,捉摸不透的,仿佛清风稍拂就会烟消云散的样子,那又该要怎么砌墙搭舍,雕梁画柱呢?

  他突如其来地有些好奇,不由得加快步伐,想前去一睹为快,但真当他行至镇口时,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那漫天白幡。

  说来奇怪,这镇上鳞次栉比,皆非低矮茅庐,而尽是些恍若能揽月摘星的高阁,可并不宽阔大气,反倒狭窄得仿佛依傍悬崖峭壁,堪堪抠出点空间方得建;街道亦是细细一线,酒吞怀疑哪怕双马并行都会拥挤不堪;檐上未有雕饰,仅挂系白幡无数,只要风穿堂而过,成千上万根白幡就如同随军旌旗那般遮天蔽日,直将整个三途镇笼罩于缟素之中。

  他脑海里莫名其妙地蹦出某个熟悉的场景,某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说来所幸镇上星星点点亮着地不是青幽鬼火,否则也未免太过死气沉沉了,不过这儿可不就是死地么?

  自嘲地笑了笑,酒吞迈步走进镇内。街道虽窄,往来行者却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他一边疑惑魂魄何来实体触感,一边被挤得浑身不适,只好先寻了个角落站着,定晴细细打量起来。不出多时酒吞便注意到每缕魂灵面上都扣有一张面具。

  面具?

  酒吞蹙起眉,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大天狗奇怪的癖好,但这些面具又并无漆朱描金,也没有仿照青面獠牙的鬼型,反倒跟素模无异,除了五官轮廓以外什么装饰都没有。

  倒挺像用涂抹多了水银粉的贵妇,酒吞不着边际地瞎想,看起来真够令人反胃,大江山的女妖可没有一个会将自己抹成这副惨白样儿。

  可没过太久,他便忽然意识到了这些面具的妙用——既然每个魂魄都带着面具,那就根本无法辨识出出生前容颜了。

  “啧,有必要吗?反正最后都要入轮回。”

  好吧,他也许应该承认,这的确给自己带了某种程度上的困难,本来要捉一灵魂去打开魍魉之匣的话,为了保险起见,自然得挑越强大的越好;而灵魂强度与其生前有关,除了极个别例外,妖的魂魄肯定比人更具活力。不过现在既已分辨不能,就只好随运势直觉了。

  “就这么决定了。”酒吞无所谓地耸耸肩,自言自语道,“我向前走十步,第一个撞上本大爷的倒霉鬼,便要随我去取那魍魉之匣。”

  不过此处鬼众地狭,大概要不了十步,或许刚迈出去就会撞不长眼的家伙了吧。

  果不其然,很快他耳畔便传来“嘶”的一声,酒吞睁开眼,视线捕捉到一抹雪白。

  怎么说呢?还真有点勾人回忆啊。

  6.

  洒盐纷飞惑朝夕,正值天寒地冻之季。

  红发少年跷着脚凭栏而坐,一手执酒盏,一手拍了拍鬼葫芦,示意它张口得赏。

  突然,一片不太长眼的冰晶飘了进来,撞在他的鼻尖上,热气翕动,瞬间将其化为一小粒水珠,可透心寒意却依然残留。这令少年极为不悦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地站起身,呲着牙踹了鬼葫芦一脚,泄愤似的吼道,“冻死了,就知道寻本大爷晦气!”

  无辜的鬼葫芦吃痛地呜咽一声,听起来委屈极了

  少年更生气了,指着它大骂道,“有没有搞错?你是一个葫芦。不是一条狗!”

  毕竟是通灵之物,鬼葫芦当然能听懂主人的责骂,奈何却无口争辩,只得缩到墙角去面壁思过。

  可他还是没能解气。这少年乃是伊吹山神明所诞鬼子,无上禀赋造就七分跋扈,年少气盛再添三分狂妄,因而霸道横行,眼里容不得半分忤逆,恨不得日月河山都该依他酒吞童子的意愿来转才是,更别提区区一片雪晶了。

  这种时候就该找个出气筒,酒吞摸着下巴想了想,却发现这摄津一带的大妖早已一一被自己揍了个遍,连走出十回合者都少之又少。但他自视甚高,从不贪杀恋战,也就不可以从手下败将那儿泄愤。如此思来想去,今个儿这口气,似乎只能憋着了。

  鬼葫芦讨好似的衔住主人衣角,摇头晃脑着像在是劝说他就此作罢。对此酒吞翻了个白眼,拎上它推开门,望着漫天飞雪道,“就这么决定了,我向前走十步,第一个撞上本大爷的倒霉鬼,便要挨我收拾。”

  说罢他抄起大氅,随意一披便没入皑皑其中。也不知究竟是迈了五步还是六步,忽的脚下一硌,酒吞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

  不会是哪个缺德货随地乱丢吧?他脾气坏,当即额角青筋一跳要发作,却猛然发现好像是个活物。酒吞心中一惊,连忙退开几步凝神细看,居然是个蜷成一团的赤角小妖怪。

  混得真差,他暗感不屑,明明是个妖怪,却要被冻死了,连冬天都挨不过去。

  酒吞瘪瘪嘴,想着都这么惨了就不揍啦,哪知他刚抬腿要走,那个小妖怪居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抬头呲牙咧嘴地冲他嚎道,“你谁啊!”

  “关你屁事。”

  酒吞上下打量他一番——小妖怪最多不过十二三岁,脸蛋脏兮兮的辨不清容貌,白毛纠结成团,胳膊腿上也没二两肉——应该已经被遗弃很久了。唯有一双眼睛金灿灿的,还算有几分灵动。

  但他哪学过什么突发善心啊,根本想都没想,就开口挤兑道,“还是先管管自己吧,本大爷从没见过这么弱的妖怪呢。”

  没想小妖怪闻言竟恼了,立马起身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来,嘴上还威胁道,“呜哇,我要吃了你!”

  酒吞心头好笑,凝聚瘴气,抬手发力,朝小妖怪肩膀上一推,就将他撞飞出去十数米,四仰八叉地摔进雪地里。

  “还说不弱?”他语调轻蔑,好整以暇地掸掸灰,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可他预想中本该气馁的小妖怪却爬起身,踉跄着助跑袭来——接着又是一次惨败。如此反复,十数次后小妖怪终于力竭,怎么都站不起来了。酒吞见他靡颓,还颇感得意,想着莫不是有掉金豆子可看。哪料他走上前,小妖怪却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望向他,真诚道,“你太厉害了,换你吃了我吧!”

  “啊?”酒吞错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唾弃,“本大爷吃你干嘛?咯牙。”

  小妖怪道,“我听人们说,妖怪互相吃就会变得更厉害了啊!以后你说不定能变成最最…最厉害的大妖怪!不!你一定会变成最厉害的大妖怪!”

  “废话,本大爷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也是最厉害的妖怪。”酒吞哼了一声。

  “你叫什么啊?” 小妖怪好奇地问。

  “……”酒吞气结,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酒,吞,童,子!”

  “酒吞童子?酒吞童子,酒吞童子…记住了!”小妖怪念上几遍,咧开嘴对他笑,“酒吞童子!你吃了我吧!”

  “……”

  要是事先料到这小鬼如此难缠,他才不出来这一趟了,可事到如今,总归得甩脱麻烦才行。

  于是酒吞拒绝道,“太弱了不吃,吃了没用。”

  “那就等我变强你再吃了我吧!”小妖怪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但他立马又跟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垮下小脸说,“不行,我快要死掉了,你还是现在就吃了我吧——只能将就一下了。”

  或许是太难过,小妖怪金灿灿的眼睛都没那么亮了。酒吞看在眼里,心脏跟着莫名一软,鬼使神差地他说,“喂,小疯子,本大爷缺个跑腿买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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