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辛托斯一向都是促狭的性子,离开斯巴达的时候,还当真把那根闪电柱子给带上了。
回到火神的工坊时,恰好遇上哈迪斯带着死神来找赫菲斯托斯处理一些杂物,雅典娜趁机搭话,试图摸鱼:“你们打算拿波塞冬怎么办?一直丢在哭河做苦工?他不可能服气的吧,早晚神力会回来,到时候指不定他会跟宙斯告状。”
死神觉得她这话问得挺新鲜:“你在乎这个?我还以为,所有人里就属你最有可能跟宙斯告状。毕竟你可是他的乖女儿,应该巴不得让他知道这里有个大威胁,让他赶紧亲自动手把雅辛给解决了。”
“……”雅典娜突兀地陷入一段沉默。
半晌她才声音干涩地开口:“我不可能这么做。事实上,被雅辛托斯夺走神格后,我像波塞冬一样,恢复了一段记忆,但我……我一直没能消化,所以到现在也没说。”
“?”雅辛托斯往窗台靠了靠。
“我……你们应该都知道我母亲的故事?”
旧事重提,雅典娜明亮的眸子里浮上一层阴翳:“当初她被宙斯穷追不舍,变化了各种形态想逃离,最终还是被宙斯得逞。怀孕之后,宙斯却将她吞下,只因他的父亲曾诅咒他,说我的母亲为他生下的儿子,将会像他推翻自己的父亲那样推翻他——”
神明和人类不同,雅典娜生而知之。
尚在母亲肚中时,她就知晓了父母的这一番纠葛,最终母亲墨提斯为了让她还有机会重见天日,将自己的智慧神格传给了她,想方设法才让雅典娜得以出生。
雅典娜脸色难看:“我成年后,一直想推翻宙斯的统治,将我的母亲从宙斯的肚子里救出来。”
“我记得你是这么做过?”死神回忆道,“挺多神都参加了这场政变吧,好比阿波罗、赫拉……不过最后你们不是因为宙斯的挑拨,互相争权不休,给了宙斯脱身的机会,最后失败了吗?神后赫拉还被吊在空中示众,过了好长时间宙斯才勉强为了平息民愤把她放下来。”
“争权不休?”雅典娜的眼神中露出一股自憎恨滋生出凶狠,“你觉得我们谁有必要争权?”
“阿波罗那个傻子会想当神王?我参加这场政变只是为了救出我的母亲。赫拉想要宙斯对他忠贞不二,只有波塞冬会对神王之位垂涎。”
那照这么说,这几个人的利益并不冲突?
死神奇怪地道:“那你们怎么会闹内讧,给了宙斯翻盘的机会?”
雅典娜深深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因为我接下来要讲的——命运。”
“……”雅辛托斯在窗外微动了一下,不禁回头看了眼阿卡。
这位打从得知雅辛托斯揭穿他的马甲后,就连装都懒得装,现在正面色冷淡地垂着眼站在不远处,毫无上前偷听的打算,显然对雅典娜所说的事情早已知晓。
雅典娜深吸一口气:“你们可能觉得没什么。命运再恼人,不也就是命运三姐妹编织出的金线?”
“但如果,我告诉你们不是这样呢?”
“想想我,想想我明明这么恨宙斯,为什么这些年却表现得像个乖女儿?”
和窗外无动于衷的阿卡一对比,房间里的神明们倒是显得反应过大。死神大抵是猜到什么,夸张地倒吸了口气,其他人再不济也像哈迪斯一样,面色微沉。
这明显就不能用闲聊的态度来听了。
赫菲斯托斯搬出几张板凳,所有人在火堆边坐下。
雅辛托斯看着屋内的变动,眯了下眼睛,抬手将阿卡勾到身边,压低声音:“你不是说,提起……那位的名讳,就会被听见?我们该不该去阻止一下他们?”
“……”阿卡脸上的淡然突然发虚了一下,眼神微微移开,“不用。”
雅辛托斯不解:“?你之前不是……”
剩下的话,被阿卡伸来的手阻住。
阿卡眼神有些忽闪,将雅辛托斯的脸拨回面向窗台,低声不自在地道:“因为……那时候我本想吻你。”
那么长时间,每当夜晚降临,他沉默着点起烛火时,总会想起前世。
雅辛托斯对黑暗的抗拒,就像无形的冷水,每当他因为雅辛的撩拨心中微动时,都会一盆滂沱下来将他浇醒。
但那天……雅辛托斯突然说,因为有他在,所以不再怕黑暗。
这句话比寻常的撩拨更加让他意动,就像将压在他身上的山轻轻抬起了顷刻,让他站在黑暗中难以自抑地情绪翻涌良久。
所以当雅辛托斯开口提及命运时,他不愿听到那扫兴的玩意儿,也不愿让命运听见后面的动静……
阿卡错开目光,不想将自己的心理剖析得那么坦荡,手指轻托住雅辛托斯的下巴,不让他回头,低声在雅辛托斯耳畔道:“别说话,她要开口了。”
里面的众神已经找好位置,雅典娜也组织好语言:“那次失败的政变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对神王之位毫无兴趣,却没头没脑地加入了争执。”
“这个疑惑维持了很久,直到某天,我回应了海洋上某个小岛居民的祭祀,落在他们岛屿上时,望见远方的雾中浮现出另一座岛屿,居民介绍说那是命运三女神的居所。”
雅典娜身体绷直,显然岛上的记忆对她来说极不愉快:“我当时没想太多,只回忆起糟心的过往,想上岛跟命运三女神理论一番,让她们改写这些荒唐膈应的命运,让我能救出母亲。”
她顿了一下,须臾的沉默莫名让人心中微悸:“我就是在那时见到了祂——命运。”
“?”死神忍不住开口,“什么意思?你说得好像命运是个人似的。”
“祂就是!”雅典娜的目光划过来,像锋锐的刀刃,“没有人知道命运居然诞生了自己的神智,所有人都以为,命运是由命运三女神裁定。”
“从亲缘上看,命运三姐妹是第五或者第六代神明,听起来是不是削减了不少威胁性?但如果真正掌控我们所有人命运轨迹的,不是命运三女神,而是‘命运’本身呢?祂可能从混沌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存在了!命运三女神只是遵循祂的意志、替祂编织命运之线的侍女!”
赫菲斯托斯都不禁皱起眉头:“这只是你的猜——”
“不是猜测!”雅典娜说完这句,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音量一路拔高,刚刚那句否定几乎是喊出来的。
“……”她平息了一下情绪,气息有些不稳地低声道,“因为我亲眼看见了祂。就在那座岛上。”
雅典娜明亮的眸子里浮现出几分悲哀,更多的是厌恨:“祂似乎并不在意我发现祂的踪迹,或者说,根本就是故意现身让我看见。”
“我那时并不知晓,一心只想着那些糟糕的过往,祂又表现得非常友善,像个体贴的长辈,耐心地倾听我控诉的一切——”
“我以为,我就能改变命运了。”
“我以为,我的母亲能够自由了。”
雅典娜眼底浮现几分水光:“直到祂微笑着点头,像个欣赏完表演的观众一样站起身鼓掌,然后告诉我——”
祂说:“不可能的,傻姑娘。”
“你推翻不了宙斯,因为他是我钦定的神王。他会在王座上头戴冠冕,直到诸神黄昏。”
“你也救不了你的母亲,因为我的神王需要一位智者为他尽心竭力地出谋划策。”
“回去吧,为什么要让这些烦心的小事情成为你的困扰?放下心结,你会是宙斯最宠爱的乖女儿。”
然后,她就离开了。
那些坚持至今的抗争,那些被命运愚弄的愤怒,所有的奔涌的、嘶喊着不甘的情绪,统统留在了那座岛上。
她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为母亲抗争,开始奇怪于自己以前为什么要跟父亲对着干,那些曾经心头过不去的坎,都如命运所言,成了不值一提、能够轻易放下的小事情。
她真的成了宙斯的乖女儿。
“……最恐怖的是,在此期间,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雅典娜的手指被她无意识地捏得青白,她声音干涩地道,“好像所有的改变,都是发自肺腑,是出于自愿。”
“我不再会看着宙斯感到愤恨,即便想起母亲,也只是心头不舒服。”
“有关于再次掀翻宙斯,救出母亲的想法虽然偶尔会浮现,但再也没有哪次付诸行动。”
但只要能偶尔浮现,就已经足够了。
足够她在看到雅辛托斯时,第一时间想起母亲,犹豫着没有立刻向雅辛托斯发起进攻,犹豫着没有第一时间向宙斯汇报威胁,紧接着,她被雅辛托斯的金泪夺去神格。
“那感觉,很奇怪。”雅典娜摸着胸口,“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就像是……有什么根植在灵魂里的东西,跟着神格,一块儿被拔出去了。”
“以至于神格离体后,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灵魂都好像被掏空了一半。”
也是在那时,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像潮水般涌了回来,填补上她灵魂中每一寸空洞。
就像一罐被黑心的商人掺了水的假酒,终于被人撇净了后倒进去的白水,重新注入原本被商人抽走的那部分真酒。
死神没经历过夺神格,对雅典娜的描述不明所以,在场的赫菲斯托斯和哈迪斯却齐齐陷入沉默。
雅典娜:“我猜测——只是猜测。雅辛的金泪抽走的,会不会是命运对我的控制?所以那些被命运强制遗忘的记忆,都回到了我脑中。”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怎么会拥有连赫菲斯托斯都打造不出的金泪的,但他可能就是我救出母亲的希望。”
也是她向安菲特里忒道歉的希望。
她知道,安菲特里忒在成为海后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因为波塞冬的不忠而痛苦。
但安菲特里忒的性格一向倔强,在痛苦的挣扎之后,她毅然决定架空不忠的丈夫,准备把波塞冬赶下王座。
后来……后来是她,莫名其妙地跟安菲特里忒大力描述命运三女神的事情,最终将好友诱导上了海岛,安菲特里忒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讲过任何驱赶波塞冬的安排……
现在想来,或许这又是命运的安排,让她葬送好友的未来。
所有的事情说起来,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发指。听得死神的脸色也白上加白,工坊内半天没有人言语。
半晌之后,就在雅辛托斯消化完雅典娜话里的信息,准备推门而入时,一直沉默坐着的哈迪斯突然起身,挥袖振开大门,冥界死亡的气息浓烟般被卷席向他,裹挟着哈迪斯迅速飞向冥界门户。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想起自己打从接受神格开始,就被变相“禁足”在冥界。
在听完雅典娜的话前,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这是否跟命运有关,直到这一刻。
雅辛托斯的金泪曾经夺走过他的神格,他也确实曾感受过雅典娜所描述的那种感觉。
如果真如雅典娜所猜测,金泪夺走的是命运对他的控制,那会不会——
会不会他能够自由地在人间行走,不会再因为日光感到灼痛,不会再因为月光力量失衡?
地狱门边,正扒在崽崽旁边狂摇尾巴献殷勤的三头犬也被掠过的冥界主宰惊动,背侧被死亡之力刮倒一片长毛。
冥界的门户在冥王略显粗暴的神力冲击下豁然洞开,灿然的日光毫无阻拦地倾斜在哈迪斯身上。
没有灼痛,没有任何一丝神力流溢出身体。
他站在人间的青草地边,死亡之力乖顺地匍匐在他脚边,轻快地绕过微风中扑簌簌抖动的野草,抖落满鞋的露珠。
阳光温软地浸透他微寒的黑袍,他微微仰起脸,仿佛慢了很多拍似的,听见戴了长久的镣铐尽数摧断。
哈迪斯纵容自己在阳光下伫立良久,直到旁边吃草的绵羊开始不耐烦地拱他,才转身回到冥界。
飞回工坊时,他拍着腿肚子边沾上的羊毛,听见雅辛托斯正在屋里询问雅典娜:“你见过命运?祂长什么样?”
雅典娜已经趁哈迪斯验证猜想的这段时间整理好了情绪:“我不太确定,比起长什么样……祂更像是一种印象,好比最开始祂想取信于我的时候,我就觉得祂好像是个慈祥长者的模样,后来撕开伪装,我又觉得祂是尖嘴猴腮、眼神恶毒的小人模样。”
雅典娜眼巴巴:“穿着黑色的袍子算吗?”
雅辛托斯:“……算个屁,街上不想露面的人十个有九个批的都是黑斗篷。哈迪斯穿得不也是黑袍?”
哈迪斯:“??”
哈迪斯决定看在自己心情好的份上,不与雅辛托斯计较,转脸看向赫菲斯托斯:“你也被夺走过神格,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前后的变化?”
“……”雅辛托斯挠挠脸,有些话想说又没说。
他觉得“金丝夺走神格,为的是解开命运的控制”这个猜想也不一定准确吧,好比死神、睡神到现在都没被夺过,难道是没被命运控制?
那安菲特里忒呢?她总是被命运控制过的吧,但也没被夺走神格,这又是因为什么?
“我……”赫菲斯托斯看起来都快哭了,“我什么也没感受到,还是又丑又瘸,唯一的区别就是没了妻子。”
死神倒是在这时深思敏捷,独辟蹊径:“不对吧,你怎么就没区别了,我们不是区别吗?”
哈迪斯认同的点头,嘴更毒:“在夺走神格之前,你什么都没有,只有厌恶你的母亲,无视你的父亲,背叛你的妻子,和一大群不是你亲生的儿子。现在后两项拖油瓶已经不再是你的麻烦,你还多了我们——至少我单方面认为你是朋友。”
赫菲斯托斯:“……”
虽然承认他是朋友很让他感动,但你这个朋友他妈的能不能讲点不会让友谊走到尽头的话。
一大群不是我亲生的儿子可还行??
死神连忙为上司挽尊:“冥界想要你的姑娘小伙多得是,就是你天天呆在工坊没给他们机会罢了——你以前在奥林匹斯山上的时候有吗?”
哈迪斯总算姗姗记起要说点人话:“是。命运的控制可能并不是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
枷锁已经解除,哈迪斯说起来也没有了负担,他语气淡淡道:“曾经我很少离开冥界,其实是因为每次离开都会流失神力,相当于被无形的牢笼困在冥界。但刚刚我试了一下,这个枷锁已经不复存在,我想命运施加在你身上的控制或许也跟这个差不多?比如终身孤独?只能在奥林匹斯的工坊里打铁?”
“……”赫菲斯托斯哑然。
死神鼓励:“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拥有更多。朋友、爱人……拜托,爱丽舍灵地有那么多漂亮的小姑娘好小伙儿,只要你在做改建的时候稍微放慢点脚步……好歹给他们一点追上你的机会,你就会知道你能有多受欢迎。他们甚至都没有凡人会老死的麻烦——”
死神的话还没说完,一旁呆呆张嘴、一直没说话的阿瑞斯就一个激灵,几乎和雅典娜同时蹿起来疯狂点头:“对对,放慢脚步。”
真诚恳求给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不然他们害怕自己还没享受几天温香软玉的老婆,或者还没见到母亲被救出来的那一天,就死在赫菲斯托斯的劳役中了。
对摸鱼的渴望一时打破了有点沉重的气氛,雅辛托斯也跟着点头,对赫菲斯托斯道:“就是,开心一点——我还给你从涅琉那儿带来了礼物。”
他示意阿卡把闪电柱子搬进来,指着玩笑道:“送你个宙斯玩儿好吧。”
“……”
说实话,没有神力的铁柱很明显不可能是宙斯。
但这秃头铁柱顶端放着闪电,而且这话又是雅辛托斯说的……在雅辛托斯手底下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众神想着想着,还真当回事了,雅典娜忍不住捂住脸喃喃:“不会吧?这……是宙斯?”
母亲啊,她的母亲还没从宙斯肚子里救出来呢!现在这铁柱……呃,这铁柱,哪里到哪里是肚子?
门外,修普诺斯睡眼惺忪地探进头来,他刚刚听到士兵汇报,冥王突然进出冥界门户,匆匆赶来想要询问:“什么宙斯?”
修普诺斯的眼神很自然地往门里一扫,扎眼的闪电柱子霎时用噼里啪啦的电光吸引了他的视线:“——宙斯!雅辛,你怎么把他变成了一根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