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欲擒故纵>第二十五章

  晴明孤身抵达了源氏家主独居的庭院,微冷的阳光就像蒙尘的过往般漫流在心头。“咚咚。”他屈指扣响门扉,不待房间主人回话就推开了拉门,“赖光,把幻术收起来,是我。”

  大阴阳师反手关门,动作缓慢。他听见房间主人混合了鼻音的一声轻笑,看见眼前整洁明亮的房间因为幻术的陡然被撤,瞬间转为血迹四溅、血衣凌乱、苦药味也压不住血腥气的可怖牢笼,而房间的主人正倚着墙角空荡荡的刀架,头颅半垂,银发被血垢所粘黏。在早春阴冷的房间内,他席地而坐,屈起了一条腿,并没有刻意去擦嘴角仍在滑落的鲜血。

  “你应该躺下,而非这样胡乱动弹,还嫌诅咒侵蚀的速度不够快吗?”晴明压低了声音,将拉门彻底闭拢,并指尖一点身后的门纱,于刹那就为源氏家主的房间施加了三重结界,用于隐人耳目,足够固若金汤,“我听说鬼切在学酿酒,大概是想给你个惊喜……你不是曾抱怨从未收到过鬼切的礼物?至少撑到那时候,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但仰面凝视晴明的老者却勾了勾一侧的嘴角,露出了带有些许嘲讽之意的微笑,“大阴阳师晴明,虽然你外貌变化甚少,但好歹也与我同为悬车之年,怎么,眼力比我衰退得还厉害?看不出我是回光返照才能像现在这样坐起?”

  老人语气尖刻,既有对晴明习惯性的讽刺,又充满了对自身处境的满不在乎,“我时间紧迫,叫你来是为了交代后事。有件东西想托付给你,晴明。”他向左手边瞥了一眼,而后将视线转回故友,“就是这只木匣,别傻站着,过来拿。”

  虽处油尽灯枯的至暗时刻,老人还是散发出岁月沉淀的凛凛威严,但身为他多年恶友的晴明怎能不知,他连拾起一只木匣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才刻意拿捏出命令的语气,让死对头自己“过来拿”。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你为何说话还是这么损?源赖光啊源赖光,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混账朋友。”晴明边嘀咕边走向一身血污的故友,在他面前跪坐,伸指拾起了故友手边的木匣,打开后便陷入了沉思,默然不语。

  源赖光则好整以暇地等待他先发话,并在心脏苟且偷生般的艰难鼓动下咳嗽了两声,又呕出一口胸腔内的淤血,颜色已是“诅咒”深化至无可救药地步的近似乌黑。

  “这颗眼球,是为鬼切准备的吧。但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这虹膜上的纹样并非源氏的龙胆纹。”晴明掂了掂木匣,耐心地等待源赖光吐掉口中的血水,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回复:“咳……没弄错。鬼切已不再是源家的刀,他属于他自己。”

  但晴明蹙起眉峰,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依旧是满脸的不赞同,“这颗眼球上,凝聚了你最后的清净之力。如鬼切再遇棘手的瘴气,这颗眼球将持续为其净化,直至你遗留的灵力消耗殆尽。不过,你……”

  “年轻时的旧伤复发且恶化,经年杀孽引致侵蚀精神与肉身的双重咒怨,你本来状态就奇差,灵力也枯竭至极,还得分神维持幻术,不让家里人察觉到你的这副惨状——都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为鬼切杞人忧天?那孩子如今可是叱咤风云的大妖怪,寻常瘴毒根本无法近他的身,你这点微不足道的灵力——”晴明的责怪在看到老人灼如赤血的瞳色时戛然而止,转为一声重重的叹息,“赖光……老友。你留给鬼切的东西再好,都算是‘遗物’,他绝不会喜欢。为何不试着活下来,亲手交给他?你瞧,你甚至为他设计了独属于他的徽印,他肯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可源赖光却对晴明的好言相劝一耳朵进一耳朵出,他的目光更稍稍偏移,仿佛在凝望站在晴明身后的某个人,并朝“它”点了点头。“……这次又看见谁了?”晴明对故友这稍显诡异的行为并不感到奇怪,“你一面在用幻术影响源家,一面在被不断诅咒你死亡的幻觉所影响……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赖光啊。”

  老人不在意地轻微挑眉,依旧性格强势地只回复自己想回复的:“看见了阿氛,一名憨厚男儿,去世时还想着如何向他的意中人求亲……阿氛当年随我源氏铁骑共赴大江山,初上战场就再也回不了家,是我害死了他。他方才对我说,‘源赖光,为什么没打胜仗?我不想死,我想回家,还我命来’。”

  老人的表情尚且是平静的若有所思,但晴明已然咬紧了下唇,内心绞作一团,既为“阿氛”的英年早逝难过,又痛惋于故友饱经折磨的孤苦余生。

  “以人类之躯,求索鬼神之力,我该付出什么代价,我早就心知肚明。”源赖光仿佛猜到了晴明心中所想,语气平淡但不掩高傲地宽慰老友道,“若我已经历的一切就是逆天而行的惩罚,哼,那这天罚可太小儿作戏了——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只需提前解除血契,遣走鬼切,并在源氏大宅布下幻术。至于承受那些代价,对我而言简单至极。”

  趁他不注意,晴明用指尖飞快地抹了抹眼角,而后像无事发生般对他笑道:“对家人用幻术,维持你那光华万丈的家主形象也就罢了,昧着真心赶走鬼切也算简单吗?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孩子总是偷偷溜出大江山,躲到某棵树上遥望你,还隔三差五做贼似地潜入你的寝房,听着你的心跳声入睡——鬼切的直觉极其敏锐,又对你格外了解,你到底怎样瞒过他的?”

  源赖光的回答简洁到晴明听了有点想打人:“幻术罢了。如何让他人仅仅看到你想让他看见的,还需要我教你么,大阴阳师?”

  晴明忍不住又为那熟悉的讥诮语调翻起了白眼,“呵呵,我可算是知道你将仅存的灵力用在何处了,鬼切越是接近你,你越是要营造出足够逼真的假象,譬如说,将气味也遮掩,把血腥气捏造为‘老人味’——你可真是个混账东西。若鬼切知晓他对你的关心加速了你的死亡,你觉得他会怎样想?”

  源赖光似乎也要为晴明的反诘翻白眼了,“为何鬼切会知晓?我死后,只要大阴阳师管好自己的嘴,他就永远不会知道。再者,你以为我给你的东西仅做净化之用?”他仿佛回到了年幼时,与晴明在源氏家塾的课堂上永远争锋相对、吵个没完、互不认同对方的“天才”之称,“很可惜,净化只是这颗眼珠的效用之一,它最大的功能,是作为封印记忆的容器。”

  “凭我现今之力,无法抹消鬼切关于我的全部记忆,但是晴明你——”“等等!”被托付的白狐之子刹时想通,他神色大变,冲面色不改的老友怒道:“我拒绝,我不接受!对你的回忆属于鬼切自己,如何处置由他决定,你我绝无插手的资格。更何况凭鬼切如今的实力,连我也要忌惮三分,像他那样的大妖,无人能强迫他做任何有违其本心之事。”

  晴明又急又气,源赖光却微微蹙眉,为友人的震怒不屑道:“鬼切最大的毛病就是爱钻牛角尖,对既定之事不加变通。让我来告诉你,我死后他会纠结于何事吧,他只会气愤我懦弱无能地败给了衰老,而非辉煌磊落地死于他手。我甚至可以预想到他一气之下掀我坟头,挥刀砍我的每一粒骨灰,再对着我的灵位破口大骂,哼……总归就是一副没有教养的样子。”

  “但他毕竟是我所认可的‘至强之刃’,作为他过去的主人,我有义务将他由歧路推回正轨。”

  “‘至强之刃’只需怀抱一切皆斩之心,刚直不阿,锐利无匹。牵挂一只垂死挣扎的孱弱蚍蜉,又或是对腐败之尸痛哭流涕,都不符合鬼切作为‘至强之刃’的身份。”

  “如果只是因为我的离世,让名刀‘鬼切’高洁的光华在愤怒中扭曲,‘我’便是必须排除的对象。”源赖光微抬下颌,语气开始变得不耐烦,“这么说你懂了吗,晴明?作为大阴阳师,消除一段对妖而言太过短暂的记忆,能有多难?这是我临死前对你唯一的请求,于你而言无非举手之劳——”

  源赖光突然顿住,仿佛被什么呛了一下,他发出一声干呕,吐出一块乌黑的黏稠物——晴明一眼就看出那是他内脏的碎块,出自催他“快点去死”的诅咒的手笔。“咳……”晴明能听见他皮囊之下的器官被怨毒所加速腐蚀的声音,但更能看见他的身体各处都开始出血,将白衣的最后一处角落也浸染。他仿佛被数千把利刃同时刺穿,又或是被同一把利刃刺穿了数千回。

  晴明之前曾见过他这般出血,他一定是又看到了鬼切背叛他的那一晚。只不过在临终前的蜃梦中,曾经的傀儡变成了他本人,他被疯狂大笑的鬼切千刀万剐,在挚爱之刃无尽的诅咒中化为一地碎肉。

  “咳,真是……一把好刀……连我、都觉……”源赖光无法再支撑起自己,他的眼睑和他眼中的光一同坠落,“……有点疼啊。”他软软地向前倒去,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弃他而去,即便被晴明接住上身,他也无法再挺直腰杆,只能任由自己的头颅搁在友人的肩头,仿佛与人间港湾相连的最后一段船绳。

  “别再说话了,赖光,”晴明揽过他的后背,竭力压制对友人将逝的极端恐惧,“你先呼吸,呼吸,慢慢来,别着急,很快就不疼了……”似乎是为了让老友好受些,又或是强令自己镇定,晴明突然笑了一下,不太合时宜地说:“哈哈,赖光,我想起一件趣事,烟烟罗无意间告诉我的,关于鬼切,食发鬼,我,和你。”

  “话说有一天,鬼切不知怎么就碰上了食发鬼,他二位来往甚少,但不知怎么就谈起了你和我。食发鬼说,‘晴明大人虽然年岁渐长,但身怀狐妖之血,仍是举世无双的不老美人,瞧那头梨花般洁白的秀发!可不像某位阴沉的大人物,皮肤皱巴巴,身上还有股难闻的味道,他的头发我可没胃口。’”

  “结果鬼切一听就怒了,他的吼声吓得烟雾小鬼直接钻回了烟烟罗手中的烟管。那时鬼切大吼道,‘源赖光就算老了,也是最好看的!就算他是臭老头,也是最好看的臭老头!晴明都快秃顶了,头发哪里好看!源赖光的头发又多又长他最好看!’”

  晴明将鬼切气鼓鼓的语气拿捏得惟妙惟肖,让在痛楚煎熬中昏昏沉沉的源赖光也不禁极小幅度地翘了翘嘴角,“傻孩子……”老人的喉管内堵满了血块,导致他只能说出蝴蝶扑闪翅膀般低微的气音,但他的友人默契地接上了他的话:“赖光,我有时真觉得,鬼切就像你的小孩,因契约而血脉相连,不是骨肉,甚似至亲。这么一想,你为避杀孽的咒怨为害后代,不婚不娶也没什么遗憾了,反正你已经教出了‘至强之刃’,超越了你、源氏,和古往今来的一切重宝。”

  生怕友人脱口而出又一阵讥讽,被损怕了的大阴阳师赶紧道:“你省着点力气,先别急着反驳,给我留些颜面。”

  晴明略微停顿,一厢听着故友越发缓慢的心跳,一厢算着仅存的时间,一厢开口道:“最初的‘鬼切’,是一把纯粹的刀,玄铁钢身,锐利无双,因无人敢驾驭而被尘封于源氏兵库。但那毕竟是满仲大人主持所锻的刀,任何父亲在离世前,都会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孩子,满仲大人将‘鬼切’留给了你,赖光。”

  “我从小很羡慕你,因为你有满仲大人那样伟大的父亲。‘鬼切’在京都大火中护你周全,助你拯救黎民百姓,不仅是出于它本身的锋锐和你的坚毅,更是出于一位父亲愿为儿子斩尽一切的保护之心。”

  “京都之战耗尽了‘鬼切’之上满仲大人的灵力,但父与子的传承未曾止息,因为你遇到了一个妖怪—一个你深恶痛绝的孽种——但这个妖怪救了你,就如同你的父亲,你的‘鬼切’一般救了你。”

  “将挚爱的利刃,融合至恨的妖鬼,即便是为了杀出重围的权宜之计,但你毕竟救了垂死的妖,我可否理解为你感激那个妖怪对你不惜牺牲生命的无私付出?那会是你第一次了解到妖也有如此善良的一面吗?”

  “于过程,我只能猜测,于结局,是你让妖怪变成刀的付丧神,将刀的名字赠予妖。你的刀终于以人类之姿站在了你的身边,你终于不必每日只能对着一把铁器自言自语,被其他源氏族人指指点点。人形的鬼切可触可感,可哭可笑,会为了你而神佛皆斩地挥刀,也会为了你而稀里糊涂地做蠢事,对一只猫打翻醋坛。”

  “就我所知的十年来,你教他刀法,阴阳道,战术谋略乃至合纵连横,你对鬼切倾囊以授,与他形影不离,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利用鬼切,将他作为你的刀与鞘?你的傀儡与替死鬼?”

  “你可以骗过其他人,但骗不了我啊,赖光……你夸鬼切是‘至强之刃’,你宁可抹去鬼切的记忆,也要维护‘至强之刃’的华美光芒,但真正想成为‘至强之刃’却不可得的,是你,源赖光。正因为你太明白人类生命的脆弱,和逆天而行所需付出的代价,你将你那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理想全部寄托在了鬼切身上。”

  “用‘高洁,强大,正直’去引导,以欺骗、背叛、断裂与新生为磨砺,你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你早就料到自己选择以杀止杀,绝对罪无可赦,将深陷杀孽的深渊,肉身腐朽,恶臭不堪,但你更明白,浴火重生的鬼切只会愈发光彩夺目,受尽万人的赞美和万妖的爱戴。”

  “从以挚爱的利刃,融合至恨的妖鬼那一刻起,斩鬼的大将就爱上了鬼。这很荒诞不经,你也绝不会承认,但你就像父亲一样,把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自己的小孩,包括你未能得到的自由,和‘至强之刃’的称号。你甚至不愿自己的孩子来见你最后一眼,是因为你比起死亡,更害怕鬼切的眼泪吗,源赖光?”

  “可你不明白,作为一个小孩,父亲的不告而别将是他——”思及自身的晴明本有千言万语,却到了舌尖,又戛然而止。

  因为他发现源赖光不知何时,又陷入了诅咒带来的幻觉,他看见源赖光从齿间滴落鲜血,并在用口型说:我明白,守义,但这一切都与鬼切无关,由我来向源家偿还一切。

  我手中的刀,我握住刀的手,我的身体,我的名字,我的姓——我会向源家偿还今生的一切,而不足的部分,由我来世偿还,如还不够,就用永生永世抵偿。

  是的,守义,我发誓……我的来世也属于源氏。鬼切不再是源氏重宝,他自由了,但我永远都会是源家的兵器。

  我任由源姓之人使用,直至我族无人用我。守义,阿氛,为我而死的所有人,我向你们发誓。

  “赖光?!别乱发誓!”晴明冷汗骤出,他惊喝道,“诅咒会因此纠缠你的转生!你——”但在他出声的瞬间,源赖光的呼吸与心跳永远地停止了。

  同时,在那个瞬间,源赖光用染血的左手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而那双漆红的瞳孔直至光华散尽,都凝视着那个小三角。

  “赖光……”晴明顺着他死不瞑目的视线望向那个血水涂抹的小三角,过了很久、很久才说:“……你个混账,画技也太差了。”他哽咽数声,眼眶皆红,极为勉强地笑道:“能由三角形联想到三角饭团再联想到鬼切的,世上没几人吧。就算你画了只饭团,鬼切也没能见到你最后一眼……难道你又口是心非,其实希望那孩子就在此处,能为你送终?”

  “朋友啊。”他将脸颊贴近故友逐渐冰冷的长发,很想哭泣,但泪水都堵在了鼻头,令他呼吸困难,“可恶,早知道就把鬼切带过来了,我真是信了你的邪,才答应帮你隐瞒一切……看见你这样不甘地死去,连我也觉得像是死了一回。”

  晴明重重地咬紧牙关,将怀中故友的尸体平放于地。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蓝符,往身后的纸门一掷,蓝符在半空中燃烧生烟,而纸门无声滑开,走进一位背着巨大棺木的沉默男子——入殓师。

  “劳烦了,请为我的老朋友整修仪容。他必须维持身为一家之主、斩鬼大将的体面形象……这些呕出的黑血和脱落的皮肤,绝不能被除你我之外的其他人看到。”晴明抬手,轻轻合上源赖光的双眼,随即起身走开,将尸体之旁的位置让给入殓师。

  长发短须的沧桑男子只看了源赖光一眼,就开口道:“这具皮囊之下,已经完全腐朽……不,是融化了。他死前一定非常痛苦。剩下的这层表皮如果不赶快处理,也会在半日内崩解。”入殓师放下背上的棺木,取出为逝者化妆的工具,开始清理源赖光面上的血污,他的动作轻盈,充满了对亡者的敬意,但站在他身后的晴明还是抽噎了一下,泪水点点滴滴地滑落,“是啊,他被诅咒和伤病从骨髓开始腐蚀,早已是一把金玉其外的残破之刃了。每当他眺望华美无双、高洁不朽的‘鬼切’,他在骄傲之余,想必非常羡慕,也更厌恶自身的腐朽。但那毕竟是连他都会抱怨‘有点疼’的痛楚……如果可以,他一定想在更早的时候就跳进熔炉,在烈火焚身中痛快地死去,总好过受这种经年累月的折磨。”

  “但他的生命并不属于他自己。他有家族,有背负的重担,有未尽的大业,有无数人将他视为信仰,他再腐败痛苦也只能选择忍耐,伪装成伟岸高洁的不朽之刃,否则无数人会因他的倒下而信仰崩毁,那是他不能承担之重。”

  “好在人类能忍受的痛楚终有极限……事到如今,他终于能休息了。”

  晴明用袖口擦了擦眼泪,看向在入殓师的精巧妆术下,褪去血污、重拾人形,仿佛睡着一般的老友,又一阵酸意袭上鼻头,他懊悔的声音灌满了哭腔,“我不是武士,不会锻刀之术,我无法像你重塑鬼切一样重塑你,对不起……我救不了你,只能看着你就此折断,我非常抱歉……”

  “对不起,老朋友,我很抱歉。纵使我是‘大阴阳师’,你是‘天才’,我们也有太多做不到的事了。”

  晴明没有去接入殓师递来的手帕,而是走近源赖光的尸身,从内侧衣襟取出一只荷包,打开,拈出一根光洁的银丝,“我早知有今日,便趁鬼切不注意,偷来一根他的头发。”晴明将那根银发慢慢缠上了源赖光的银色鬓发,低声对逝去的友人道:“就让它代替鬼切陪伴你吧。至少在黄土之下,你不是孤身一人,老朋友。”

  晴明一松手,那根银发就完全混入了源赖光的长发,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从无分离之说。

  “除了不能消除鬼切的记忆,你的其他遗愿,我必为你实现。”晴明凝视着友人闭拢的双眼,发誓般轻声道:“守护平安京、守护人类的使命,就交给我。你想隐瞒的一切,也都交给我。我会让世人认定你是毫无痛苦地安详离世,你既无遗憾,也无后悔,来与去都像你的名字那般光明磊落。”

  晴明起身,抖了抖袖口,让小纸人们蹦跳而出,“打扫房间,烧掉血衣,将所有血迹都擦干净,不要留下任何源赖光曾经受痛苦的证据。”小纸人们纷纷向他鞠躬,即刻依言而行,穿梭于房间之中,很快,就连源赖光用鲜血所画的那个三角小饭团也被擦洗一清,好似从未存在。

  小纸人们挨个钻回晴明袖管之时,入殓师停下了手中的妆笔,低声道:“我也结束了,阴阳师大人。但我的冥妆也只能稍微延缓这位逝者崩解的速度,他的遗骸会比寻常尸骨风化得更快。如果有人蓄意开棺,能搜集到的只有左手指骨和少量胸骨的残片。”

  晴明点了点头,“足够了,感谢你,入殓师阁下。”

  入殓师短短地回复:“不言谢。”他收好工具,背起棺木,无声地离开了以故的源氏家主的房间。

  晴明也选择在入殓师走后不久离开。但离开之前,他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窗,让早春的阳光柔软地倾泻,让以光为名的男人沐浴于光,让他不至于在黑暗中被人发现尸骨已寒。

  他反手关好拉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源赖光的庭院。

  当他在回家的路上偶遇怀抱着龙胆花盆、坦言“要去探望赖光兄长”的博雅与神乐,当他的朋友们问他:“一个人去做什么了?”又问他:“为什么掉眼泪?眼睛进了砂子?”他只是微微一笑,在泪光中说:“我踏青归来。”

  他抹了抹眼角,又笑道:“只是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