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霞被丢在山坳里,苏芮眼睁睁看着他发起高烧,用软糯的嗓音一遍遍喊着娘,而回应他的只有呜呼的山风。

  苏芮眼圈通红,她知道燕赤霞不会死,但还是忍不住为他感到心疼。她想尽了一切办法,都不能帮助只存在燕赤霞记忆中的他。就只能在他旁边坐到天际发白,看着他脸一点点失去血色,变得奄奄一息。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苏芮猛然一惊,山中野兽众多,从农户家中出来的时候,她便听到夫妇二人商量,把燕赤霞丢在山上,到时候孩子如果被野兽吃了,就跟别人说是他自己贪玩跑出去的。

  她连忙起身,朝着声源处走过去。

  高高的灌木丛被扒开,一个看着仙风道骨,身着白色道袍的老人走了出来。

  苏芮松了口气,有人来了,这就意味着燕赤霞终于有救了。

  “道长,请你救救燕赤霞。”明知道对方听不见,苏芮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哪知她话刚说完,老头的视线就落在她的身上。

  “那就请姑娘前面带路吧!”

  “你看得见我?”苏芮叫出声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善信无须惊讶,老夫不仅能看见你,还知道这里是我那徒儿的记忆。”

  苏芮说不出话来,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看不见听不见,碰不到她,猛然有个人看得见她,还跟她说了话,让她进入记忆世界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得到纾解,心中满是感动。

  “您说,您知道这里是记忆的世界?”

  “是的,此处是我那徒儿心中永远无法抹除的阴影,我在临死之前留了一丝神念在此,便是在他每次噩梦之时,将他救出。”

  “道长真是有心了。”

  苏芮飘在老道身边,跟着他一起把燕赤霞送到破旧的道观当中。

  燕赤霞昏迷了好几天,在老道长的细心照顾下,终于苏醒过来。自那之后,他就留在了道观,拜了老道为师。

  只是他的生活,并没有改善太多。

  燕赤霞每天除了学习道术,整个破道观包括打扫、做饭、洗衣等在内琐事全都落在他稚嫩的肩上。

  并且,老道对他的态度也十分恶劣。虽不至于打骂,却十分冷淡,不苟言笑,严词厉色,跟对着苏芮时和颜悦色的样子完全不同。每次苏芮看到燕赤霞因为他的冷脸笑容凝固,她就格外替他感到委屈。

  “喂,老头,你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吗?他还是小孩子,你怎么忍心看他每天做那么多家务,还不给他一个好脸,简直为老不尊!”苏芮站在棋盘前,等着老道士落子。

  老道摸了摸长长的胡须,想了半天,把白子落下,神在在地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我自己好。”

  “这是什么意思?”苏芮边问,边让他把黑子下在她早已想好的位置。

  “这孩子第一天来我就给他算了一卦,他是天煞孤星之命,凡是跟他亲近之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也难有真心待他之人。也就注定了他这一生没有父母缘,亲友缘,情缘和子女缘,注定孤独终老。我身体不好,本就活不长了,若是对他太好,只怕撑不到把他教养成人。”

  “你的身体,难道调理不好?若是让燕赤霞知道,你因为把他带在身边,害得你早死,他肯定会内疚万分。”

  “人固有一死,或早或晚罢了,看开就好。”

  “……”苏芮沉默了一会儿,这件事她倒是没听燕赤霞提起过,“那有什么其他的可以补救的方法吗?你那么厉害,难道不能替他改命?”

  老道看着棋局愁眉不展,胡子捋了半天,也没想到解决办法,干脆丢下棋子,抖了抖袖子,将双手抱在一起。

  “方法有倒是有。”

  “那你还不快说!”苏芮急忙催促。

  “我虽算到他是天煞孤星命,但这命却不是不能更改。而那个可以替他改命的人就是你。”老道指着苏芮,苏芮指着自己,反问:“我?”

  老道点点头,“你算到你和那孩子之间有几面之缘,如若你见他时,没有婚配,你俩之间的姻缘线便可成。若是你已嫁作他人,那么你们今生就无任何可能。那孩子是个防备心极强的人,你能来到这儿,说明他潜意识的愿意接纳你。”

  “事实上,我嫁过人,不过,夫君死了,现在算是孀居之妇。”苏芮摊手。

  老道笑了起来,“所以说,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苏芮正要说话,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燕赤霞端着装满饭菜的托盘进来,把托盘放在了桌子上。

  “师父,吃饭了。”

  老道士嘴角一翘,随即冷哼一声,吐出两个字:“多事!”

  燕赤霞被骂了,也完全不恼,凑过来往棋盘上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老道:“师父你在跟谁下棋?”

  “你师姐。”老道没好气说。

  苏芮留在道观这段时间,一直跟着燕赤霞一起学习道术,所以干脆也拜了老道士为师,算得上是燕赤霞名义上的师姐。

  “师父是执黑子吗?我看这白子一片颓势,是必输无疑了!”燕赤霞的马屁拍到马腿上,把老道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你话多,滚出去!”

  “哦。”燕赤霞蔫蔫儿地走出去,还贴心地关上房门。

  苏芮收回视线,还是忍不住瞪了老道一眼。在道观这段时间,燕赤霞已经休养得很好,皮肤白皙了不说,身量也拔高了不少,脸颊多了几分婴儿肥,看上去又俊俏又可爱,任谁看了都不禁心生欢喜,除了这个铁石心肠的老道。

  但这回,苏芮已经不想说他什么了,因为她又感觉到天旋地转,这就意味着,她要离开这里了。

  “老头,我要走了,这局棋,你输给我了,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顺便照顾一下燕赤霞,让他的童年不至于只存在痛苦的记忆。”

  即使这里只是燕赤霞的记忆深处,她不能做任何改变,苏芮还是忍不住嘱咐。

  老道点点头,同样还了苏芮一句叮嘱。

  “徒儿,感情之事随心而动,不可强求,你无须为了旁人,勉强自己。”

  苏芮微微一愣,她还以为老道心里希望她能够改变燕赤霞的命运呢!

  苏芮再次脚踩实地,是在一家酒馆当中。

  她仔细一看,仿佛又不像是一家酒馆,里面到处都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胭脂香气混在酒香当中,红纱飘飘,笙乐不绝,倒像是——青楼。

  苏芮平生第一次逛青楼,虽说没法体验,但大饱眼福。她没急着离开,在楼中逛来逛去。之前的记忆告诉她,每次转场都是燕赤霞人生当中重要的节点,这里肯定也是。

  所以,燕赤霞是跑到这里来捉妖了,还是为失足妇女开光?苏芮还是蛮想知道的。

  她找了好多个房间,眼界大开,但是都没有燕赤霞的身影。苏芮暗暗为自己对燕赤霞人品的邪恶揣测感到抱歉,却立马听见某个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苏芮脚步一顿,直接穿墙进入房间。

  里面是个雅间,里头布置的风格不像是苏芮看过的其他房间那么劲爆,反而像是小姐的闺房,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字画。若不是房间里也有酒香和女儿家脂粉的气味,还真看不出来是青楼。

  穿过流苏帘子进去,苏芮便看到一张八仙桌。

  桌边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剑眉星目,双眼湿亮,扎着高高的马尾,修身的黑色劲装衬得他肩宽腰窄,结实修长。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比之前又长了十多岁的燕赤霞。

  他现在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比上一段记忆,那可真是成熟了不止一星半点,身上多了一种介于成熟男人和青涩少年之间的气息,令人赏心悦目。

  只可惜他紧皱的眉和下耷的嘴角,可以看出他现在并不十分乐意坐在这里。

  “来来来,燕兄,在喝一杯,这杏春楼的女儿红,可是整个广西二十六省最出名的酒,我老早听说你喜欢喝酒,今日便特地把宴席摆在这儿,你可要给我面子,多喝几杯。”

  燕赤霞接过酒杯,仰头饮进,几滴溢出的酒水顺着他的下颚线,一路滑落到颈项和衣襟深处,让他身上成熟的那一部分魅力伴随酒香一同挥发出来。

  砰的一声。

  燕赤霞重重地放下酒杯,抓起桌上的剑,蹭的站了起来。

  “现在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我得回衙门了。”

  “燕兄。”坐在燕赤霞右手边的男人按住他的剑,又把他拉回座位上,“你才刚来就要走,真是太不给我面子。我请了杏春楼的花魁来给我们弹琴,她人还没到,你就要走,不仅是不给我面子,也不给人家女子面子,这实在说不过去吧。”

  说话间,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股清淡好闻的栀子香随着一阵微风送入房间,流苏门帘飘扬,两个丫鬟打开帘子,便看到一个穿着朦胧纱衣,抱着琵琶的美人,娇滴滴地走到三人面前,施施然行了个礼。

  “杏香有礼了,客人要听什么曲子,只管点就好了。若是拿不定主意的话,杏香有几个拿手的曲子,可以谈给客人们听。”美人的声音也是娇媚入骨。

  走到灯下,苏芮便看清她那身清透的薄纱衣裳上得小心机,火光之中,薄纱闪烁着一片朦胧光泽,而那光泽之下,是一片雪腻莹白的皮肤,里头竟然只穿着一件肚兜。

  两个男客人看直了眼,酒壶里的酒水撒到身上,也没有知觉。

  苏芮下意识看向燕赤霞,不知道像他那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到如此美人,会不会同样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