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 车外天色阴沉,也不知是不是又要下雨。

  乔治安娜趴在车窗边,幽幽的凉风吹拂着她的秀发, 将她那双异于达西先生的灰绿色眼睛照得通透明亮。

  “真不想离开伦敦,”她感慨了一句, “哥哥, 那天伊丽莎跟你说了什么?你和她道歉了吗?她有没有原谅你?”

  乔治安娜一脸“我已经给你争取了机会,你自己要争气”的表情。

  达西先生收回远眺的视线,妹妹单纯懵懂的眼神,让他沉默良久。无论是他没来得及道歉, 还是她的好友其实是背负两条人命的凶手, 他都没有办法说出口。

  那天在小花园里, 苏芮说的话, 在他脑海中已经盘旋了两天。

  她逼他做出选择,叫他去告发她的罪行。

  无论在什么样的立场,作为一个从来都秉承正义的人, 他的确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是听着对方轻描淡写地叙述那一晚她是怎样侥幸逃脱两个成年男人的挟持, 最终活下来的时候,达西退缩了。

  如果她没有想尽办法活下来,那么新闻里的死者, 就是眼前这个鲜活充满生命力的姑娘。

  达西为苏芮还好好的活着而庆幸,同时又过不去心里的坎。

  这个时候, 逃避就成了人类的本能。

  伦敦,布兰登大宅。

  苏芮的身体好得很快,休息两天已经完全恢复气色,除了比之前稍微瘦了一些之外,她看上去非常健康。只是恢复记忆后, 她比以往慵懒了不少,连习惯都和之前不太一样。

  她以为自己是伊丽莎白·威廉斯的时候,每天强迫自己按照以前的生活方式,虽然偶有意外发生,大体却不会让人察觉出异常。

  但是现在,她只想窝在沙发上看书,把布兰登上校书房里,她从未看过的书籍全都搬到了客厅,各种各样的知识,孜孜不倦地往脑子里装。

  原本的伊丽莎白根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她漂亮有钱,天真单纯,可能上帝为她打开了窗,却关上了一扇门,让她只能当一个愚不可及的花瓶女孩。

  她在学校的成绩一塌糊涂,只有苏芮上课的这半个学期才有慢慢好转。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淑女,她对舞蹈唱歌绘画弹琴之类的高雅艺术,领悟极差。唯一过得去的,可能就是她拥有还算不错的语言天赋,不仅掌握英语、法语、拉丁语,甚至还懂一点希伯来语。

  然后就是,马术还算不错。

  而这一爱好,却让她认识了威洛比。

  这次恢复记忆,苏芮在识海之中,无意间窥见了伊丽莎的生平。

  她在十七岁的年纪,未婚先孕。雪上加霜的是,她的恋人并没有跟她结婚的意思,还在这时抛弃了她。一向宠爱她的布兰登上校,不得已将她送到偏远的乡下,生下了一个跟伊丽莎本人命运相同的孩子。

  单身妈妈带着孩子的生活非常辛苦,异样的眼光,流言蜚语,世人的不理解,孤独和恐惧……她的整个人生就像是刹那即逝的流星,释放了短暂的美丽,最终暗淡退场。

  如果按照原来的发展,苏芮这个时间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上一次的德拉福之旅,在原来的世界里,便是伊丽莎为了挽回恋人的心,盲目向他奉献了自己。

  回忆至此,苏芮不免松了口气。

  幸好,她的记忆虽然不在了,但却看出了威洛比的敷衍和薄情,非常迅速地快刀斩乱麻,才没有落得和伊丽莎相同的结局。

  “伊丽莎小姐,威洛比先生前来拜访。”

  布卡先生的声音,打断了苏芮的遐思。威洛比这个名字让她清楚的意识到,或许她的刀还不够快,要不然对方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挑战她的底线。

  苏芮纹丝不动,将书本又翻了一页。

  布卡先生站在一旁,一脸不太赞同地说:“伊丽莎小姐,也许作为一个管家我不该对您的生活指手画脚。但是我看着你长大,实在不愿意看到您不幸福……威洛比,他不能给你幸福,如果您稍微了解他的一些事迹,就不会对他再有好感……”

  “布卡先生,”苏芮打断男管家的话,“你放心吧,我现在对威洛比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

  “没有兴趣?”布卡先生惊讶极了。

  以他对小姐的了解,她绝对是一个专一且热情的人,对一个人的爱恋不可能半途而废。

  苏芮得意的翘起嘴角,撑着下巴的手指在脸颊上轻轻点了几下,俏皮地说:“是的,因为我已经有了别的更感兴趣的目标。”

  “别……别的目标!”布卡先生说话开始磕巴,因为苏芮的大胆言论,他那张皱纹遍布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请你为我保密吧,因为我到现在还不能确定……”

  “布兰登上校。”布卡先生大喊出声,连忙恢复正色。

  男主人的突然到来,让苏芮没有说出口的话就此咽在喉咙。她转头看向面色不佳的布兰登上校,张口打了声招呼。

  “上校,您这是要出门吗?”

  布兰登上校穿着马甲和衬衫,外套、帽子、手杖则拿在手中。布卡先生上前接过他的外套,帮他穿好。

  “我要去一趟银行。”布兰登上校戴上帽子,正了正衣襟。

  “可是威洛比先生来了。”布卡先生提醒道。

  “……”布兰登上校动作微微顿了片刻,手杖在地上敲击出一声闷响,“伊丽莎,如果你需要我在的话……”

  “当然了上校,您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有客人来拜访,当然需要您亲自接见。”苏芮合上书,起身将沙发上属于她的东西全都抱在怀中,“我突然觉得困倦,想要去休息一下可以吗?”

  布兰登上校和布卡先生都没有说话,眼睁睁看着苏芮踏上楼梯。没过一会儿,他们听见了关门的声音。

  她居然不准备见威洛比!

  两人都大为震惊。

  “伊丽莎小姐说她有了新目标,已经对威洛比不敢兴趣了,我还以为她在说笑。”好半天,布卡先生道。

  布兰登上校握紧手杖,下楼的时候他就听到这句话了。

  他陷入短暂的狂欢,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的血液好像隆冬即逝,被春日阳光温暖的河床,冰面溶解,瞬间焕发生机。

  但下一秒,他被苏芮的“新目标”定在原地,血液再次冻结。

  她的新目标是谁?

  很显然老管家跟他想法相同。

  “难不成伊丽莎小姐的新目标是那位达西先生?他的确是一表人才不错,但是……”

  “好了,布卡先生,请把客人请进来吧。”布兰登上校烦躁地打断了管家的话。

  如果说威洛比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花公子,那么达西先生除了他略显傲慢的个性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布兰登上校努力说服自己。

  威洛比到布兰登家拜访的第三天,就传来他离开伦敦的消息。他走之前给苏芮写了一封信,信上斥责了苏芮对他的冷漠,也表达了他为此感到痛心的情绪。

  “……我相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而我终将会获得幸福,希望到那时,你不要后悔。另外,如果一个保护人对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少女产生感情,你应该怀疑一下他是不是一开始就预谋不轨,为了迎合某种变态的喜好。”

  苏芮看完信,在心里把威洛比臭骂了一顿。他还真个非常善于让别人膈应的人,但凡苏芮没有那么信任布兰登上校,这封信足以判处他死刑。

  但伊丽莎的记忆里,布兰登上校跟她的关系并不亲近。

  她大多时候都在寄宿学校,直到十五岁之后,才开始在女子学校以及家里两头跑。布兰登上校会在每年假期的时候来探望她,然后接她去德拉福庄园住上一个月,他们几乎不会聊天。

  布兰登上校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对伊丽莎的关心,表现在衣食住行等方面无微不至的照顾上。

  而布兰登上校对她的感情开始有所变化,似乎是在苏芮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也就是说,他喜欢的是她。

  苏芮把信烧了,扑到蓬松柔软的床榻上,抱着枕头来回滚了几圈。

  她活了一辈子,还没有正经地谈过恋爱呢!

  跟早逝的夫君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成亲之前,她都没有跟对方见过面,所以成亲之后便立马暴露出问题。

  他不喜欢她太过聪明,她也不喜欢他的多情,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陌生人一样疏离。她作为主母打理后宅,不得不跟对方抬回来的一房又一房的小妾斗智斗勇。哪怕生了孩子,她也从未动过心。

  喜欢对苏芮来说一种奢侈的情感,她的心早就已经麻木。

  但是现在有一个人把她放在心上,默默地喜欢她,不让她有一点负担,那种感觉并不差。

  如果可以,她愿意试着回应,像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八岁的少女。

  苏芮从楼上下来,却得知布兰登上校要离开的消息。

  “这么快吗?”

  “不是马上,我会多待几天,直到你的身体彻底康复为止。”

  “可我的身体已……”苏芮话音一顿,垂下睫羽遮住发亮的眸子,捂着胸口咳了两声,柔若无骨地倒进沙发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康复,这两天总是觉得很疲惫。”

  布兰登上校疾步来到苏芮的身边,干燥的大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感受到掌下细腻的皮肤,似乎有那么一点灼热,他的表情瞬间紧张:

  “伊丽莎,你还在发热,布卡先生,快去把医生找来。”

  “不用,我想我多休息就好了。”少女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冰蓝的眼眸里萦绕着一抹迷离的水色,嗓音娇甜:“上校,你就在这儿陪我好吗?”

  “……”

  瞳孔骤缩,衬衫领口遮挡下,布兰登上校的喉结滚动几下,沉默许久,他哑着嗓子道:

  “如你所愿。”

  衣袖从嫩白的小手里扯出来,布兰登上校僵硬地起身,笔直地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

  苏芮暗自发笑,将沙发上的一本书递到木头人的手中,“我已经看到第九十页了,你能继续往下读吗?”

  她乖巧的趴在沙发扶手上,金色长发慵懒地铺满后背,精致的脸蛋映照着窗外的晨光,微微晕红的脸颊娇俏而甜美。

  布兰登上校眸色渐深,几乎无法移开视线,他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打开书签的位置。

  独具特色的醇厚嗓音,有着同葡萄酒一般令人不禁沉醉的魅力。哪怕他一贯无趣,声调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可苏芮依然沉浸在他的故事中,甚至有点昏昏欲睡。

  迷离的视线聚焦在布兰登上校的脸上,他已经不算年轻,三十五岁,相貌堂堂,独身,没有特别的爱好,不喜欢笑,总是显得痛苦而忧郁,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快乐起来。他就像是未能生长茂盛就率先枯萎的树,孤独而可怜。

  “伊丽莎,伊丽莎……”醇厚而磁性的嗓音,呼唤着苏芮的名字。她勉强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是一双温柔的浅琥珀色眼眸,以及眉心深深的褶皱。

  他也太爱皱眉了。

  苏芮迷迷糊糊地伸手,按在他的眉心,柔软的指腹在隆起的褶皱上轻抚,粉唇勾起弧度,发出一声呓语:“不要皱眉,我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让你孤单。”

  布兰登上校抓住她滑落的手腕,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又闭上眼的少女。在她肩膀上推了几下,强迫她醒过来,也强迫自己的心脏安静下来。

  “伊丽莎,醒醒,你看清楚我是谁!”

  “上校,别闹,好困。”苏芮不愿意睁眼,反而抓住他的一只大手,将脸埋在其中,轻轻地蹭了蹭。

  布兰登上校完全呆住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不断放大,仿佛深埋地下的种子拼命地叫嚣着要冲破层层束缚,向着那一缕阳光,用尽力气生长,直至茂盛。

  他用毯子将苏芮包住,附身抱起她轻盈的身体。

  酣睡中的少女,被轻轻放在床榻上,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布兰登上校单膝跪在床边,默默注视着她娇美的脸庞。

  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

  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不要说谎。

  苏芮睡了个非常满足的回笼觉,她在床上滚了一圈,布兰登上校已经不见了。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寻找,最终在书房里找到了他。

  他端坐在书桌前,好像并未受苏芮说的那些话影响。

  “上校,你违约了。”苏芮推开门走进去,双手撑在黑色的桌面,水眸怒瞪,语气不善。

  布兰登上校愣了几秒,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羽毛笔边缘的茸毛,试探:

  “违约?”

  “是的,你答应我要陪着我,但是你却半途离开了。”

  “……”布兰登上校沉默了许久,放下不再漂亮的羽毛笔,双手叠成塔状,架在桌面,眸光雪亮,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难道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苏芮反问。

  叩叩叩——

  没等布兰登上校回答,书房的门被人敲响,外面传来布卡先生的声音:“布兰登上校,有您的信。”

  布卡先生被允许进入书房,将刚从邮差那里拿到的信封,放在布兰登上校的桌子上。

  信封上写着的地址是邦德庄园,寄信人则是约翰爵士。

  布兰登上校是从邦德庄园离开的,约翰爵士也知道原因。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应该不会写信打扰他才对。

  布兰登上校用裁纸刀划开信封,打开好友的信,一目十行阅读完,本就不舒展的眉头皱得更深。

  “布卡先生,请替我收拾行李,我得回德拉福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