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它结束了。我强迫自己抬起头，天空干净晴朗，但我还是趴了很久才敢移动。尖叫声再次想起。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所以我只是一直走下去。我想要帮忙，我尝试着帮忙，但总有太多人需要帮助——他们流血、濒死、烧伤、失去手臂、失去腿……”安东尼奥停顿了一会，他的嗓音逐渐消失无声。他闭上他瞪大的双眼，颤抖地呼吸着，再次开口时，声音比之前还要轻微。“尸横遍野，浓烟压城。当我挣扎着走到市中心，那是一片更悲惨的光景。整个镇子都被摧毁了。黑色的浓烟、劫掠的火焰，皮肉烧焦的气息遍布各处……地上到处都躺着人，他们受着伤，尖叫着，或是呆若木鸡，或是奄奄一息……那么多人死去了……成百上千……”
罗维诺仍然目瞪口呆：他的手，他的脊椎，他的眼睛。他在一阵恐惧的眩晕中僵硬了。他开始无法理解。“哦，天哪。但是……为什么？那儿有士兵吗，还是……”
“没有。”安东尼奥摇摇头，阴郁地冷笑一声。“不，那是个实验。” 罗维诺感到一阵冰冷的反胃。“一个……实验？”
“一个德国法西斯测试最新空军力量的试验。看看他们的轰炸机有什么样的能耐。看看是否能摧毁一座城市。看看他们能多么容易地屠杀平民百姓。并且这还是西班牙法西斯政府允许发生在自己国家的。基本上是他们邀请来的。”
罗维诺惊呆了，无言以对。这太恐怖了。安东尼奥在经历这一切后怎么还能笑的这么愉快。依然如他从前一般？罗维诺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句“我很遗憾”对于这样的事来说简直空洞无比。安东尼奥还看到过什么……那双笑意盈盈的绿色眼睛之后，是什么样的过去？
“以前我从不关心政府，”安东尼奥继续说。他似乎不在意罗维诺的沉默。“以前我从不关心政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仍是这样。我所知道的，就是如果我能做些什么，来保护无辜的人不再死于毫无意义的事情……死于根本就不属于他们的战争……死于一个该死的试 验……那我就会这么做的。”
罗维诺无法回应。无法说话。在这些他听到过的最高尚的话语前，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哦，”他终于开口，微凉的清风拂过皮肤，他身上一阵战栗。“我从没想过……我从来没有……”
“我希望你不必去知道，罗维诺。但这就是我做这些事的原因。我在战争中扮演间谍，我获取情报并尽我所能用它们阻止流血事件。我做的不多，真的。我曾经从来都没有什么目
的。”安东尼奥耸耸肩，然后低头看着罗维诺，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凌乱的棕发遮掩了英俊的面容。第一次，罗维诺觉得他看起来更加成熟。“但现在我有了。”
罗维诺感觉他的心膨胀了起来，他不愿承认的钦佩也更深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安东尼奥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如此危险的境地。他一直都害怕安东尼奥做的事。安东尼奥当然知道他面临的风险——他明白，可他义无反顾。罗维诺突然感到一阵羞耻烧红了他的脸颊。因为他知道他自己永远无法这么勇敢。无言中，罗维诺只能随意地弹拨着吉他弦。寂静的时光一秒秒流淌，流成一分分，秋叶在风中舞动，围绕着他们，静谧的下午在他们之间流过。罗维诺指尖的旋律断断续续、漫不经心，他感到安东尼奥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感到安东尼奥的温度取代了之前空虚的孤独。罗维诺记不清安东尼奥再次开口时，已经过了多久。
“如果我让你不舒服了我很抱歉，罗维诺。”“没有。”罗维诺迅速说，他的脖子像在燃烧，目光注视着弹着吉他的手指。“我知道和我在一起一定让你觉得很困扰……知道我的感觉之后。”
罗维诺的心跳得更快了，温暖、刺痛、舒服的悸动涨满了他的胸腔，还有那些曾经的，熟悉的，几乎痛苦的紧张，这些从未真正消失过。“哦，仍然还是？”
安东尼奥简短、轻柔地笑了声，几近叹息。“永远都是，罗维诺。”
安东尼奥知道罗维诺的感觉吗？罗维诺想要他知道吗？当然这很困难，但是罗维诺意识到他更喜欢同安东尼奥在一起时的困难，而不是他离去时的容易。”我肯定你在这里有重要的事要做，”罗维诺说得磕磕绊绊。“你……你应该留下。为了事业。”沉默。罗维诺继续弹着他的吉他，在他意识到之前，“Bésame Mucho”的旋律从弦上流出。罗维诺的肩膀变僵了， 他屏住了呼吸，但是因为某些他无法领会表达的原因，他弹了下去。他谈完了整首曲子，安东尼奥在他的身边一动不动，树叶落在他们身边，直到最后的音符消散在拂面而过的轻风 中。罗维诺无言地盯着吉他，他的脖子燃烧着，思考着他刚刚尝试着传达的东西，他有没有借吉他说出来，而安东尼奥有没有领会到。当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安东尼奥，看着他睁大的绿色双眼和微张的唇，他知道他传达到了。罗维诺飞快地转回视线。“所以，你应该待到你需要的时候。”
余下的下午时光在缓慢、宁静的恍惚中度过，轻柔的旋律和偷偷的一瞥。当罗马爷爷回到家时，看到安东尼奥和罗维诺单独在一起，他似乎没怎么在意——但随后，罗维诺猜想，从他过去几年的表现，在人们的眼里，他对安东尼奥的感情无非是漠不关心的嘲弄。罗马和安东尼奥去前厅谈话了，而罗维诺在花园里一直坐到天空变暗、繁星闪现。他走进屋里，没有理会费里西安诺做的晚饭和他喋喋不休的念叨，用手肘推开通向主厅的门。他看着安东尼奥和罗马道别，走向前门，看着他微笑、转身、离去。罗维诺的胸中一阵心碎的疼痛，第一次， 他想要知道如果他投降的话是不是会让痛苦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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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tina Verde的里屋，安东尼奥正坐在他的临时办公桌上，心不在焉地哼唱着萦绕身边的无线电台里播放的最新流行歌。他只回来了一天，就已经被工作淹没了。最近德国人对这里的控制收紧了，但美军也将增援……尽管他试着集中注意力，安东尼奥发现他的实现和思绪正游离开眼前的文件，回到了他在罗维诺的花园里的那天。他不确定告诉罗维诺他在格尔尼卡的记忆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他从来没有像那样袒露他的灵魂，从来不想感受到回忆带来的不可避免的痛苦。可是，安东尼奥想要告诉罗维诺一切，想要他知道一切。安东尼奥不确定这对罗维诺来说是否公平，可是罗维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面对他世界里最重要的人的时候，安东尼奥做不到半点欺瞒。
但那些画面仍然在他的脑海里闪现。那些被炮火烧伤、受伤流血、垂死挣扎的人，他无能为力。破碎的身体半掩于尘土废墟。幸存者目光呆滞，一片茫然，为痛失所爱之人哀嚎。安东尼奥试着将这些悲惨的回忆甩出他的脑海，想着为什么他要回忆这些来折磨自己。这些回忆他已埋藏多年，虽然故事很简短，要说出却很艰难，但罗维诺对他来说就是整个世界，他怎能说谎？他怎能对罗维诺有所隐瞒？
他看向身后桌上的一叠文件，安东尼奥短暂地思考着接下来他该愚弄谁。他没必要在这个村庄里花上这么多时间的。罗马能自己完美地领导他这一支游击队。但是安东尼奥总是被拉回到这里，总是尽可能地久留，总是不想离开。没错，这是个可爱的小村子。没错，他敬爱罗马，疼爱可爱的小费里。但是只有一个真正的理由能解释他一直、一直回到这里的原因。安东尼奥被突然的开门声惊到。他抬起头，黑暗的回忆退去，整个房间在他的身边被点亮。 “罗维诺！”
罗维诺一个趔趄，他的手还放在门把手上。他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唇，并且立刻垂下了目光。“哦，我在找爷爷呢。”
安东尼奥笑了。他在罗维诺走进房间时永远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笑容。“他几个小时后就会回来。”
罗维诺点点头，把重心移到另一边，把头发向后拂去。“好吧。”
“你可以等着。”安东尼奥充满期待地说，尽管他认为罗维诺真正留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罗维诺又点了点头，他的整个世界都明朗了。
“好的。”罗维诺迟疑地站了一阵，然后快速坐到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安东尼奥的笑容更明亮了，着熟悉的动作让他的胸膛膨胀。罗维诺从来都不坐椅子……他永远都喜欢坐在桌子上。他总是像那样晃悠着他的腿，扫视着房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太刻意地在躲避安东尼奥的视线。他总是用那样的手势将头发别在耳后，总是心不在焉地咬着嘴唇盯着地面，总是在桌子边缘敲击着他的手指，然后抬起目光，瞪着安东尼奥，眯起眼睛，总是那样说，“你看什么呢，混蛋？”
安东尼奥咬着嘴唇憋住快要溢出的笑声。“对不起，罗维诺。”
安东尼奥低头看回到那份本地区盖世太保的名单，再次跟着无线电台哼唱起来。他感觉到罗维诺在看着他，不禁思索罗维诺知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多么的坦诚。安东尼奥深知，在前年的夏天，当他终于停止三年的自我放逐，终于停止欺骗自己，终于回到了这个呼唤着他的地 方。那是在那一日之后，那一日他微笑着给自己的美丽的corazón留下了⼀把吉他，还有那苦涩的悔意。他曾⽆⽐确信罗维诺开始和他有同样的感受。但是罗维诺摔碎了安东尼奥的希望和幻想，直⽩地说他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感情。安东尼奥就这么相信了。远⾛过，崩溃过， 还醉到毫⽆理智对着星空⼤叫、把旅馆的墙壁砸出了洞。但是⼏个⽉过后，安东尼奥又像是被什么强迫着、驱使着、拉回到这个村庄，⼀切开始慢慢归位。有些东西开始变得⽆⽐直⽩明了，也许别⼈看不出来，但是安东尼奥⾃持骄傲地能看到罗维诺⾝上别⼈没发现的东西。罗维诺是这么的不确定、紧张又害怕。但是安东尼奥能看见那双⾦⾊眼睛后的东西；他看得出来罗维诺想要他。
安东尼奥偷瞄了罗维诺⼀眼，他修长的⼿指敲击着桌⾯，⼿拂过深⾊双眼上的深⾊头发。安东尼奥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想的那么⼊神。当然了，罗马对他的孙⼦有很强的保护欲——太过保护了。但是不管罗维诺认为他知道多少，不管他有多少的聪明才智和好奇⼼，这个村⼦是他的整个天地。这很奇怪；罗维诺极度渴望在反抗组织中能承担更多的责任，但这与他抑制不住的畏惧相冲突。他的固执简直让⼈抓狂，但他的单纯⽆辜又让⼈⼼醉。安东尼奥想要把他从这⼀切中拉离，想要剥开罗维诺⼀层⼀层的⾃我保护。他想要知道完整的罗维诺，想要
知道真实的他，想要知道他的未来是怎样，并且⾃⼰也能⾝处其中。安东尼奥想要和他在⼀起，永不分离。安东尼奥只是想要他。
安东尼奥注意到罗维诺在识别出⽆线⼴播⾥的新歌时⽬光回到了他⾝上。⼏声吉他的弦⾳， 歌词开始唱了。Bésame, bésame mucho… 罗维诺睁⼤的眼睛在他和收⾳机之间来回游移，安东尼奥的⼼跳快了起来，然后⼤笑出声。罗维诺显然也认出了那⾸歌。飞快地，不假思索 的，安东尼奥推开⾝后的椅⼦，站起⾝，抓住了这次机会。他跳到罗维诺⾯前，朝他伸出了
⼀只⼿，满脸笑容。“⼀⽀舞, mi corazón!”
这是安东尼奥第⼀次忽略罗维诺让他别再说那个词的要求，并且他预料罗维诺⼀定会拒绝。预料他会冷笑、会责骂、会⽣⽓地拍开他的⼿。他没预料到他会怔怔地盯着他，眼中跳跃着
⽆数情绪，脸上掠过复杂的表情，然后点头，站起，搭上安东尼奥伸出的⼿。安东尼奥的笑容愉快⽆⽐，快乐溢满胸腔，他的⾎管喧嚣。他们没有拉起的双臂打着架，因为罗维诺拒绝扶着安东尼奥的肩，最终他们的妥协是两⼈空出来的那只⼿就那样空着。安东尼奥觉得他的脸快要绷不住了——罗维诺⼀直不停地皱眉。
这⾸歌⾮常新，安东尼奥只听过⼏次，是⾸美妙的英⽂版本。⾳乐舒缓地开始，令⼈惊讶的是罗维诺⽴刻就跟上了安东尼奥的舞步。那英国歌⼿嗓⾳美妙，翻译也很完美。罗维诺在他们之间刻意地空出了⼩⼩的距离，⽽安东尼奥渴望与他靠得更近，想把他拉进⾃⼰的双臂贴着他的胸膛。但安东尼奥强迫⾃⼰保持距离，在⾳乐变得激烈时，他领着罗维诺在地板上旋转⽽过。罗维诺完美地模仿了安东尼奥的动作，他的臀部随着⾳乐的节奏摇摆，轻松地跟随着难以捉摸的旋律。安东尼奥玩笑般地捏了捏他的⼿。
“你是个⽆与伦⽐的舞者，罗维诺！”
罗维诺扬起下巴，他的眼睛变得明亮。但他仍然克制住笑容。“我知道。”
“你在哪⼉学会这样的舞步的？”安东尼奥牵引着罗维诺轻松地周旋于桌⼦之间，短暂地停下来把椅⼦踢开。
罗维诺的嘴⾓稍稍向上微翘。“我不需要去学。我是意⼤利⼈。”
安东尼奥把头发甩到后⽅，挑了挑眉，对罗维诺抛去他最撩⼈的笑容。“啊，但是没有⼈能像西班⽛⼈⼀样跳舞！”好像为了证明他的观点似的，安东尼奥迈开⼀个⼩⼩的步⼦，轻点在地板上，有⼒地牵引着罗维诺在他⾝边划出⼀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