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当时发生的一切。”皎霜河抿了一口苦茶,淡淡道。

  整个讲述的过程,几乎听不出皎霜河任何的情感起伏,仿佛整个故事他从未参与过一般,冷静得像个旁观者。

  白明玉想起初见皎霜河时的感觉,原来那些绝望和悲痛都是真的,并非他的错觉。

  皎霜河是一个失去过挚爱的人,并一直活在那时的泥潭里,再也没能走得出来。

  “皎先生在江南时,可以确定水龙吟的大部队都在?”

  皎霜河点头:“这点我可以肯定,我不会看错。”

  “那皎先生……在江南见到慕祈年了吗?”

  皎霜河看向一旁坐着的离秋醉,双眼微微眯起:“没有。”

  离秋醉轻笑了一声,舒服起翘了一个二郎腿:“皎舵主看我可没有用,我一早就说过,慕祈年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我无权过问的,我当时接到的指令就是带领水龙吟全部人马攻下帝王州,如遇障碍一并清除,他可是总舵主,我难道还会管到他的头上去。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你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是去九华问问慕祈年本人吧,迁怒我能有什么用。”

  离秋醉的话不中听却是事实,皎霜河收回了视线,低头思索着什么。

  许踏雪的死本就蹊跷,莫名攻击寒江城的战士,无端出现的无锋剑的剑痕,一件又一件地叠加在一起,皎霜河隐隐觉得,掩藏在下面的,或许是一件不为人知的秘辛。

  “我改变主意了。”皎霜河出声道。

  白明玉的身体震了一下,连忙看向他。

  “别想太多,我不会走出寒江城一步,更不会和万里杀结盟。我知道韩倾城想要什么,我会帮他。作为交换,”皎霜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我需要你们帮我调查出那时的真相。”

  “皎先生要帮少堡主?”

  “他不过是想探清中原二盟的实力,择其弱打下一个总舵罢了,我说错了么,但万里杀与中原脱节过于严重,贸然打探必会引起水龙与帝王的防备。”皎霜河扯出一个不算笑容的笑:“都是总舵主,谁不知道谁。”

  “那青龙会那边……”

  “如果能查出那时的事与青龙会有关,我不会坐视不理,但绝不是为了帮韩倾城。”

  “我知道,是为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开始,我会告诉你怎么做。今天……太累了。”

  逐客令已经下的如此明显,白明玉自然不好多留,况且这已经是白明玉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再多说也无益。

  皎霜河为白明玉二人安排了住处。白明玉看着离秋醉的眼神愈发怪异,离秋醉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夜深,皎霜河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终于,他下了地,抽出许踏雪的那把刀向门外走去。

  他带着刀来到房顶,将刀身插进瓦片中,靠着刀缓缓坐下,看向夜空中的残月。

  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唯有此时才能勉强感到心安。

  与此同时,睡不着的不止皎霜河一个,白明玉也带着一壶云滇特产的清酒爬上房顶,心事重重,一面发呆,一面喝酒。

  云滇的建筑与中原不同,常常有竹楼、吊桥一类,白明玉选的这房顶是最高的一处,往下看去能将整个云滇尽收眼底。白明玉喝了不少的酒,脸上微微发着热,凉风袭来时,吹在脸上,倒是别有一番惬意。

  房檐下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白明玉一惊,刚要起身,就看见离秋醉从下面探出头来,于是自暴自弃地坐了回去。

  离秋醉也爬到房顶上,笑道:“反应这么大,小玉真的这样怕我?”

  白明玉不欲与他在这等无意义的话题上争辩:“你都知道我怕你,还非要和我往一起凑做什么。”

  “那小玉究竟怕我什么呢。”

  “我怕,我怕你把我上交给慕舵主,慕舵主一剑取了我的狗命。”

  “不会的,”离秋醉靠着白明玉坐下:“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慕祈年的。”

  白明玉觑了离秋醉一眼,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与离秋醉重新拉开了一段距离:“谁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离秋醉拿起白明玉带上去的酒坛晃了晃:“我只是想和你像从前那样亲近啊,这年头有个能互诉的朋友多难得,这酒怎么就剩这么点,小玉有什么烦心的么,来这里借酒消愁?”

  亲近二字给白明玉听得汗毛倒立,他把酒坛从离秋醉手里抢过来,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用袖子擦了擦嘴:“剩得再少也不会给你。”

  “小玉是不是喝多了。”

  “是。”白明玉承认道:“我可能醉了。”

  离秋醉看着妆蝶舞底下透出的潮红,笑意更浓:“醉了的人可都不承认自己醉了,看来小玉还是没醉。”

  “嗯,”白明玉应道:“你说是如何,那便如何吧。”

  “只是,无缘无故的,怎么喝这样多的酒。”

  白明玉仰起头,看着夜空:“在想很多事,但想不通,所以就来这里吹吹凉风,喝两口酒,让自己清醒清醒。”

  离秋醉哭笑不得:“喝酒还能清醒?”

  “没喝酒的时候,我也不见得清醒,我怎么也想不到慕祈年与寒江城那事有什么关系,我猜水龙吟对帝王州应该是佯攻,真正的目标也许是重创寒江城总舵,可他怎么知道会有一股陌生的势力去偷袭寒江城呢。那伙人究竟是不是青龙会,如果是青龙会的话,慕祈年是从什么渠道得知青龙会的消息的,他难道早就知道青龙会再度崛起的事,好乱,我想不通。”

  “那就不想,这些事本来也不该你去想,你要是连这些事都要操心,那让韩倾城把万里杀总舵主的位置让给你得了。”

  “那可使不得。我连给少堡主做手下都不够格。”

  离秋醉奇道:“你这是在意皎霜河的话?何苦来哉。他年少时就与许踏雪形影不离了,武林中几百年也出不来一个许踏雪,他也就是与许踏雪亲密,能把这么个奇人当下属用,他就以为人人的下属都应如许踏雪一般,他也算是何不食肉糜的典型了。再说,你今日也与他接触过了,他那样子与疯了有什么两样,你没必要对他的话耿耿于怀。”

  白明玉摇头:“不是耿耿于怀,是……许副舵主他……我……”

  白明玉的话驴唇不对马嘴,离秋醉竟然真的有耐心追问下去:“你说什么?”

  “我果然是醉了,”白明玉揉了揉太阳穴:“我怎么有些羡慕他。”

  “羡慕谁?许踏雪?”

  “嗯。”

  “我收回前言,你是真的醉了。”离秋醉盯着白明玉的鼻梁,问道:“羡慕他什么,长相,武功,还是别的。我还真不知道他个短命的哪里值得羡慕。”

  白明玉不语,二人沉默良久。

  “羡慕他……被人如此真挚地放在心里。”

  离秋醉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未等他说什么,白明玉又继续道:“我知我不配说这些,只是,看着皎先生那样记挂着许副舵主,我心里还是止不住去羡慕。我实在不知被人牵挂着是怎样的感觉,如果我死了的话,只会有人叫好,连个烧纸钱的人大概也没有。不过许副舵主他,生下来就是讨人喜欢的,只凭他拿命守住寒江城这一件事,就合该被人在心里纪念一辈子。我这种……心肠歹毒的人,哪里有脸面去羡慕人家,如今我这样……也不过是我咎由自取,所以我……所以……我……”

  离秋醉不欲让白明玉再说下去,他伸手握住白明玉的肩膀,迫使他看向自己。白明玉不明所以,盯着离秋醉的双眼自言自语道:“我后悔了。”

  离秋醉无言。

  “我真的后悔了,我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入不了太白又如何,当不上首席弟子又如何,我为什么要冒充别人的遗孤,我又为什么会杀了我的师父,我真的后悔了,后悔到五脏六腑都像在被猫抓挠一样。我……如果是个好人,是不是也会有人,牵挂我。”

  离秋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别说了,你喝太多了,回去休息吧。”

  白明玉从善如流,拾起酒坛,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准备往回走。

  离秋醉跟在白明玉身后,白明玉往前走一步,他亦跟着走一步,月光洒在房顶,明明不只有一个人,却依旧显得清冷孤寂。

  离秋醉难得地走神了,后果便是在房檐边上一脚踩空。

  白明玉虽然喝得多,身手倒是如清醒时一样敏感,他敏锐地察觉到身后的异动,转身拉住了离秋醉的胳膊,将离秋醉稳稳地扶住:“你怎么比我还不小心,你没喝酒也醉了吗?”

  离秋醉被拽着胳膊,却没有重新站稳的意思,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你为什么帮我。”

  白明玉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什么帮你?”

  “上次在杭州,你帮我挡了一枚暗器,刚才,你又伸手来扶我。为什么,你我是敌对,你又怕我,为什么还来帮我。”

  “不是很疼么,被暗器打中的话,也不知有没有毒,而且这里这么高,摔下去也很疼,骨头会断的吧,我只是……”

  离秋醉目光一暗,突然用力拽了白明玉一下,白明玉毫无防备,与离秋醉一起从房顶上跌落下去。

  白明玉的醉意被吓醒了一半,脸色变得煞白。而离秋醉则反握住白明玉的胳膊,脚下一踩,两个人又轻盈地从空中浮起,远远地飞了几段,最后安稳地落了地。

  白明玉吓得大气不敢喘,一着地就甩开了离秋醉,站在一旁喘着粗气。

  离秋醉上前几步:“我摔下去也没事的,我会大轻功。”

  白明玉才明白过来离秋醉的意思:“那对不住了,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因为我用不了那个,我就总以为别人也不会,所以我……”

  “你在韩倾城那边,受过很多伤,从来没人帮过你是么。”

  “没有,军医帮我包过伤口。”

  “你从很高的地方摔下去过,但是没有大轻功,所以摔断了骨头。”

  白明玉的脸色变得十分不自然:“……很久以前的事了。”说完急忙转移话题:“你……不是要回去休息吗,快走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又不是见不到了……”

  说罢,白明玉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离秋醉低沉的声音:“我也后悔了,白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