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那边传来消息,慕祈年到底是没按耐住性子,准备对帝王州下手。汉人有一句话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懂它的意思吗。”

  许踏雪眼珠子一转:“你想趁机出兵么”

  “嗯。”

  许踏雪沉默了许久。

  “只有寒江城一个是不够的么。”许踏雪问道。

  时隔多年,皎霜河依然忘不掉那一刻许踏雪的神情与声调,带着些不知所以的茫然,又包含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任谁也想不到被老天爷偏爱的许踏雪会倒在一人腿上,幼稚地如孩童讨要点心一般。可那时皎霜河不知许踏雪想要的是什么,还以为许踏雪是方才的气还没消全,故意唱反调让自己多哄上两句。如今物是人非,再忆起此事,早已不是后悔二字可以概况的心情。

  皎霜河不仅一次想道,若是他没有决心出兵帝王州,而是专心地留在云滇,一心发展寒江城,他会如何,许踏雪会如何,他和许踏雪又会如何?

  而人生没有如果,皎霜河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事无巨细,包括他要将全部兵力调去江南,包括他需要独留许踏雪一人留守寒江城。

  其实许踏雪是不懂这些的,他虽涉足四盟事务,却从来不曾留意过权力与地位象征着什么。地位这东西,许踏雪从驯服不见雪羽的那一天起就没人敢小瞧他,别管心里怎么想,当着面一定是给足他面子的,不为别的,就为了那只神鹰别来啄自己眼睛。至于权力,那更可笑,许踏雪这么大本事,就心甘情愿地给皎霜河当下属,他不知道这舵主前的一个副字意味着他无法决定寒江城的许多事项,也无法使唤寒江城许多人,他还以为自己与皎霜河是一样的,甚至皎霜河房屋里用什么家具也会依着他的喜好。他帮着皎霜河将寒江城一手带成四盟种唯一的鼎盛盟会,恐怕他这辈子最大的野心就止步于此了。

  他不懂皎霜河所追求的,包含着无法说出口的私心,一定没人会相信许踏雪在皎霜河面前偶尔会爆发出强烈的慌张感,他也算身在局中不识局,竟拎不清自己在皎霜河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他想皎霜河一定不缺人才,也不缺美人,那他呢,他在皎霜河心中会不会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随意更替的角色。

  只有寒江城一个不够么,只有许踏雪一个副舵主不够么。

  皎霜河缓缓地与许踏雪说了许多,无非是打下帝王州总舵的种种好处,以及此次机会难得一类。许踏雪似懂非懂,只是跟着点头。

  “可,或许是水龙吟传出的假消息也说不定,若是如此,我们贸然出兵岂不是中了圈套。”许踏雪只是对权力没什么渴求,脑瓜并不是傻的。

  “若是要打下帝王州,我们与水龙吟必有一战,这消息如果是真的,我们就坐山观虎斗,若是假的,便将计就计,左右以后也是要打的,早些晚些都一样。”

  “所以要带上所有的人?”

  “嗯。”

  “留着我看家,就这么相信我。”

  “我只相信你。”

  只有许踏雪拥有一人挡千军的实力,也只有许踏雪永远不会背叛。

  许踏雪也的确做到了。

  那日,皎霜河在江南帝王州的地界,与由离秋醉带头的水龙吟大战一场,双方互不相让,战况胶着。皎霜河不得不承认,离秋醉带队是一把好手,果然不是可以轻视的敌手。为了减少离秋醉造成的战损,只得由实力相当的皎霜河牢牢地缠住离秋醉。而离秋醉也是这样想,两个人很快便交上了手,打得难解难分。

  皎霜河用短刀抵着离秋醉的长剑,不断加重手上的力道,离秋醉亦然,而二人的神情却大不相同,也难为离秋醉在这种情况下依然笑得出来。只见离秋醉薄唇轻启,吐出一句:“皎舵主,怎么不见你的小跟班。”

  皎霜河一发力,将离秋醉推出老远,冷冷答道:“你不也没跟着你主子么。”

  这话说得极难听,离秋醉却也不生气,他稳稳地站住身体,眉毛向上一挑:“那是自然,他是主子,我是个下人,我只任凭他差遣就是,没有过问他行踪的道理。你和许踏雪又不同,你不是待他亲得很,毕竟除了他,再没哪个傻子能让你抱大腿抱这么紧。怎么了,皎舵主,怎么不动了,难道是觉得打不过我,又准备拉许踏雪的金兰召了?”

  皎霜河不会为着几句挑拨离间的言论动摇,他与许踏雪相处这些年,关于他们二人的话,好听的难听的都没少听,甚至听得耳朵生茧。可时至今日,二人也未生什么嫌隙,离秋醉说得对,要说傻,八荒这几个首席弟子里,就属这个武功令人闻风丧胆的许踏雪最傻。

  皎霜河握紧了双刀,他此生最不能负的人,也不过一个许踏雪罢了。

  双方又陷入了苦战之中。

  突然,皎霜河的心口一痛,连带着整条左臂都变得酸麻,皎霜河心中大惊,一个不留神被离秋醉狠狠击退几步。皎霜河及时收手,后退数丈远稳住身形,然后难以置信地向云滇方向看去。

  刚才的感觉竟是许踏雪那边传来的,许踏雪一定遭遇了什么,能令皎霜河产生这种程度的痛觉,许踏雪至少也是见了血的程度。皎霜河一向是冷静的,他马上反应过来寒江城总舵被人袭击了。看着依旧翘着嘴角的离秋醉,皎霜河心中大概有了猜测,恐怕是他中了调虎离山计,水龙吟的真正目标难道是寒江城。可他打量四周,水龙吟明明也派出了全部的兵力,那么袭击寒江城的还真就不是水龙吟。

  离秋醉笑得耐人寻味:“皎舵主如此心不在焉,可见离了许踏雪,确实不行。”

  皎霜河无心与离秋醉斗嘴,心脏处的抽痛感愈发地强烈,许踏雪已经是筋疲力尽的状态,他马上想利用金兰谱传送到许踏雪身边,可江南这里不可以群龙无首,或者他可以到许踏雪身边后再拉一个盟会召,不,不行,战场无情,拉召时片刻的僵直足以让许多战士们死于敌方的兵器下。

  皎霜河狠下心,许踏雪那样强的人,从来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人治得了他。

  他喊道:“速战速决!”然后一鼓作气向离秋醉冲去。

  皎霜河火力全开,他的意志也带动了寒江城的战士们,水龙吟的势头居然真的渐渐被压了下去,离秋醉见大势不好,果断地选择撤退止损,反正水龙吟和寒江城之间绝非一场战役便可解决,来日有的是时间。

  有人来禀报皎霜河,问要不要乘胜追击。

  皎霜河喘着粗气,道:“不。我拉召,回云滇。”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完全感知不到许踏雪了,金兰谱宛如一条牵着双方的丝线,唯有线在,才会起作用,而此时的线却断了,皎霜河连传送都做不到。

  皎霜河心中默念着许踏雪的名字,抱着最后的希望,等着许踏雪能给予他一个回应。

  可金兰谱的另一端依旧毫无波澜,平静得令皎霜河害怕。

  皎霜河突然发了疯,他在将士中急切地寻找在云滇有金兰的人,寒江城中五毒弟子颇多,找到这样的人并不难,皎霜河抓着那人的手,当场将盟主之位交给了他。

  全盟人愕然。

  皎霜河对他道,传送回云滇,然后拉盟召。

  那人震惊之余,连忙照办。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然而皎霜河心急如焚,自然也度日如年。

  待皎霜河接了盟会召,回到云滇,几式大轻功赶至寒江总舵门口时,呆若木鸡。

  横尸遍野。

  地上的尸体穿得不是任何盟会的服饰,也没有几个熟面孔,但无疑皆是被许踏雪的那把沸血之光生生砍死的。

  寒江城并非完全留了许踏雪一人,还有些没有战斗力的侍从仆人等,是皎霜河专门留下来照顾许踏雪饮食起居的。此时那几个下人面色惨白地赶来,跪在皎霜河脚边瑟瑟发抖。

  “本来都好好的,毫无预兆地,来了群身份不明的人,他们人数众多,实力也强,许副舵主他想也没想就提刀出去了。”

  “我们也不会武功,生怕帮了倒忙,许副舵主也说,不用我们出去,只留在总舵里等总舵主回来就行。”

  “总舵城门一直未破,我们想着应该是守住了,可副舵主他一直没有回来,我们又不敢随意地出去……”

  皎霜河声音宛如一具被曝晒过的干尸,哑声道:“找。”

  全寒江城的人都听了令,在这大片大片的尸堆中找他们的副舵主。

  皎霜河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许踏雪所遭遇的事情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神刀武学在团战中是极不利的,而许踏雪面对的正是人海战术,他居然能硬生生地守住总舵,可谓是足够载入史册的奇迹。

  可许踏雪要怎样在这种强度的战斗中活下来。

  一声鹰鸣划过长空,皎霜河抬头,是许踏雪那只盲眼神鹰在他头上盘旋,似乎要皎霜河跟着它走。

  皎霜河意会了不见雪羽的意思,却头一回不想和它走。

  每一步都似千金重。

  不见雪羽将皎霜河引领至一处空旷的平地上,远远地,皎霜河看见一把插在地上的通红的刀。

  他全身颤抖地走过去。

  刀下躺着一个人,这人身着玄夜色的舒音衣,冰凌的发梳成百战发式,他的皮肤无疑是白皙的,却沾染了满身的泥土与血污。

  蹲下身,拨开黏在他脸颊上的发丝,便能看到一张明丽俊朗的脸,任谁看了都会惊叹一句好一个美人,即使他满脸皆是脏污。

  皎霜河轻唤:“踏雪,踏雪?”

  没有回应,许踏雪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安详如一座雕刻后的玉像。

  “许踏雪。”皎霜河极少叫许踏雪的全名。

  若是以前,许踏雪一定会气鼓鼓地看着皎霜河:“好啊,你叫我许踏雪,你终于对我感到厌倦了是不是。”

  可许踏雪依旧没有反应。

  不见雪羽发出一声悲鸣。

  鹰是极为刚烈的,不见雪羽更甚,它活了不知多少年才有许踏雪这样的人物将它驯服了,被驯服后的他对许踏雪便是独一无二的忠诚,许踏雪便是它的全部,没了许踏雪,它的生命也就失了意义。

  皎霜河眼睁睁地看着不见雪羽撞死在了许踏雪的刀上,它的翅膀搭在许踏雪冰凉的肢体,这一人一鹰,在黄泉路上亦是相伴而行。

  寒江城的众人发不出一点声音,许踏雪的死震撼了所有人,许踏雪实在太强了,强到没人想过他也是一个受了致命伤就会死去的普通人。

  皎霜河茫然地跪坐在地上,许久,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崩溃的哭声。